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短篇

如來未來

第十七章 口腹之欲

如來未來 山鼠兔 2927 2019-11-21 14:39:56

  我感覺雙腿發(fā)軟,身子發(fā)虛,仿佛剛才寫那幾個字耗光了我的力氣。我覺得自己需要食物,就去了食堂。

  食堂大媽是個好人,對于自己不需要、賣不掉、過期只能作飼料的剩飯,向來表現(xiàn)得很慷慨。不需要言語,一見面,食堂大媽就給我端來兩個饅頭和一盆剩菜。盆是不銹鋼的,比臉盆大,比澡盆小,應(yīng)該是和面用的,如今和著半盆剩菜,目測里面有雞蛋(坨兒的和絲兒的)、西紅柿(塊兒的和片兒的)、辣椒(塊兒的和絲兒的)、土豆(塊兒的和絲兒的)、肉(塊兒的、片兒的、)……

  我吃口雞蛋,吃口西紅柿,我吃的是西紅柿炒雞蛋;我吃口雞蛋,吃口辣椒,我吃的是辣椒炒蛋;我吃口辣椒,吃口土豆,我吃的是辣椒炒土豆;我喝口湯,我喝的是西紅柿雞蛋微辣帶肉燉土豆湯……然后我憤怒了:為什么呀?這一切都是為什么呀?我把原本和在一起的東西麻麻煩煩地分開,咬碎了,嚼爛了,再和到肚子里去,多此一舉,這是為什么呀?

  其實我明白,我吃的不是飯,是味道??诟怪钠卦诳冢亲又皇鞘芰藸窟B。有首歌唱出了肚子的心聲:“我的要求并不高,給我一個饅頭就好……”上帝給了人類能夠分辨味道的舌頭,未必不是一種懲罰:這舌頭,不比青蛙的,是生存必備的捕食工具,不比狗的,是必要的散熱手段,人有了這舌頭,只添了對食物挑剔,多了不守本分的拒卻,太甜了不吃,太咸了不吃。想象中肚子仰著頭,空瞪著一雙大眼,百思不解,驚慌失措:怎么不吃呀?這是為什么呀?這是為什么呀?

  在遇到師父之前,我長期被這種口欲折磨。那時候我每天撿瓶子只能賺幾塊錢,自然下不起館子,饅頭雖然買得起,可也不能專吃饅頭啊——別跟我提米飯,米飯多貴呀——于是常常饞得要咬掉自己的舌頭。

  后來我偶然發(fā)現(xiàn)超市有打折菜可賣。本來超市做菜用的材料就年老色衰,屬于無人問津、過不了多久就該進垃圾桶的主兒。如今把菜擇一擇,切一切,除腐去爛,和著快變質(zhì)或已經(jīng)變質(zhì)的肉一起炒。肉臭了有味?多加點鹽和味精啊,什么味道蓋不過去?正好味精也快過期了……

  就這樣的菜——我也買不起。

  我得等。上午做成的菜中午賣,下午賣,如果賣到下午五點還沒賣完,就該打折了。折磨人的地方在于:第一、菜不一定有剩。就這樣的菜還會賣完,可見廚子修理打扮手段之高,油鹽味精之好。第二、它不一定五點就打折,也可能六點,甚至七點。于是很多時候我只能揣著饅頭在超市里守侯,祈盼,仿佛小伙子知道配不上年輕貌美的姑娘,情愿做備胎,在旁邊候著,等姑娘歷盡風(fēng)塵美麗折損以后,委身下嫁。這次第,怎一個慘字了得!所以這里我必須寫三個:慘!慘!慘!

  孟子說:“養(yǎng)心莫過于寡欲?!庇钟小笆扔钫咛鞕C淺”的箴言,看來人要想活得開心點,還是對誘惑擺一張臭臉比較好。得不到就告訴自己不想要,久而久之,也許就真信了,用我?guī)煾傅脑捳f:“我根本不喜歡汽車,我就愛電動車,就愛!就愛!就愛!怎么著了?!”能怎么著啊,無非就是在馬路上吃灰唄。

  往事不堪回首,回首就要淚流。

  “怎么了這是?好吃到哭???”

  眼前出現(xiàn)一雙腳,小巧的似乎沒生腳掌,抬頭一看,是“雞蛋面”中的“雞蛋”。

  “你怎么在這兒?”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奇怪地問。

  “我是這里的廚子?。 彪u蛋扯了扯身上的白大褂,隨手提了提腰帶,渾圓的肚子顫了顫,隨時準(zhǔn)備滾動。

  “你什么時候成廚子了?你不是開理發(fā)店的嗎?”

