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游戲

英雄聯(lián)盟之英雄手環(huán)

第一百六十六章:憶往昔,冰霜里的那個女人

  麗桑卓的魔法將純凈的冰霜之力扭曲為某種黑暗而可怕的東西。伴隨著她的黑色冰霜之力,她不僅凍結(jié)敵人,還能將他們刺穿并粉碎。對于北部飽受恐嚇的居民來說,她只是被稱為“冰霜女巫”。但事實卻更為兇險:麗桑卓是個本質(zhì)上的墮落之人,她陰謀釋放能力將世界轉(zhuǎn)變成冰河世紀。數(shù)個世紀以前,麗桑卓以返還能力為目的背叛了她的部族并向被稱為“冰霜守望者”的邪惡生物投誠。那也是溫暖的血液在她靜脈中流淌的最后一天。伴隨著她墮落的部族和守望者的力量,她像一場可怕的暴風(fēng)雪般掃蕩著這塊大陸。隨著她的帝國擴張,世界變得越來越寒冷,這塊大陸在冰霜中窒息。當守望者們被上古英雄擊敗之后,麗桑卓并未失去信念并發(fā)誓要讓世界準備好他們的回歸。

  麗桑卓努力在世界上清除一切有關(guān)于守望者的知識。利用魔法保持人形,她偽裝成許多的先知和長者。世代變遷,她重寫了弗雷爾卓德的故事,因此人民留下的歷史也得以改變。如今支離破碎的守望者故事被重述為童謠。不過這些欺騙并不足夠——麗桑卓還需要一支軍隊。她將視野伸向了冰霜守衛(wèi)部族的貴族。麗桑卓深知腐化冰霜守衛(wèi)需要幾個世紀的時間,因此她開始了她最偉大的欺騙。她謀殺并偷取了冰霜守衛(wèi)領(lǐng)袖身份的證明。然后她開始緩慢的扭曲部族們引以為傲的傳統(tǒng)。當她的人類形態(tài)開始變老,她偽造自己的死亡并謀殺后繼者,之后再次偷取其身份證明。每一代的冰霜守衛(wèi)都變得更為孤立,殘忍和扭曲。時至今日,世界上的人民仍然認為他們是對抗像冰霜守衛(wèi)這種邪惡生物的和平貴族。事實上,他們現(xiàn)在服從于女巫并渴望著守望者的光榮回歸。麗桑卓知道到了那天,所有國家將會滅亡,世界將重生為冰霜。

  “閉上眼睛,讓寒冷將你奪去?!薄惿W?p>  西格瓦·半筒箭單膝跪地,俯首卑躬,大門另一側(cè)狂嘯的風(fēng)如同傳奇中的冰鬼。

  他是山巔切割者,他是冬刺的鮮血之劍。他曾取下天選之子部族戰(zhàn)爭酋長海爾姆加·巖心的首級,他還曾獨自鎮(zhèn)守脊突山谷,與殤鴉部族僵持到主堡的援兵趕到。

  最重要的是,西格瓦是冰裔。

  然而——縱使他在麗桑卓之眼的眷顧之下贏得了豐功偉績、殊榮美譽——當他跪在霜衛(wèi)要塞主堡敞開的大門前,聽著冷風(fēng)帶著嚎哭深淵中女妖的哀怨在他身邊抽打,他依然對接下來的任務(wù)感到一絲焦慮。

  他并沒有穿上厚重的黑鎧甲,因為鎧甲的重量在接下來的任務(wù)中毫無作用,但后背的盾和腰間的劍讓他感到安心。他的頭頂懸著期待。他祈禱自己不會令人失望。

  “你們現(xiàn)將深入下面的黑暗,集會所的兄弟姐妹,”洛拉卡·岔舌說道,他是守護者的霜父?!暗銈儗⒉粫萝娮鲬?zhàn)。我們,凝影之子,從不會孤軍奮戰(zhàn),無論是在最黑暗的寒冬冰原,還是在最深邃的隱蔽裂谷,麗桑卓之眼在注視我們,不離不棄。”

  “我們生于冰,歸于冰,”西格瓦詠頌道,跪在他身邊的另外兩個集會所成員也異口同聲地頌唱同樣的禱文。

  他的左邊是奧拉爾·石拳——冰霜守衛(wèi)中的傳奇人物,早在西格瓦出生之前就已經(jīng)在軍中戰(zhàn)斗了半輩子。他精健如狼,胡子灰白,眼神堅毅,他的皮膚如同硬化的皮革,上面布滿龜裂和深紋。他的肩膀上披著冰熊毛皮,但遮蔽雙臂的只有褪色的戰(zhàn)爭紋身和數(shù)十枚鐵環(huán),每一枚都從戰(zhàn)斗儀式中贏得。他碩大的戰(zhàn)錘,雷霆之子,斜掛在背后。這把武器的錘頭由臻冰包裹,它的故事和奧拉爾一樣豐富。

  跪在西格瓦右側(cè)的是哈拉·含冰魄。要說西格瓦對奧拉爾是崇拜,那么他對哈拉則是過度的敬畏。她擁有徹底的無畏,她的信仰堅不可摧,她本人和凜冬一樣嚴酷而奪命。她的鴛鴦短柄斧——血牙和血爪掛在腰間,不過脫下黑鏈甲和角盔的她顯得有點陌生。她和西格瓦、奧拉爾一樣,為了這次旅程刻意免去了盔甲。她側(cè)面的頭發(fā)都被剃光,其余的白發(fā)在頭頂正中編成了一條精致的辮子,如同華麗的頂冠。她的左眼是渾濁的白色,弄瞎這只眼的攻擊在她臉上留下了三道野性的傷疤。

  他曾聽奧拉爾講述過那些傷疤的故事,那是哈拉狩獵熊人群的勛章。他殺死了三頭熊人,然后把其他熊人嚇得落荒而逃,雖然這只是一種說法,但西格瓦深信不疑。如果不是霜衛(wèi)把孩童時的她迎進部族,哈拉毫無疑問會成為一位強大的戰(zhàn)母,領(lǐng)導(dǎo)主堡境外的某個部落。

  冰霜祭司走近幾步,首先來到奧拉爾面前“獨眼注視著你,”他禱告道。

  西格瓦勉強聽到奧拉爾用低吼回應(yīng)了一聲,他的心正在重重地跳。然后冰霜祭司走到他面前,他胸口一緊,這感覺就像他的首戰(zhàn)。

  “抬頭,霜衛(wèi),”祭司靜靜地說,西格瓦服從命令,抬起下巴看向那位老人的臉。那是一幅皮包骨頭的憔悴面容,臉頰凹陷、眼窩深邃。那里沒有善意,西格瓦也沒有期待善意。他們的信仰是苛刻而冷峻的。洛拉卡·岔舌的頸前掛著一塊圣黑冰,手中節(jié)杖的頂端也向著一塊黑冰。圣尊的銀器,用于治愈和膜拜。冰霜祭司伸出一根手指在一只淺盆中沾了一下海怪的墨汁,又黑又臭,然后再西格瓦的額頭上畫了一只獨眼。

