第三十章：背負(fù)沉重的東西
“真者，所以說我們必須撤回到芭茹。我們無法挽救這些俗人，”說法使說。這位敦實的女人露齒而笑，顯然一想到有希望離開比爾吉沃特，就掩飾不住竊喜。
“這些你都曾經(jīng)提過，”俄洛伊一邊說一邊繞著屋子中間的石桌踱步。她活動了一下雙肩，放松肌肉，把到嘴邊的哈欠憋了回去。
說法使旁邊還站著一位年邁的喚蛇者。他穿著一件用粗麻繩編成的長袍，每一根麻繩都被染成靛藍(lán)色，薄厚不均，毛糙卷曲，上面斑駁褪色的海怪墨汁給人帶來一種錯覺，似乎這位老人身上披掛著的是一團(tuán)觸手。他的臉上布滿了黑色的刺青，描繪著海怪巨口中的無數(shù)顆牙齒。僧人和喚蛇者總是想要裝扮成嚇人的模樣。大多數(shù)男人都有這種無聊的毛病。
“圣獸們不會靠近比爾吉沃特，”喚蛇者喘著氣說道。“他們都在深海之下，遠(yuǎn)離屠宰碼頭的腥臭。最多也只會有餓壞的幼獸能響應(yīng)我們的召喚?！?p> 只有娜伽卡波洛絲最強(qiáng)大的子嗣才能夠吞噬迷霧，守住這座城度過蝕魂夜。蟒行群島的其他地區(qū)并沒有這個問題。
這再次提醒教團(tuán)，比爾吉沃特人有多么無知。這些從陸地上來的居民從來不會用清水沖走碼頭上的穢物，反而是沿著海灣內(nèi)的每一片灘涂搭建起永久的錨地。愚蠢之極。教團(tuán)里許多神職員都因此斷言，俗子們根本就是自愿被黑霧吞噬的。
“狗屁。”俄洛伊說。如果她要留下來，就得想出辦法不靠海蛇守住這座城。她在盛滿貢品的碗里挑挑揀揀，最后摸出了一枚芒果。她需要一個計劃，而旁邊這兩個笨蛋難堪大用。
響亮的碎裂聲打斷了她的思考。樓下的一扇厚重的木門被撞開了。
普朗克咆哮的聲音傳了上來，他的話音含糊難懂，回響在神廟的石墻內(nèi)。
“按照您的指示，我們把他撈上來了?！闭f法使笑著說，正了正象征她位階的的翡翠頸環(huán)?！盎蛟S還是應(yīng)該將他的能量歸還娜伽卡波洛絲？”
“任何人都無權(quán)審判靈魂?！?p> “是的，真者。而娜伽卡波洛絲有權(quán)審判?！眴旧哒咴捓镉性?，提醒俄洛伊她的看法有失偏頗。
俄洛伊從兩位圣職員中間穿過，兩人似乎瞬間變矮了。即使是按照海島居民的標(biāo)準(zhǔn)，這位真者依然算是高個子。她一直以來都比身邊的人高大，甚至超過最魁梧的北方人。從她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知道自己的與眾不同，總是感覺自己會不小心撞到別人，但她最后明白了。我走路的時候，他們應(yīng)該學(xué)會別擋我的路。
她把“神悉”從架子上取了下來。這尊金色神像的尺寸比一只酒桶稍大，重量卻超出好多倍。她的手指感覺得到冰冷刺骨的金屬質(zhì)感。神像被擺放在一團(tuán)熊熊烈火旁邊，火焰照亮了整個房間，但“神悉”摸上去卻永遠(yuǎn)都冰冷濕潤。俄洛伊輕巧地將沉重的神像扛在肩上。十多年來，這位真人從未離開神像超過兩步以上的距離。
“說法使，我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zé)，”俄洛伊一邊說一邊向樓下走?！拔覀儾粫吠说桨湃?。我會在這里阻止蝕魂夜?！?p> 這位高階祭司自從離開芭茹來到這里以后，除了抱怨以外幾乎什么都沒做。不過她的抱怨也并非無稽之談。
當(dāng)普朗克的船爆炸的時候，俄洛伊的心猛地抖了一下。許多年前他們二人曾彼此愛慕，而許多年前他們也已結(jié)束了這段感情……不過有些感覺始終揮之不去。她曾經(jīng)愛過他……蠢貨，老混蛋。
這座神廟的高墻由石料交錯咬合建造而成，形狀就像一只深海巨怪的巨口和利齒。神廟的入口高懸在海灣之上，可以鳥瞰蔚藍(lán)的海水。俄洛伊闊步走下樓梯，來到正門前。她覺得自己必須先賞普朗克一記耳光；因為他總是過度自大、嗜酒如命。不過不管怎樣，能夠見到他總是一件好事。
然而，神廟入口處的這坨咆哮著的活物著實讓她始料未及。她知道他受了傷，但不知道傷成這樣。他瘸著腿，由于肋骨骨折不敢站直。一只手臂只剩下殘缺的血肉，正徒勞地?fù)]舞著。
