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春夏之交，向家迎來了一個小女娃。
當(dāng)那個小女娃從手術(shù)室抱出來的時候，向山和心蓮緊緊抱在懷里，仔細(xì)的瞧。這是自1949年以來向家增添的第一口人，老兩口一時之間悲喜交加。
這個孩子又瘦又小，頭只有一個拳頭大。是足月兒，卻只有4斤4兩。她的母親正躺在醫(yī)院里，被送往病房。
傾云此時心灰意冷?；楹笙蚝λ€是照顧有加的。但不久，她便瞧出了端倪。
她去質(zhì)問公公，向海為什么不對勁，要向家給一個說法。向山積蓄已久的愁苦卻爆發(fā)了。他說，誰說我兒子有病?他沒病!
傾云被氣勢凌人的向山嚇住了，又去找姑姑馮媽，馮媽大吃一驚，千算萬算沒想到向家竟隱瞞著這么大一個秘密，坑了自己的侄女!
他們仔細(xì)看了向海很久，并未發(fā)覺有何異常，只是如今再看，卻發(fā)現(xiàn)處處不對了。他像是被鎖在一個無形的牢籠之中的困獸，而他對此只能沉默的愁苦著。
她和江秀青商議此事如何辦，就在兩下為難猶豫之時，傾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她覺得自己跌入了一個極大的圈套。這個圈套的主謀是向家，卻又是自己的父親和姑姑以愛之名親手搭建起來的。
她能怪誰呢？
她想鬧，可向海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讓她吵不起來鬧不起來。
她仔細(xì)觀察向海，他性子極其溫柔，眼里露出純良憂傷的目光。雖然年齡大了，但看得出他年輕時是一個清俊的小伙子。她搞不懂為何如此溫柔善良的人會得心病。但向家一向?qū)λ牟【}默其口，從沒有任何機(jī)會談起。
她不知道他曾經(jīng)歷過什么，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他常常手拿一本書，呆看很久。
他有一整個書架的書，沒有幾本是她看得懂的，經(jīng)史子集，唐詩宋詞，有些書一整套就幾十、一百本的序號，翻開全是文言文。
還有兩尺那么高一摞子五線譜曲譜，上面寫著一些外國名字，就更看不懂了。那書下面有一個黑盒子，有時候他打開來看，里面是一把小提琴，只是很少拿出來。
只有偶爾翻看他的抽屜時，看到那一本影集，里面有無數(shù)張這個家庭還像個樣子的時候的照片。
那上面的照片被貼的齊整，從他的父親母親妹妹，到他自己。每一張照片都加了銀色角貼，每一張都有腳注，字跡娟秀。
在這一家人年輕時候的合照上，向山戴著軍帽清俊大氣，心蓮頭發(fā)黝黑，看上去也是嫻淑溫柔，大姑子向輝一臉懵懂，像一個雪白的瓷娃娃。而他，向海，他像極了他的父親，只是他的父親那么嚴(yán)肅，而他咧嘴笑著，像一只小太陽。
他自己的照片則整整齊齊的排列著，從年少到青年時代，很多照片上寫著同伴的名字?？梢姡且粋€極其愛好之人。
其中有幾張照片被剪成了一半，另一半則消失了。很多張照片中他都攜帶著一把小提琴。他是那樣歡欣鼓舞，神采飛揚(yáng)……
他居然會笑!還笑成這樣?
她十分驚異，幾乎每一個人都和眼前的人對不上號。現(xiàn)實中的這一家子人個個性情陰沉。向山一天到晚說不了兩句話，他陰沉的情緒籠罩著全家。他不開口，全家都不敢說話，一說話就讓人心生顫抖。
心蓮一頭白發(fā)，比自己的老公老了有二十歲，每天疑神疑鬼，總在審視傾云有什么事情做錯了。
至于她那對女兒女婿，女兒倒是一個大炮筒子，說話直來直去，帶著挑剔的眼神看著她，好像她欠了她很多似的。她說，就你這樣還是黨員呢!要不是我哥生病了，怎么會娶你呢?