  “獨眼在注視你,”他說。

  “永不瞬目,”西格瓦用詠頌回應(yīng),然后再次低下了頭。他的前額被墨汁灼燒得一陣熱痛,但他用冰裔的冷漠忍受著。疼痛是賜福。

  祭司走到哈拉面前,完成了儀式,三個被選中的冰裔站了起來。

  奧拉爾是三人中最高的,精健的肌肉呈現(xiàn)出鐵索般的紋理,而西格瓦則是體重最有份量的。哈拉比西格瓦低半頭,但散發(fā)出的力量和霸氣卻讓她看上去更高大。

  三名霜衛(wèi)戰(zhàn)士站起來接過各自的行囊、冰鎬和繩索,分別套在肩膀上、掛在腰帶上。

  西格瓦回頭看了看身后的霜衛(wèi)隊列,他們默默地矗立著為他們送行。洛拉卡·岔舌轉(zhuǎn)過身去,他在這次遠征中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另外一群冰霜祭司跟在他身后,如同鴉群追隨戰(zhàn)爭。主堡的暗影很快吞沒了他們。

  “該走了,”哈拉·含冰魄說。“黑暗在召喚?!?p>  西格瓦點了下頭,加入了哈拉和奧拉爾的行列,轉(zhuǎn)身離開霜衛(wèi)人群,穿過主堡的大門,走上門外橫跨于嚎哭深淵之上的石橋。

  流淌在風(fēng)中的縹緲哀嚎變得更強烈了,冰晶碎片打在他們身上,但三人誰都沒有絲毫動搖。他們甘之若飴。冰是他們的盟友。冰是他們的真相。

  三個霜衛(wèi)戰(zhàn)士背后,主堡的大門應(yīng)聲關(guān)閉,轟鳴的回響很快消失在冷風(fēng)中。

  西格瓦深吸一口氣。

  現(xiàn)在他們要進入深淵。

  這樣的遠征每年都有一次,時間選在春分日,這一天的白晝與黑夜時間相等。霜衛(wèi)中會選出三人。選拔的對象都出自守護者集會所,也就是信徒中守護深入之道的核心成員。

  能夠被甄選參與這最為神圣的職責(zé)是一種莫大的榮譽,當深谷號角聲響起,西格瓦的名字被召喚,他的心中充滿驕傲。這是他的十九冬,所以他是最年輕的入選之人。他曾無數(shù)次凝視集會所墻上鐫刻的數(shù)千人的長長名單。起來到主堡以后的最初記憶就是滿懷崇敬地瞻仰那些名字,夢想著這些名字背后的偉大事跡。其中半數(shù)以上的名字后面都添加了一個簡單的符文,死亡符文,這意味著他們在執(zhí)行這一神圣職責(zé)的時候殞命。下去太深是很危險的,即使對冰裔來說也是如此。

  西格瓦跪在阿瓦羅薩、賽瑞爾達和麗桑卓三姐妹的黑冰雕像前,他曾久久懇求她們承認他的資格,有朝一日讓他的名字加入其他人的行列?,F(xiàn)在看來他的祈禱應(yīng)驗了。他畢生都為這一殊榮進行準備。他會成為守護者集會所的驕傲。

  她們沿著橋向前走,路上一尊尊巨大的守護者雕像靜靜地注視著他們。冷風(fēng)卷成旋渦,無情地抽打著、呼號著。

  這座橋有許多名字:試煉之地、謀殺之橋等等。但其他人單純稱之為主堡之橋,或者嚎哭拱頂。如果它在三姐妹時代就有名字,到現(xiàn)在也已遺失了。在霜衛(wèi)部族內(nèi)部,人們常常稱之為悲傷之橋。畢竟,數(shù)千位冰裔曾在這里殞命。

  這座橋及其古老,據(jù)說是古神們造就了它。當然,那些神祇的時代早已過去。一些異教部落依然信奉古神,但總有一天他們會皈依唯一真實的信仰——無論是自愿,還是在刀劍的脅迫下。無論他們是否接受,冰都會領(lǐng)走他們。

  橋身一部分石料已經(jīng)坍塌,掉落到黑暗中。時間從不尊敬古老的美,冰霜祭司是這么教誨的。只要放大到更長遠的時間尺度,一切都轉(zhuǎn)瞬即逝。即使是最宏偉的山峰,也會被風(fēng)流和冰川抹平,只要給足時間。唯一永恒的只有信仰。

  一種深深的敬意在西格瓦心頭懸起,他和石拳、含冰魄一起走過寬廣的橋畔。這里曾發(fā)生過一場最偉大的戰(zhàn)斗,數(shù)千年前,冰裔在此對陣監(jiān)視者,用戰(zhàn)斗決定世界的命運。

  他們在這里獲得了勝利,但代價也相當慘重,而監(jiān)視者們則被扔進了黑暗。

  西格瓦一言不發(fā)地走著,沉浸在久遠歲月的思緒中。其他兩位冰裔也沒有說話,但究竟是因為咆哮不止的狂風(fēng),還是因為他們同樣陷入古代傳奇之中,西格瓦不得而知。

  他們來到了悲傷之橋的另一側(cè),麗桑卓就是在這里帶領(lǐng)冰裔打響了那場恢弘的遠古大戰(zhàn),這時哈拉·含冰魄舉起一只手示意停下。

  “我們從這里下去,”她的大喊蓋過了風(fēng)聲,同時指向石橋靠近裂谷崖壁的一處缺損。

  西格瓦和奧拉爾遵從地點了點頭。奧拉爾雖然輩分更老,經(jīng)驗也更豐富,他的名字在墻上刻了九次而哈拉只有三次,但老規(guī)矩是很難改的。三姐妹的血脈在弗雷爾卓德部落的女人體內(nèi)更強大。

  “我?guī)ь^,”哈拉喊道。“石拳作錨點。半筒箭殿后?!?p>  他們展開兩卷繩索,互相拴在彼此的腰帶上——哈拉連著奧拉爾,奧拉爾連著西格瓦。他們綁緊了靴子尖上的鐵趾刺,折開冰鎬,并用皮環(huán)把冰鎬拴在手腕上。

  哈拉握著冰鎬甩了幾個小圈,舒展手臂的肌肉。然后她跳下了橋,落在十尺以下向外突出的崖壁冰面上。西格瓦和奧拉爾等她戰(zhàn)穩(wěn)抓牢,冰鎬鑿進冰面,然后和她一樣依次跳了下去。

  “我們是女神的意志,行于人間之女神,”哈拉說?!罢堊屗湴粒瑒C冬之子們。”

  然后她攀出了邊緣,將冰鎬深深刺入冰層,攀上絕壁。又將趾刺踢進墻面,然后開始下降。

  奧拉向西格瓦咧出笑容,眼中閃爍著野蠻的歡欣?!暗饶慊貋淼臅r候就是另外一個冰裔了。嚎哭深淵將改變你……如果你回得來?!彼麛D了擠眼,然后也走出邊緣,離開視線,只剩下西格瓦一個人。