他另一只手掄著一把手槍，瘋了似地想要逼退屋里的僧人和女祭司們，完全忘記了這群人幾個小時以前剛剛把他撈上岸的救命之恩。更令人無奈的是，他的手槍明顯沒有上膛，根本傷不了人。
“俄洛伊在哪？”他大聲吼道。
“我在這，普朗克，”她答道?！澳憧瓷先ハ褚慧缡骸！?p> 話音未落，他已跪倒在地。
“是厄運小姐。一定是她。串通了那兩個婊子養(yǎng)的。他們搞沉了我的船。”
“我可不在乎你的船。”她說。
“你總是告訴我要繼續(xù)前行，回到海上。我需要一條船?！?p> “你只需要一支獨木舟就能出海?！?p> “這是老子的城！”他大叫起來。
普朗克身邊的僧人和女祭司被他突然的爆發(fā)驚了一下。他們驚的是普朗克居然如此愚蠢，這座神廟在他的城之前有過數(shù)千年的歷史，在這里撒野本身就夠不明智。然而作為一介俗人，居然對三度福佑的真者大喊大叫，而且就在她自己的神廟中？換成其他任何人，早就被砸碎膝蓋扔進(jìn)海里了。
“這是老子的城！”他再次吼著說。憤怒的唾沫跟著噴了出來。
“那你想怎么樣？”俄洛伊說。
“我，我需要奧考和其他頭目挺我。他們聽你的……只要你開口。只要你開口，他們就會幫我?！彼谒媲暗拖铝祟^。
“你想怎么樣？”俄洛伊提高了聲調(diào)，又問了一遍。
“我能怎么樣？”他絕望地說?！八龘屃宋业拇?，她殺了我的人，她崩了我的胳膊。我剩下的東西，都在來這的路上交待了?！?p> “退下?！倍砺逡烈贿吤钇渌衤殕T，一邊走向正門。她低頭看著普朗克。上次見他還是十年以前；多年的酗酒和處心積慮奪走了他曾經(jīng)的颯爽英姿。
“我只想要這座城，但如果你不挺我……”他說著說著就沒聲了，因為他的目光碰撞到了俄洛伊的凝視。俄洛伊用力瞪著雙眼，就像蛇母一樣堅毅無情。她沒有給予普朗克任何東西。娜伽卡波洛絲的祭司不能顯示出任何憐憫或同情，即使這樣做會讓她心痛。絕望之中，船長的目光逃離了對視，看向了旁處。
“我可以做到，”俄洛伊說，“只要我開口，各個幫派和奧考的人都會加入你。但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幫我一把，媽的！你欠我的?！彼駛€孩子一樣突然耍起脾氣。
“我，欠，你，的？”俄洛伊一字一頓地反問道。
“我一直遵守著儀式。獻(xiàn)祭從沒斷過?！逼绽士伺叵f。
“可是顯然你沒有吸取教訓(xùn)。儀式？祭品？這些都是弱小的人與弱小的神之間的瑣事。我的神要的是行動。”俄洛伊說。
“我為這座城受過苦，為這座城流過血。它就該屬于我！”
俄洛伊知道自己必須做什么。她在普朗克開口之前就知道了。她甚至在好幾年之前就知道了。
普朗克已經(jīng)迷失了方向。這么長的時間以來，父親的殘暴在他心中深深烙下的憎恨和哀怨不斷地發(fā)酵惡化。俄洛伊曾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職責(zé)，因為當(dāng)時她愛著他，同時也因為她離開他的時候放任他繼續(xù)誤入歧途。他滿足于殺人、搶劫，滿足于做一個真正的海盜，但卻從未企望過達(dá)到自己父親的海盜之王的高度。
他們分手以后，他的目標(biāo)就止步于成為比爾吉沃特的主人，而且為此掀起血雨腥風(fēng)。
俄洛伊感到自己眼眶泛濕。他已風(fēng)頭不在了。他無法繼續(xù)前行，繼續(xù)進(jìn)展，繼續(xù)進(jìn)化?，F(xiàn)在怎么辦？現(xiàn)在他可能無法活著完成娜伽卡波洛絲的試煉。但是他必須接受試煉。他到這里來就是為了這個。
俄洛伊望著面前這位老船長。我可不可以把他打發(fā)走？相信他還有一絲力量或志向熬過這一劫？如果我打發(fā)他走，至少他還有可能活下去……
這違背了娜伽卡波洛絲之道。這不是真者的職責(zé)。這座神廟容不得懷疑和后悔。如果她相信她的神，她就必須相信自己的直覺。如果她覺得他必須接受試煉，那么這就是神的意志。哪個笨蛋會為了一個男人而放棄一個神？