她后來才知道，向家只有公公一個是黨員。向輝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她自己不是黨員。
而她的老公陳建設(shè)，總是笑盈盈的，很會討丈母娘的歡心，對老丈人也是畢恭畢敬。但不知為何，向海卻一直不喜他，向海對所有人無論男女老幼，都恭恭敬敬極有禮數(shù)，唯獨(dú)對陳建設(shè)很冷淡。這一點(diǎn)，他母親也很奇怪，為何自己喜歡的人兒子不喜歡呢？
傾云想，向海這樣純良的人不喜歡一個人自有他的道理。是的，她對自己老公的人品倒是很信任。
但她實在不是一個不能理解他的人，走不到他的心里去。這真是一樁哀嘆的事。
自她嫁入向家，向海生病的消息便不脛而走。人們確認(rèn)了心中的疑問，原來身體不好是說這個。
只是，沒有人會覺得他人不好。他從不多話，也不惹事。即使別人有不敬之語，他也是萬分忍耐著，一句不還嘴，涵養(yǎng)極高。
慢慢的，人們看出來這是一個極優(yōu)秀的青年，正因為他現(xiàn)在不行了，就更能從他的修養(yǎng)看出秉性了。不免聚在一起議論一回，不免感慨和遺憾一回，為何如此純良的人會得失心病呢。
所以，傾云的那種傻氣又冒了上來，有時候覺得自己是錯怪他了。他病的蹊蹺，鑒于這是一個不能問不能說的問題，更可能這根本不是因為他自己的原因。
她想，他是個可憐人。他生病了，何錯之有?于是她在這種心情中反反復(fù)復(fù)的折磨自己。
向山安慰她，既然懷孕了，就安安心心生下來吧。不管你以后去留，給我們向家留條后吧。
傾云一貫不敢到公公身邊去，他身上有一股子威嚴(yán)肅穆的氣息，能把屋子里的空氣都?xì)⑺?，讓人不敢親近。
公公如此懇求她，可想心中苦悶。如若自己離開向家，這向家也是要絕了希望了。
她受不了別人懇求她，于是她身上那股子傻勁又占了上風(fēng)。她和姑姑姑父說，先生了孩子再說吧。
一年后，向家千盼萬盼，迎來了這個孩子。雖是一個女娃兒，卻成為向家全部的希望。
原本他們還親自帶著向榮。向山對女兒說，你母親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要親自帶孫子，榮榮你們就自己領(lǐng)回去帶吧。
向輝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他們兩個現(xiàn)在一顆心都吊在小娃身上。她想說什么，被陳建設(shè)戳了一下，就沒說出來。沒多久他們領(lǐng)著向榮回去了。
向山感念，老天爺終于網(wǎng)開一面，沒有絕了向家的后。尋思已久，為這個女娃取名叫向歆。取自《詩經(jīng)》“其香始升，上帝居歆。”
向山已到六十花甲之年，快要從位子上離休退下來，全幅心思都掛在了這個女娃身上。既然兒子廢了，現(xiàn)在可以從新開始教育孫兒。是的，他要把這個女娃子當(dāng)做兒子一樣來養(yǎng)。
他和傾云說，你還太年輕，不懂怎么照料孩子。你婆婆在南疆軍區(qū)幼兒園做保育工作三十年，這個孩子就交給你婆婆來帶，這樣你可以輕省些。
傾云無法，只得應(yīng)允。只是自己往后怎么活呢？
向山在想辦法把她的戶口從石城調(diào)到?jīng)龀?。想想自己付出了這一切換得了一個城市戶口，圓了父親的夢……她心中無限凄涼。
只是，公婆不愿意幫她解決工作。在普遍沒有大學(xué)生的當(dāng)時，以她的高中學(xué)歷，再鉆營一下，是很容易幫她找到工作的。只是，他們沒有這樣做。
他們吃不準(zhǔn)她會在向家待多久。如果放她出去工作，翅膀硬了，不是更容易飛走了嗎？他們的想法還停留在40年前。既然做了媳婦，就得有個媳婦的樣子，還是在家里干活，侍奉公婆，侍候老公吧。
所以，正如夢里所預(yù)示的那樣，她被牢牢的困在在湖邊，既去不了湖心，又不能離湖。沒有出路。
讓她更受不了的是婆婆那雙一直審視她的眼睛。心蓮覺得傾云容貌是好的，可性格就不那么符合自己的想法。做事太粗，不細(xì)致，所以并不能看的上。尤其她是農(nóng)村出身，更覺得不匹配兒子。她忘記了自己也是農(nóng)村出身，所以在兒媳身上，這變成了一個弱點(diǎn)。
天下的媳婦苦婆婆久矣，尤其是經(jīng)歷過舊社會家長制的婆婆。自己受過了舊時代婆婆的洗禮，等輪到了自己做婆婆，等了這么多年，終于等到了拿捏兒媳婦的時候。
于是傾云剛離開了拿捏慣自己的父親，又遇到一個等著拿捏自己的婆婆。
人生在世，說來對自己的親人總是最差的。在外對著領(lǐng)導(dǎo)同事，怎么都要收斂幾分，回到家里便對最親近的人袒露本性。
一起生活，一起磨合，互生怨恨，隨時想著相互征服，尤其是在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婆媳之間。
于是兩人在雞毛蒜皮的事上總鬧矛盾，搞得家里雞飛狗跳，讓向山和向?？嗖豢澳汀?p> 向海對母親十分孝順，但又不愿意數(shù)落傾云，只能中立，冷冷對著的兩人。
向山則覺得心蓮一輩子從沒這么苛刻過。后來父子倆獨(dú)自坐在一起沉默著。向海終于說了一句公道話，媽媽的性格就變了，以前是極溫柔賢良的。
向山想了很久，還是和兒子媳婦分開來住比較好。正遇上單位在分配房子，向海分到一套，兩下就分開來住了。
向歆就此和父母分住，與祖父母一起生活。向山則把向家老宅收拾出來，偶爾過去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