  不,不是一個人。他提醒自己。獨眼在注視他。他依然感受得到額頭上灼熱的獨眼。麗桑卓與他同在,不離不棄。

  他又等了一會,然后開始向無底的深淵下攀爬。

  他們的速度很快,哈拉·含冰魄定下了不容怠慢的節(jié)奏,不過他們也沒有冒不該冒的風(fēng)險。他們每次只有一個人向下爬,首先是哈拉,然后是奧拉爾,然后是西格瓦,每次移動的距離幾乎等同繩索的長度。這樣,他們始終都有穩(wěn)定的錨點防止掉落,而且每個人停留的間歇也可以讓他們穩(wěn)速下降,不需要專門花時間休息。

  悲傷之橋并不是唯一一座跨越鴻溝的橋。大裂口的兩壁之間還有數(shù)十座橋,但同時可見的只有少數(shù)幾座,距離、霧氣以及黑暗全都想裹尸布一樣緊緊纏繞。除了最頂端的那一座以外,其余的全都被遺棄廢用了,通向這些橋的條條隧道和通路也都被雪崩堵塞或被霜衛(wèi)自己封住,以此限制主堡入口的數(shù)量。

  距離最近的兩座橋之間也有數(shù)百尺相隔,隨著他們的深入,橋之間的距離也更遠了。有的橋已經(jīng)被完全摧毀只剩下橋墩的骨架從冰槍兩側(cè)伸出,標記著橋梁曾經(jīng)存在的位置。

  光線很暗,但并非冬至?xí)r吞沒一切的完全黑暗;更像是黃昏時分的余暉。冰本身似乎也在散發(fā)出一種昏暗的縹緲的光,反射在厚重的霧里,所以三人并不需要攜帶火把或木柴。

  尖嘯著的風(fēng)依然在山谷之間抽打,如同幽靈的手在拉扯他他們,企圖將他們從冰面上撬下來。

  他們沒有任何辦法判斷時間。不同的時段全都模糊地連在一起,構(gòu)成不可分辨的一團。攀爬,等待,攀爬,等待。在攀爬的時候,西格瓦找到了自己的節(jié)奏,沉浸在反反復(fù)復(fù)的鑿冰鎬、踢趾刺、提冰鎬循環(huán)之中。在等待哈拉和奧拉爾下降的時候,他就默念真言禱詞,讓自己保持警醒。

  不要抗拒寒冷的擁抱,因為其中蘊含真相。與冰結(jié)為一體,自然會理解真諦?!?p>  他們不斷爬向下、向下、再向下,速度穩(wěn)健??赡苓^去了數(shù)小時,或者一整天??床坏教炜眨鞲裢邿o法分辨時間。

  忍耐,不抱怨。冰從不乞求仁慈,也不給與仁慈。我當如冰。

  沒有任何次等生物能夠趕得上他們的節(jié)奏。他們是冰裔,是神的孩子,他們不同于其他凡人。冰裔能夠連續(xù)行軍數(shù)個日夜不需睡眠,隨后還能與任何敵人僵持不倒,他們不屈的忍耐力遠超任何爐戶的生命極限。

  即便如此,西格瓦的小臂還是在酸痛,他的毛皮衣物下面出透了汗。所以當他腳下的冰脫落的時候,他的反應(yīng)太慢了。他鑿出一把冰鎬,但吃冰太淺,只是從冰墻上拽下了一大塊冰。

  然后他開始墜落。

  不要懼怕痛苦,也不要逃避痛苦的賜福。沒有痛苦,就不能有生命。

  他在空中轉(zhuǎn)身,再次嘗試阻止自己的墜落,將冰鎬重重鑿進冰面,但是冰鎬脫手了,要不是有腕帶系在一起,這把冰鎬就丟了。

  當死亡來臨,不要在它面前退縮。

  他墜落了四十尺,飛速掠過奧拉爾。他的前輩燧石般的眼睛瞪得渾圓。

  我們生于冰,歸于冰。

  “抓穩(wěn)!”年邁的冰裔戰(zhàn)士一邊吼道,一邊抓緊冰鎬,屈膝以待。

  他看到哈拉抬起頭,嘴型是一聲咒罵,因為她意識到他即將正正好好掉到自己頭上。她立刻快速穩(wěn)健地將冰鎬劈進冰面,向側(cè)面轉(zhuǎn)移,這樣他才沒有把她撞落山崖。

  然后他被繩索拉住了,突然的停頓讓他渾身骨頭散架。他重重地撞到冰墻上,猛烈的撞擊壓出了他肺里的空氣。

  奧拉爾咆哮著吃下了西格瓦的重量。不過石拳的雙手穩(wěn)穩(wěn)握緊,牢牢抓在冰面上,他的雙手堅硬如鐵。

  西格瓦很快就恢復(fù)姿態(tài),立刻將冰鎬砸進墻面,趾刺也深深踢了進去。他抬頭望了一眼哈拉·含冰魄,她正在瞪著他,一雙刺穿靈魂的雙眼——一只湛藍,一只灰白——和她額頭上畫出的獨眼一樣一眨不眨。

  她的雙眼在無聲地進行評判。

  “我們在暗影之橋稍事休息,”她終于開口說道,然后繼續(xù)向下爬進暮色般的昏暗中。西格瓦咒罵自己,他的臉頰在冷風(fēng)中熱得發(fā)燙。

  當奧拉爾經(jīng)過他的時候,又對他露出了一排牙齒的微笑。

  “你個小雜種還挺沉的,半筒箭,”他說?!澳锏牟铧c就連我一起帶下去了?!?p>  “冰脫落了,”西格瓦的聲音十分微弱?!拔視龅酶谩!?p>  “務(wù)必。下次沒準就割你繩子了?!?p>  西格瓦看著那位老戰(zhàn)士,目光疑惑。奧拉爾之前三次遠征深淵都是獨自回來的。這就是原因嗎?