俄洛伊緊握著“神悉”的把手，將神像從肩膀上落下來。輕松的感覺重回肩頭，但不知為什么，她依然能夠感到肩上的重量。
“求你了，”普朗克哀求道?！澳呐略偃蚀纫稽c吧?！?p> “我會讓你看到真相?！倍砺逡恋脑捠窃跒樽约汗膭?。
她一腳踢向普朗克，腳跟壓扁了他的鼻子。他像醉鬼一樣向后栽倒，嘴角淌出了鮮血。他翻過身，憤怒地望向她
“看！”俄洛伊吟誦起來。
她將自己的精神延伸出去，呼喚著蛇母的能量，將神像向前揮動。一股泛著光亮的霧氣從神像的嘴里傾瀉而出，蛇母的面孔周圍環(huán)繞起藍(lán)綠色的能量漩渦，能量漸漸實體化，變成了靈體觸手。在黃金的映襯下，這些觸手就像海面上的日出一般優(yōu)美，同時也像海底最黑暗的憎惡一般可怕。神像里不斷向外長出觸手，似乎在以某種難以理解的數(shù)學(xué)規(guī)則增多。它們以指數(shù)倍數(shù)的速度膨脹增長，似乎每一條觸手都能容得下全世界的希望和恐懼。
“不！”普朗克尖叫起來。不過漩渦完全不為所動，觸手像風(fēng)暴一樣卷住了他。
“直面娜伽卡波洛絲！”她大喊道?！白C明你自己！”觸手抓住普朗克，穿過了他的胸膛。他渾身顫抖，往昔的景象在他身邊閃現(xiàn)。
他痛苦地尖叫，感受到靈魂被從身體中抽出，而他的鏡像則安然站在俄洛伊面前。普朗克的靈魂燃著耀眼的藍(lán)色火焰，靈魂的形態(tài)不斷變換閃現(xiàn)著眾多前世的樣貌。
無數(shù)只龐大的觸手不斷地?fù)舸蛑@位傷痕累累的船長。普朗克翻身踉蹌地站起來，盡可能低躲避襲擊。但每躲過一次，就會出現(xiàn)更多觸手。他周圍的現(xiàn)實正在扭曲旋轉(zhuǎn)。一大群觸手迎面拍打過來，將他不斷向下推，越推越遠(yuǎn)離自己的靈魂——越來越接近湮滅。
俄洛伊不忍直視。她真的希望自己可以望向別處。見證他的離世是我的職責(zé)。他曾是一個偉大的人，但他已經(jīng)失敗了。宇宙需要——
普朗克站起來了。緩慢，不屈，無情，他強(qiáng)迫自己殘破的身體站起來了。他將自己撕裂，掙脫了觸手的束縛，一步一個血腳印地向前邁步，痛苦地嘶吼著。他渾身血跡，精疲力竭，最終站在了俄洛伊面前。他眼球外凸，充滿了憎恨和痛苦，但同時也充滿了堅定。他用最后一絲力量，走進(jìn)了自己靈魂的光霧中。
“我必將為王。”
風(fēng)停了。觸手隨著一陣光消失。娜伽卡波洛絲滿意了。
“你動起來了?！倍砺逡列χf。
普朗克望著自己的舊愛，二人之間的距離只有幾寸。他挺直了腰板，胸膛中充滿了堅毅的新鮮空氣——他重新成為了那個高傲的船長。
普朗克轉(zhuǎn)身離開了俄洛伊，身上的傷痛和殘疾并沒有減輕一絲一毫，但他現(xiàn)在的步伐卻有著從前的自信。
“下次我要是再來要你幫忙，直接拒絕就行了?！逼绽士撕鸬?。
“你那只胳膊得處理一下?！倍砺逡琳f。
“很高興見到你?！彼贿呎f一邊走出神廟，走下長長的臺階，走向大海。
“愚蠢的老混蛋?！彼χf。
僧侶和祭司們回到了前廳中，俄洛伊想起來，還有一千件事等著她。一千個小負(fù)擔(dān)需要她去扛。她必須找到厄運小姐。俄洛伊覺得娜伽卡波洛絲很快就需要這位賞金獵人接受試煉了。
“告訴奧考和其他幫主，要他們挺普朗克，”俄洛伊吩咐說法使?！皫退麏Z回這座城?！?p> “這座城現(xiàn)在一團(tuán)糟，許多人都想要他死。他活不過今夜的，”說法使一邊抱怨，一邊看著受傷的船長艱難走下樓梯的身影。
“他依然是合適的人選，”俄洛伊一邊說，一邊輕巧地將“神悉”扛在肩上。
我們永遠(yuǎn)都無法確認(rèn)自己做的是對的，也無法得知未來如何發(fā)展，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死。但宇宙會賜予我們渴望，賜予我們本能。所以我們必須相信它們。
她從庭院爬上樓梯走向神廟內(nèi)部，神像抗在她肩上。這是沉重的負(fù)擔(dān)，但俄洛伊并不介意這份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