  “我什么時候開理發(fā)店了?我一直都是廚子。你認(rèn)錯人了吧?”

  眼睛有問題不算可怕,可怕的是腦子有問題,更可怕是我的腦子有問題,這人明明就是……

  “你兄弟呢?”我問。

  “我哪來的兄弟?你不是哭傻了吧?”

  我走出食堂,覺得陽光刺眼,好像多年不曾睜開,而今一旦睜開了,反而覺得一切恍惚得厲害。操場上傳來“砰砰”的拍打籃球的聲音,真是少聞,我循聲而去。

  這所學(xué)校的所有籃球場都是素面朝天的,即便如此,一場雨后仍有女人卸了妝之后的效果——坑坑洼洼的,籃球直直地拍下去鬼都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彈。學(xué)校的老師都是從農(nóng)村走出去,見識過、玩過傳說中塑膠場地的人,如今雖然很不幸地又走了回來,但自命貴人,不履賤地,是不肯到這籃球場上來踩腳印的。那么——

  真的有人在打籃球,而且全是老師,如果不是乾坤顛倒了,就應(yīng)該是教師節(jié)來了。

  教師節(jié)當(dāng)然是教師們過,可教師們不愿過,因為要強制學(xué)生表示心意。老師含辛茹苦地用知識把你們養(yǎng)大了(或許是養(yǎng)胖了,因為只是身上多了知識的贅肉),你們不得表示一下?當(dāng)然得表示。所以無分量的賀卡是少不了的,任務(wù)性的贊美篇也是必要的——“啊,我敬愛的老師,您辛苦了!”老師們的確辛苦,只不過是說話的嘴辛苦,改卷子的手辛苦,至于腦子——吃已經(jīng)嚼爛的膜,費牙齒嗎?

  教師節(jié)就這么有聲有色但無利地來了,聲是籃球聲,色是大紅橫幅,上面幾個白得慘厲的大字:“熱烈慶祝教師節(jié)!”這橫幅算得資深,應(yīng)該是長年替教師們慶祝,已經(jīng)紅得不新鮮了,好像快爛掉的西紅柿的顏色。雖說是“熱烈”,但這熱烈只仿佛小店開業(yè),一頓鞭炮應(yīng)付了事,留下一地的粉身碎骨,反顯得荒涼。

  總得給老師們發(fā)點福利,給點平時不給的東西,于是學(xué)校就把平常不用的籃球場奉獻出來,組織了一場籃球賽——打籃球多影響學(xué)生學(xué)習(xí)呀,現(xiàn)在允許你打籃球,有名分地影響,這還不算福利嗎?學(xué)生們對慶祝教師節(jié)可能沒什么興趣,但對于脫了襯衫皮鞋,只靠發(fā)型來維持體面的老師們,還是頗有幾分興趣的。自然而然,籃球場四周圍了一大群學(xué)生。

  籃球場明顯是修整過的,坑洼的地方填了土,夯實了,還算得上平整。有草的地方也被鋤了,可能是來不及處理或懶得處理或有意不處理,橫尸操場邊上——這草和學(xué)校操場上的草是一個品種,擁有桀驁不馴的品性,盼著它長的地方它不好好長,稀稀拉拉仿佛脫發(fā)者頭上剩下的頭發(fā);不讓它長的地方它亂長,好像臉上平白生著一撮毛——學(xué)校是教書馴人的地方,雜草也可以作教學(xué)樣本,不必明著說,一切盡在不言中——不好好學(xué)習(xí),不聽話,就是這草的下場。

  我由此想起師父對我的栽培。師父在廟里發(fā)現(xiàn)一只螞蟻,指給我看,說:“你看螞蟻多勤懇,咱們念佛之人應(yīng)該向它學(xué)習(xí),勇猛精進。”我剛想附議,師父一腳把螞蟻踩死,說:“趕緊修行吧,不修行,下輩子做畜生,也是這下場?!蔽矣X得師父不去做老師,真是可惜。

  球場上九個人正打得熱火朝天,五對四,一邊不知道為什么少一人??赡苁且驗闀蚧@球的老師少吧,人數(shù)湊不夠。咦?不對啊,怎么又變成十個了?剛才——

  突然多出來的那一位身材極為纖細(xì),甚至比球場兩邊支撐籃板的柱子還要細(xì)一些,他往對手身邊一站,隊友估計就找不著他了。球場外圍有一大群女生的目光被他收集著,上牙齒咬下嘴唇,厚厚的欣喜,薄薄的羞澀,不得不說,那家伙確實長得挺帥——竟然是“面條”!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