  到了暗影之橋,他們卸下了行囊,解開了繩索,折回冰鎬。之所以叫暗影之橋,是因為即使在太陽始終不降下地平線的仲夏,這里也從未見過陽光。

  奧拉爾躺倒在石板上,夸張地伸了個懶腰,靠在橋邊的欄桿上。哈拉離開這二人,從脖子上摘下一尊黑色的小雕像,將它放在地上。她跪在雕像前,虔誠地深吸一口氣。西格瓦像木樁一樣立在那里,他在想自己要不要也用這個時間祈禱,但奧拉爾把他招呼過去,催促他坐下。

  這位前輩究竟年長他多少,他不知道,但奧拉爾肯定已經(jīng)超過六十了——他不知從哪變出一個小皮囊。擰開了塞子,悶了一大口,滿意地長吁一口氣,然后交給了西格瓦。年輕的戰(zhàn)士點頭致謝,結(jié)果了皮囊,仰頭灌了一口。

  “神的眼淚,”奧拉爾說?!凹贡成降倪@一側(cè)只有我這一份?!?p>  瓊漿燒著他的嗓子,讓他眼眶濕潤。溢出來的眼淚立刻在他的臉上凍成冰。他點頭贊許,然后將皮囊還給奧拉爾,他又悶了一大口,然后把皮囊藏回自己的皮毛坎肩里面。

  如果是水袋,在他們踏過主堡大門的時候就會凍結(jié)了。他們可以不用喝水,但烈酒卻是西格瓦喉嚨求之不得的潤澤。

  奧拉爾布滿紋身的雙臂依然樓在外面,西格瓦抖了抖頭,將皮毛衣物裹緊了一些。

  “你不冷嗎,老家伙?”他說。

  “冷的在后面呢,孩子,”奧拉爾不懷好意地咧嘴笑道?!昂图磳⒂瓉淼睦湎啾?,這簡直是夏日的暖風(fēng)?!?p>  西格瓦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說笑。他將行囊挪到旁邊,拿出一小條腌肉,打開蠟封的外皮,掰下來一塊凍硬的部分,遞給奧拉爾,然后又被自己掰了一塊。他在嘴里含來含去,把它化凍到可以咀嚼的程度。肉質(zhì)粗硬柔韌,但此刻這是奢侈的味道。

  西格瓦也靠著石橋的矮墻坐在奧拉爾旁邊,他避開了嚎哭的凜冽狂風(fēng),雖然冷風(fēng)本身也是賜福。風(fēng)在他們頭頂尖叫,發(fā)出恐怖的哀嚎,將凌亂的冰雪掃過橋面。有人說著風(fēng)聲是那場最終大戰(zhàn)中死去的數(shù)千名冰裔的尖叫,從那久遠的英雄年代開始,他們的靈魂就永遠被困在這深谷中。

  “聲音可挺嚇人的,是不,小鬼?”奧拉爾說?!耙欢螘r間以后就會進入你的腦海?!?p>  “一路下去都是這樣嗎?”

  奧拉爾搖了搖頭?!笆蔷秃昧恕2皇堑?,快到底的時候靜的像墓地?!?p>  “那肯定比這強……”

  “你當然會這么想了,可不是嗎?但是寂靜更糟糕。那種寂靜,很沉。沉得像是讓你穿上全身的鏈甲。不,我到任何時候都選擇現(xiàn)在這樣。”

  哈拉結(jié)束了祈禱,回到二人這邊,挨著奧拉爾坐下。她對著奧拉爾的皮囊嘬了長長的一口,然后用手套背抹了把嘴。

  “怎么你那總是有最上等貨,石拳?”她的話讓奧拉爾哼笑了一聲。

  “一定是因為我迷人的魅力,”他答道。

  “這一點我可以充分否認?!彼鏌o表情地說,奧拉爾又哼笑了一聲。

  西格瓦湊過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她呈上一塊肉,他依然因為自己的跌落而羞愧。她看了一小會兒,讓西格瓦以為她要拒絕他的好意,但最后她還是接了過去,點頭致謝。

  “你是怎么贏得你的名字的,半筒箭?”她一邊嚼一邊問道。

  “一次襲擊。我當時是個新手,跟著護送一個車隊,往主堡運物資。我們在開闊的冰原上遭到攻擊。一場暴雪掩蓋了他們的靠近。齒鴉部族?!?p>  哈拉嘀咕了一聲?!半U惡的戰(zhàn)士。專割人頭。”

  西格瓦點了點頭?!拔以诨鞈?zhàn)中吃了幾箭。不過堅持打了下去。當最后一個齒鴉部落的人逃走,剩下的都瀕死或已死在冰上,石拳就賜給了我現(xiàn)在的名字,”

  “你這輩子是學(xué)不會講故事了,小子,”奧拉爾說。“少說了一半的事。一點也不懂制造氣氛?!?p>  “不像你,老家伙,”哈拉說?!拔腋野l(fā)誓你的故事每講出來一次都比上一次更離譜?!?p>  “我給你講過我關(guān)于熊的故事嗎,小鬼?”奧拉爾擠了擠眼睛問向西格瓦。

  “別,”哈拉一邊說一邊對那位霜衛(wèi)老前輩抬起一根手指。“我可不想再聽一遍了?!?p>  “那下次吧,”奧拉爾無奈地聳聳肩。“不過,齒鴉的人在這小伙身上插了至少十多支箭。當時你,多少,十四冬?他當時就已經(jīng)是個大個子了。雖然還沒長成現(xiàn)在這個大塊頭,但依然很壯。他盾牌上插了四支箭,一條腿上中了兩支,一條小臂上橫穿過一支。胸口上兩支,肩膀上一支,后背上還有更多。但他一直堅持打到最后,像一頭被卡住的厄紐克尥蹶子一樣。他打趴了三個齒鴉的人,然后又中了一箭,丟掉了手中的劍。但他沒有停下。他從自己身上拔出來一支箭,用這只箭又殺了兩個齒鴉!這鳥蛋是我見過最樂呵的事了!純冰裔。足以讓賽瑞爾達本尊感到驕傲?!?p>  “無畏之母,”哈拉立刻說出口,同時抓住賽瑞爾達的蒼白護身符,它和阿瓦羅薩、麗桑卓的護符一起掛在她脖子上。

  “無畏之母,”西格瓦也低聲念到。他的臉頰發(fā)燙,低下了頭,奧拉爾的贊美之詞讓他感到不自在。

  “你的幽默感真奇怪,石拳?!惫f著站了起來?!皝戆?。該繼續(xù)了?!?p>  “抱歉我剛才摔了,”西格瓦說,他也站起來準備迎接下一段攀爬?!拔以诖肆⑹?,我不會再讓二位失望?!?p>  “如果你摔了,那是三姐妹的意志,”哈拉說?!叭绻闼ち诉€把我們一起帶下去,那這也是我們的命運。你的誓言無關(guān)緊要。”

  她從他身旁經(jīng)過,視線搜尋著最佳的出發(fā)點。奧拉爾笑著在西格瓦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沒事兒,小鬼,”他說?!白顝姷谋嵋灿惺ё愕臅r候,如果這就是最險的難關(guān),我們就要跪拜感謝三姐妹了。”

  他們繼續(xù)降入深淵,逼人的寒風(fēng)一如既往地用嚎哭追趕他們。

  它的出現(xiàn)就像霧中的鬼魂。上一刻他們下方還什么都沒有,下一刻它就出現(xiàn)了。

  失落之橋。

  從遠處看,橋上似乎長滿了某種貪婪的野草或者荊棘。但這是無稽之談,顯然,沒有任何生命能在這深淵中生長繁衍,這里的寒冷似乎是從下向上照射出來的。

  不,這野草模樣的東西絕非平日見到的植物生命。這是生命的反面。西格瓦感到肚子里一陣抽搐,他咽了一下口水,胃里的東西似乎在往上返。曾經(jīng)下到過這里的集會所成員給西格瓦講述過關(guān)于這里的爐邊故事,但即便有所準備,這番景象依然令人不安。

  他跳下了最后十尺距離,蹲伏著陸。他的肌肉因勞累而燒灼,他的雙手由于緊握冰鎬而扭曲成爪子模樣。雖然他筋疲力盡,但還是警惕地盯著周圍,幾乎不敢喘氣,不敢眨眼。

  “什么也別碰,”哈拉警告他。

  “如果我碰了什么東西,那也是三姐妹的意志,對吧?”奧拉爾說。面對這位老戰(zhàn)士的打趣,西格瓦沒法升起笑意。

  哈拉轉(zhuǎn)過身,搖了搖頭。“喘口氣。這是最后一座橋了。到最下面之前不會再停下——下一段是最長的一段。愿三姐妹注視我們。”

  西格瓦卸下了多余的負擔(dān),走到橋中間,恐懼而又驚奇地凝望四周。這里的風(fēng)已經(jīng)不再猛烈,伴著哨鳴吹過奇怪的石頭結(jié)構(gòu),它們?nèi)缤で臇艡诃h(huán)繞在橋的周圍。

  他難以揣測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東西,但即便只是看著,也讓他感到難受。

  巨大的拱形巖石環(huán)繞在橋的上方,就如同一柱巖漿越過橋的全長,然后突然在半空中凝固。

  他當然知道這座橋的歷史。被囚禁在下面的東西很久之前就開始嘗試逃離它的監(jiān)牢,而那個時候三姐妹的時代早已過去。

  在這里,霜衛(wèi)的人曾對抗過那黑暗,在這里,他們死去。每一個人的死亡,都讓棲于下之物獲得成長。它吃進死者的尸體,將其吸收、轉(zhuǎn)化、成為爆發(fā)生長的燃料。這就是它的本性?;蛟S它已經(jīng)沉睡了數(shù)千年,看上去死氣沉沉、毫無生機,但只要一滴血就能讓它突然活起來,展露暴虐本性。

  西格瓦正在看著的東西,那些外形奇怪、令人反胃的環(huán)形拱石和畸形碎屑的混合物,都是棲于下之物生長的路徑,它從一個霜衛(wèi)尸體跳向另一個霜衛(wèi)尸體,占據(jù)他們的全部。

  它吃進去的物質(zhì),生出了別的東西。

  西格瓦的頭腦中有一種不安的、令人瘋狂的壓力,似乎是從下方散發(fā)來的壓力。他用指節(jié)按壓太陽穴,想要緩解這頭痛。

  毫無征兆地,一段早已被遺忘的回憶涌了上來,如同山洞中飛出的蝙蝠群。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個時候他還沒被霜衛(wèi)部族收納。他想起了自己部族的冰拱門,還有流線型的三桅帆船,立在銳利的刀鋒之上,飛馳于冰封的水面。他想起了那一夜他們的船來到宏偉塔尖面前。帶著黑色頭盔的霜衛(wèi)戰(zhàn)士等在那里。西格瓦和他部落里另外六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被挑了出來。這是莫大的光榮。而他就在那里,迎著午夜的陽光,看著他的部落駕船離開。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家人。

  他被帶到了主堡,并在那里接受考驗,被迫參與血腥殘忍的試煉。與他來自同一部族的其他孩子一個接一個熄滅了,最后只剩他獨自一人。

  到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完全忘記自己的部族。他已經(jīng)有了新的家。新的信仰。

  他是霜衛(wèi)。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把他一個激靈拉回到了現(xiàn)實。他正坐在地上,背靠碎裂的著遠古守衛(wèi)石像。他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坐下的。奧拉爾正在彎腰看著他。

  “別睡,”那位老戰(zhàn)士說?!柏瑝?,這里只有噩夢。”

  西格瓦爬了起來。他已經(jīng)許多年都沒想起過自己的舊部族了。夢境的殘影逐漸褪下,但西格瓦依然感到深深的不安。

  “時間到了,”哈拉說。

  于是他們開始最后一段下降。他們下方什么也沒有,只有瘋狂、寒冷、黑暗和絕望。

  棲于下之物在等待,它已等待千年。

  他們降得越低,冰壁就變得越暗。黑色的脈絡(luò)爬在其中,向上伸出魔爪。一陣模糊的噼啪聲從他們四周傳來,似乎在刮擦著西格瓦的腦仁。他看不到任何移動跡象,但在他的想象中,這聲音來自冰面下的黑色條索,它們在努力逃離這詛咒的深坑,爬向地表。

  西格瓦想要把這聲音趕出腦海,開始默念禱詞,同時專注于每一次踢趾刺和鑿冰鎬

  這里的冰面開始變得不那么光滑,遍布難以翻越的凸起和凹陷。有的時候,三人不得不只靠冰鎬攀援,雙腳只能懸在無底的深淵上。有兩次,他們都不得不停下,找不到繼續(xù)下降的路線,后來他們不得不兩次原路返回,直到最后哈拉決定開辟新路。

  冰霧將他們緊緊包圍,濃重而又充滿壓迫感,讓西格瓦已經(jīng)無法看到下面的同伴們。這里的霧也阻隔了一切聲音,除了那個不絕于耳的、令人喪心的刮擦聲。

  終于,堅冰的地面出現(xiàn)了,唐突地打斷了霧氣,讓西格瓦著實驚訝了一番。哈拉和奧拉爾在下面等著他,已經(jīng)卸下了行囊、繩索和冰鎬。這里的寂靜令人無法忍耐。甚至就連冰中的噼啪聲也停了下來。

  “我們到底了?”西格瓦低聲說。他抖下了自己的裝備,吐出的氣息立刻也化成了霧。

  “我們只下到這里,”奧拉爾低聲說?!暗顪Y還要更深。”

  年長的霜衛(wèi)帶著他前進了兩步,指向下方。他們前方就是絕壁,西格瓦看到前方的冰面消失了,下面依然深不見底。

  “有多深?”他悄悄說。

  “沒人知道。可能一直深到世界的中心,可能還要更深??赡芡ㄏ驐谙轮锼嬖诘念I(lǐng)域。”

  西格瓦將一只腳的趾刺踢進腳下的冰面?!拔覀儾铧c就偏離了這里。只要再往哪個方向偏三十尺,我們就將永遠爬不到底?!?p>  “含冰魄不會引錯路的,”奧拉爾說著,把一只手放在西格瓦的后背,帶他來到哈拉旁邊。

  西格瓦半跪在地,隔著手套摸向冰面。這刺骨的冰冷穿透了層層織物,刺痛了他的手。這不是單純的寒冷,冰面在發(fā)散著力量。

  “這些全是……臻冰?”他悄悄說道,眼中閃爍著敬畏。

  “全是,”哈拉說。“只有少數(shù)被選中的人見到過。獨眼真的在注視你,半筒箭。注視著我們。我們是受到賜福的人?!?p>  臻冰是霜衛(wèi)信仰的一部分,他們將臻冰奉為三姐妹的神圣恩賜。蘊含了遠古元素力量的臻冰比鋼鐵還硬,而且永不消融,即使放在最熱的熔爐中也依然寒氣逼人。哪怕只是一部分由臻冰打造的武器,比如奧拉爾的戰(zhàn)錘雷霆之子,或者哈拉的雙斧血牙和血爪——都是持有者的榮譽和宗教上的重大意義。打造臻冰武器的技法早已失傳,現(xiàn)存于世的臻冰武器全都是神圣的遺物,無一不傳承自久遠的冰裔英雄。西格瓦祈禱有朝一日他也能獲得資格持有這樣尊貴的圣物,但目前,他的掌半短劍就夠了。這把劍鍛造于冰封廢土以外的遠方,無論從任何尺度衡量都是一把好武器,也從來沒有辜負過他。

  “我們快到了,感謝三姐妹?!惫f?!白?。”

  他們沿著峽谷大步慢跑,像狼群一樣,由哈拉帶頭。

  雖然西格瓦一生都活在荒涼的凍土上,但這里的溫度是他從未體驗過的。即使隔著許多層毛皮衣物,他也還是感到徹骨的冷,每一次呼吸都伴著疼痛。他暴露在外的面部很快就包上了一層薄薄的冰,每次眨眼都有冰削破碎。奧拉爾的胡子全都凍住了,如果碰到什么東西就會立刻折斷。霜氣順著他們的靴子向上蔓延,他們腳底的冰在全力挽留他們,每一步充滿艱辛。

  只有冰裔能在這里活下去。話雖如此,西格瓦并不確定自己能在這里堅持多久。一小時?努努力兩小時?再久一些就不可能了。

  哈拉帶著他們保持前行。停下腳步就等于死。

  他們終于來到了裂口變窄的地方,寬度只夠他們一個一個通過。

  哈拉最先進去,奧拉爾示意西格瓦跟在她后面。

  “不要盯著它一直看,”奧拉爾警告他?!安皇鞘裁茨苋胙鄣暮脰|西。”

  “你說的是……?”西格瓦問。

  奧拉爾只是搖了搖頭,不再細說。西格瓦鉆進窄縫,揣度著那位老戰(zhàn)士的意思。

  裂縫十分狹窄,他的體型比哈拉寬厚許多。他從縫隙之間勉強擠過去,臻冰灼得發(fā)燙。他敢肯定自己冷徹的骨架只需要隨便錘一下就能粉碎,但他繼續(xù)前進,一寸一寸向里面蹭,最后終于穿了過來。

  狹縫的另一側(cè)是一個龐大的碗底一樣的洞穴。此處腳下的冰面逐漸從渾濁變得透明。洞穴中心的冰底是完美的平面,如同一面黑鏡。洞穴中心是一片平整開闊的空場,周圍立著一圈巨大突兀的臻冰。看上去像是立柱一般,沿著圓形分布于中間的空地,讓整座山洞有一種失落之神的莊嚴感。冰柱共有九根,西格瓦過了一陣突然意識到這個數(shù)字所代表的意義。

  “九尊之廳,”他以崇敬的口吻說。

  他當然知道九尊。它們類似于巨大的枷鎖,束縛著棲于下之物,據(jù)說制造它們的魔法早已失落。有人說是雪人族制作了九尊,但西格瓦早已不再是聽信這種童話的年紀。

  他知道,他們已經(jīng)到達了目的地。

  “我們貼邊走,繞中心圈外圍,”哈拉看到奧拉爾也轉(zhuǎn)過了狹縫,對他們說?!安灰拷椎闹行?,不要看下面。”

  西格瓦知道這是給自己的善意忠告,他點了點頭。

  “九尊的每一尊都要檢查。我從這里,走這邊,”哈拉一邊說一邊示意了最近的冰柱,然后指了指它右面?!笆?,你從那里開始,走那邊。孩子交給你了?!?p>  換成是任何其他時候,西格瓦聽到自己被稱為孩子甚至還被人照看一定會怒發(fā)沖冠。他曾在最深的冬日面對成群的巨魔狂戰(zhàn)士面不改色心中狂喜——但此刻,他非常感激能夠留在奧拉爾身邊。一種可觸碰到的緊張感懸在空氣中,就像在電閃之后等待雷鳴的脅迫感。

  他們向最近的冰柱走去,西格瓦刻意保持自己的視線向上。曾經(jīng),這里可能是一個封閉的洞穴,但頂部在很久之前坍塌了。西格瓦感覺洞頂?shù)奶且驗槟硞€龐然大物被從上面扔了下來。

  他不敢向下看,但即便如此,他還是能從眼角的余光看到下面的暗影。它在拉扯他,似乎在牽引他的注意力……

  “別看,”奧拉爾嘶聲說道,可能他也感到了同樣的拉力。

  哈拉已經(jīng)到達第一塊巨冰,開始慢慢環(huán)繞它,仔細審視。奧拉爾和西格瓦接近了第二塊。

  “我們要看什么?”西格瓦低聲問,努力不讓自己的實現(xiàn)游移到冰底的中央。

  “任何變化,”奧拉爾說。

  靠近后,西格瓦可以看到臻冰柱里面封著黑暗的條索?!拔覀冊趺粗烙惺裁醋兞耍俊彼÷曕止镜?。

  奧拉爾一開始并沒有回答,他瞇縫起雙眼仔細掃視冰尖柱的各面。最后他發(fā)出一聲咕噥,用手指著上面?!氨峡逃蟹?,很久以前,棲于下之物剛剛被放逐的時候。看到這里了嗎?”

  西格瓦走近一步,看到了一條條細線刻在冰柱表面,構(gòu)成了符文的字跡?!罢f明了什么?”他問。

  “說明冰沒有融化。來吧,去看下一個?!?p>  他們出發(fā)了,緊靠在山洞的左壁,繞開中間的開闊場地。

  西格瓦永遠都無法說清楚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他記得自己一直在緊緊跟著奧拉爾,向著下一根冰柱前進。他記得自己腦中升起一股厚重的壓力,然后感到自己余光里有東西在動。寂靜的重量壓了上來,壓得他喘不過氣,然后一切似乎都變得模糊了,似乎自己周圍突然騰起了濃霧,阻隔了一切感官。

  然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冰底的中央,向下凝望。

  一只龐大的獨眼回望著他,一眨不眨。

  西格瓦的靈魂在退縮,他的內(nèi)心在尖叫,但他自己卻無法轉(zhuǎn)移目光,完全奴役于那只巨大、攝魄、沒有雙瞼的獨眼。

  大概有二十尺的堅冰隔在他和那個黑影巨獸之間,這距離還不夠近。想看清楚并不可能,但西格瓦卻感覺到那只巨眼的周圍環(huán)繞著黑暗、卷曲、觸手般的肢體。任何游蕩在冰蓋之下海底深淵中的大海怪都在它面前相形見絀。這么大尺寸的生物根本不可能存在。

  它并不是死的。在那凝視之中藏著生命,以及浩瀚的、不可獲知的智慧。

  它看到了他。它的凝視滲入了他,穿透了他,他感覺自己的理智開始抽絲,就像一輪線軸被拋進黑夜。西格瓦感覺肚子里擰成一團,他視野的邊緣開始被黑影包圍,蠕動著、蜿蜒著,似乎是要——

  一只手拽住了他的后衣領(lǐng),把他向后拖。他腳步踉蹌,靴子在冰面上胡亂蹬踏,被人拽除了中心圈,又被毫不客氣地仍在外側(cè)的冰上。他爬了起來,腦海中依然游蕩者陰影和卷曲的形狀。

  昏暗中,西格瓦認出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奧拉爾,正在用一只拳頭緊緊抓著他的毛皮外衣。哈拉跪在旁邊,驚惶地祈禱著。

  翻滾的黑影依然在他眼角游動,他感覺自己頭昏腦脹,似乎灌進了令人窒息的濃霧。他極不明智地將目光再次移向冰底的中央,回到剛才的——

  奧拉爾一記老拳打在他的下巴上,凌厲地將他的頭打了回去。“別??础K??!?p>  西格瓦眨了眨眼,他的頭腦清醒了一些,然后他點了點頭。

  “哈拉,他不夠強壯,”奧拉爾說道,依然緊握著拳頭。此刻他眼神中的幽默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凜冽、無情的冷酷?!皯?yīng)該讓他回去?!?p>  “不!”西格瓦說?!拔摇覜]事?!?p>  “應(yīng)該讓他回去,”奧拉爾重復(fù)了一遍看向了哈拉。她結(jié)束了匆忙的禱告,然后爬了起來,懷疑地打量起西格瓦。

  “我沒事。我能堅持下去?!彼蚨吮WC。

  “如果他再次動搖,就殺了他。”哈拉說。“去。檢查冰柱?!?p>  她走向了下一根,碎冰在她腳下吱嘎作響。

  “可別逼我,”奧拉爾對著西格瓦低吼?!拔铱刹幌氡持愕氖w上去。”

  這下面不允許留尸體,因為擔(dān)心被用來引發(fā)棲于下之物的生長。無論情況好壞,向上返回的攀爬都無比艱難,西格瓦無法想象一個人如何背著尸體爬回去。

  而奧拉爾前幾次都是背著兩具尸體爬上來的,想到這,他對這位老戰(zhàn)士的崇敬又加了一倍。

  “我不看,”西格瓦立下誓言,他的雙眼始終盯著奧拉爾?!白甙??!?p>  奧拉爾咕噥了一聲,然后示意西格瓦走在前面。

  他們幾乎一下就找到了下一根柱子上的符文。“這里,”奧拉爾用手指了一下。

  這個印記的邊緣十分銳利,看上去就像是前一個小時剛刻上去的,而不是幾千年前。這是好事。這意味著這么久以來它一點都沒有融化。

  “這個歸你,”奧拉爾說,他們接近了下一根大冰柱,以尖銳的角度支出冰面。“我去檢查下一個。別讓我失望,小子?!?p>  西格瓦點了點頭,老戰(zhàn)士把他自己留在了冰柱旁邊。它幾乎是全黑的,他看向冰柱的同時,視野邊緣的黑影似乎又回來了,看上去就像是有東西在冰里面游動。

  他晃了晃頭,繞著冰柱走,上下掃視著,尋找符文的痕跡,但卻沒有找到。每個立面都是完全平整的。他皺起眉頭,開始環(huán)繞第二圈,這次放慢了腳步。

  依然沒找到任何東西。

  他瞥向其他兩人,他看到哈拉和奧拉爾已經(jīng)幾乎遇上了,他們只差最后兩根冰柱了。

  “拜托,”他對自己說,用力眨了眨眼?!皩P?。”

  他環(huán)繞第三圈。依然什么都沒有。

  哈拉和奧拉爾現(xiàn)在已經(jīng)向他走來,他們的表情十分嚴峻。當他再度抬頭看向冰柱的時候,他十分確定自己看到了一滴水珠沿著邊緣淌下來……但這根本不可能。他瞇縫起眼睛,上身前傾。

  貼近以后,他可以看到冰柱的表面掛著一層光滑的濕氣。這根冰柱的棱角沒有其他冰柱那樣分明,更加圓潤柔和。他很驚訝自己為什么這么晚才發(fā)現(xiàn)。但他依然沒有警醒,即便他已經(jīng)看到黑冰之中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一種非自然的冷靜被灌注到他體內(nèi)。

  他隱隱約約聽到身后有人喊叫,但他幾乎無法辨認。這聲音被阻隔了,似乎來自很遙遠的遠處。他沒有在意。唯一需要關(guān)心的是他面前冰中的黑暗。它在召喚他,示意他,催促他靠近些。這黑影已經(jīng)不再徘徊于他視野的邊緣,現(xiàn)在它已占據(jù)他的全部視線。他伸出手去碰——

  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是哈拉。他被推到后面,撞上十尺開外的冰面。

  恐懼之中,他認出了冰柱內(nèi)搖擺的黑暗,正在掙扎著向外逃。它從里面猛戳,極力想要突破自己的監(jiān)牢。他意識到,它一直企圖觸碰他。

  哈拉閉上雙眼,一只手伸到冰面的薄弱點上方,這也是黑暗襲擊的點。她另一只手緊握著麗桑卓的護符。她厲聲誦出一句信仰的警句,然后她伸出去的那只手開始發(fā)出冷光。新的冰晶開始凝結(jié)在柱子表面。

  這肯定不夠。哈拉祈禱結(jié)出的不是臻冰。已經(jīng)沒人能夠創(chuàng)造臻冰了。

  冰晶表面出現(xiàn)了蛛網(wǎng)般的裂縫,里面的黑暗用翻倍的力量攻擊著。閉上雙眼的哈拉并沒有看到裂縫,而西格瓦距離太遠,即便他已騰起來拔出刀也已經(jīng)來不及。

  奧拉爾突然出現(xiàn)在哈拉的身旁,雙手緊握雷霆之子。那一瞬,黑暗突破了冰柱的表面,以閃電般的速度射向哈拉。而奧拉爾用肩膀?qū)⑺旈_。

  他用戰(zhàn)錘將那條黑暗觸手砸的粉碎,發(fā)出一聲震撼的碎裂聲。但觸手不止一條——又有三條從裂口鉆了出來。

  “石拳!”西格瓦驚叫道。他向前猛地沖,但他太慢了。他們都太慢了。

  奧拉爾笨拙地后撤,一記雷霆之子橫掃擊飛了一條觸手,但卻沒能阻止另外兩條。它們貪婪地刺進他的血肉,一條穿透了他左肩的肌肉,另一條扎進他的側(cè)頸,咬到了深處。

  奧拉爾·石拳的肌肉泛起漣漪,那對異界的觸須蠕動著鉆進了他的身體。他的血管變成了黑色,與慘白的皮膚形成鮮明對比,隨后他跪倒在地。西格瓦想要抓住他,但哈拉將他拉了回來。

  “不!”她大喊道?!八鼤B你一同奪走的。”

  奧拉爾用他最后的力氣將雷霆之子扔向他們,旋轉(zhuǎn)著翻滾在冰面上?!白撸 彼⒅f。“傳……信……給主堡!”

  “拿走錘子!”哈拉向西格瓦大喊道。

  “我們不能把他留在——”

  “已經(jīng)太晚了。他已經(jīng)沒了?!?p>  西格瓦無力地看著奧拉爾被吞食。這位霜衛(wèi)戰(zhàn)士渾身抖動,他身上大部分皮膚都變成了恐怖的黑紫色澤,就像是渾身的淤青。十多根觸手刺穿了他,將他與冰柱內(nèi)的黑暗相連。

  “拿走錘子,半筒箭!”哈拉又喊了一遍。

  西格瓦收刀入鞘,拾起了雷霆之子,承受著它帶來的疼痛。他抽了一口氣,這股寒冷迅速沿著他的雙手直逼心臟,幾乎使其停止了跳動,但他沒有抗拒。他擁抱這寒冷,與之結(jié)為一體。

  一個鬼祟的身影,如昆蟲般帶著棘突分成節(jié)肢,開始從奧拉爾的肉身上散開。它逐漸變硬,如同熔巖漸漸冷卻。邪魅的紫光開始在他體內(nèi)脈動,似乎是第二顆心臟的跳動,向他的血肉散發(fā)著紫光。

  西格瓦感到一陣恐怖的厭惡,他意識到有東西正在奧拉爾體內(nèi)生長。

  伴著一聲痛苦的喊叫,哈拉扔出了血爪,短柄斧在空中旋轉(zhuǎn),不偏不倚地擊中了奧拉爾的眉心,讓他當場斃命。這是對他的仁慈,但一位霜衛(wèi)部族的傳奇人物竟死得如此卑微,令西格瓦感到悲哀。

  冰晶立刻在奧拉爾的尸體上凝結(jié),以血爪為起點向下延伸。脆響的白霜很快包裹住他的頭顱、胸膛和雙臂。臻冰的力量似乎阻止了吞食,一條條觸手也開始變得緩慢遲鈍,他體內(nèi)的紫光熄滅了。

  “停下了嗎?”西格瓦小聲問。

  “或許暫時是?!?p>  “你的斧子?”

  “留在這,”哈拉迅速說道?!叭忝觅n福,希望它能控制住棲于下之物,但誰也不知道能有多久。我們必須走了。抓緊?!?p>  西格瓦沒有反駁。他開始小心翼翼地繞外圍走,但哈拉攔住了他。

  “太慢了,”她厲聲說?!皬闹虚g穿過去。上!”

  西格瓦僵在原地,他不想踏上中間那片冰底,但哈拉先跑了起來,他不情愿地邁出了第一步。他專心保持目光抬起,跟在她身后,最初還小心翼翼,隨后便開始加速。他隨時都準備好感受到來自腳下的動向,因為那被困在冰中的可怕巨獸已經(jīng)從無盡的沉睡中醒來。

  他可以感受到它的惡毒力量正在擺弄自己,拉扯他的意識,就像觸手一樣。它正在注視他——那只巨大的、無瞼的、一眨不眨的獨眼正從下面看透他。向下看的沖動太強大了。西格瓦使勁握住雷霆之子,在冰冷的疼痛中咬緊牙關(guān)。

  他始終都將視線鎖定在哈拉身上,在喘息中背誦著禱詞?!安灰芙^疼痛,因為疼痛即是生命,缺失了疼痛意味著死亡。品味它的撫慰。接受它。”即使在腳下踉蹌的時候,他也始終抗拒著向下看。每一步都充滿艱辛,就像奔跑在雪丘之上。他能感覺到獨眼看透他,暗示他,召喚他。他用更大聲音喊出祈福,趕走獨眼。

  然后他已經(jīng)到了對面,在身上的重壓減輕的同時大口吸氣。哈拉也在那里,催促他繼續(xù)前進。她推著他向前走,那道狹縫是他們的出口。

  在他鉆進去之前,西格瓦回頭瞥了一眼。

  他看到的是奧拉爾尸骨下的那道紫光嗎?他沒時間確認,哈拉急忙地向前推?!白?,走,”她說道。

  沒時間讓他小心翼翼地穩(wěn)步通過。西格瓦用力向前擠,生硬地與冰壁摩擦,毫不在意疼痛。到了另一側(cè),二人沿著裂谷飛奔,沖回到他們從冰墻降下來的位置。

  “我們……必須……警告主堡!”哈拉一邊跑一邊吼道?!熬抛稹呀?jīng)被破了。禁錮著……棲于下之物……的鐵鏈……已經(jīng)松動。所有其他地點……都必須檢查!冰牢必須……重構(gòu)!”

  他們找到了扔在那里的攀冰工具,喘著粗氣。

  “我們不留下來與它一戰(zhàn)嗎?”西格瓦在喘息的間歇問道。

  “監(jiān)視者要想醒來……需要等所有冰柱都被突破,”哈拉說?!把?yīng)該能擋住次級的生物?!?p>  “如果擋不住呢?”

  “那我們就殺了它,”哈拉說。“但消息必須傳到主堡。我們之中至少需要有一人回去。把你不需要的都扔下?!?p>  雖然有些不情愿,但西格瓦還是從肩膀上卸下了盾牌,把它靠在冰壁旁。入鞘的短劍也和它放在了一起,然后哈拉幫他把雷霆之子栓在后背上。他們連在同一根繩索上,折開冰鎬,開始漫長的返程。

  而在這一切的同時,他始終感覺得到冰面一下的那只巨眼,正在向上張望。

  那個曾經(jīng)名為奧拉爾·石拳的驅(qū)殼裂開了一個血肉模糊的口子,一只蒼白的東西癱軟地爬出來,帶出團團粘液,拖著分節(jié)的肢體。

  它搖搖晃晃地翻到正面,用匕首長的爪子抓著冰面。身后漸漸展開一條鋒利的尾巴,然后它抬起了頭,漆黑的尖牙和突出的脊背,在心臟的位置透出淡紫色的光。一塊塊輕軟的外骨骼將那顆心臟包裹保護起來,然后開始硬化。

  它的顏色慘白,不具光澤,但它的外皮迅速硬化,似乎是與空氣發(fā)生了反應(yīng)。這生物的雙眼猛然睜開,觀察這個剛剛誕下自己的世界——十二只針孔樣的眼睛散發(fā)著溫?zé)岬淖瞎?,聚集在三個不同的位置。

  它高高抬起頭,撕破喉嚨發(fā)出了新生的第一聲尖叫。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