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四年，臘月二十三。
佟正則騎著一頭毛驢，穿過被噼里啪啦的鞭炮煙瘴熏得喜氣洋洋的田間小徑，緩自往家宅行去。
到了院子門前，他先入房把提在手里的黃羊腿和糖瓜放下，才折身將那頭青灰的蹇驢牽去棚廄餌食。
待安置好了毛驢，才悠悠地直起身，從朝北一道矮門再進院去。
一個不大的院落，三間屋子，后頭一間做寢房，西側(cè)屋用板壁隔作兩間，外為庖廚，東首一間便是書房，連著一架翡翠樣的木卷棚，藤繁蔓茂，斑駁掩映，便是那茅椽蓬牖，也顯得綠窗油壁，分外清幽。
墻根下有一口水井圈，上邊做一副轆轤，井床邊沿靠了桔槔提桶之屬，四周還擺放著些灑掃物事，院內(nèi)皆拾掇得齊整干凈，地面也夯得平實。
佟正則從井中汲水洗了手，連身上的夾襖都不脫，就笑嘻嘻地往東首書房去。
屋內(nèi)對角燒著兩個炭盆，連帶著整個房內(nèi)都暖烘烘的，佟正則打起一道棉簾，便迫不及待地開口道，
“我說二哥?！?p> 他把掀簾子的手放在前額，整個人斜靠在書房門的一側(cè)，看起來尤為灑脫，
“早上族里祭灶王爺你不去，晚上祖屋那邊擺戲吃席你總該賞臉了罷？”
被喚作“二哥”的佟正釗從手中書里緩緩地抬起頭來，轉(zhuǎn)頭淡道，
“祭灶王爺不是本來一家一個男丁就夠了嗎？”
“說是這樣說，但真就我一人去，分到的糖瓜和黃羊不就少了嗎？”
佟正則撇著嘴道，
“爹是衙門那邊走不開，知縣老爺又要發(fā)過年的賞錢，二哥，你該代爹去的?！?p> “大姐出嫁后，你可是家里的長子，就我一人去，真怪沒意思的?！?p> 佟正釗聽著佟正則絮絮叨叨的抱怨，又背過身去，面上悄悄地閃過一絲不為人知的厭惡神情。
自從穿越到這個明朝萬歷年間的農(nóng)戶家庭，佟正釗覺得他的人生像是在前世山道飆車時莫名失控，一頭跌進了深不可測的谷底。
佟正釗的現(xiàn)代人生可謂風(fēng)光無比，他是典型的富二代，親生父親是改革開放中第一批富起來的人之一，這種時代性的財富成功地庇護了佟正釗前面二十年的人生。
要折算成網(wǎng)文，佟正釗的現(xiàn)代人生底色大約是神豪文的男主、霸道總裁的原型。
許多人奮斗幾十年而求之不得的種種，譬如雙重國籍、豪車美女、海內(nèi)外房產(chǎn)、光鮮亮麗的名校履歷，他一出生就已唾手可得。
萬萬沒想到，他只是為了趕一份作業(yè)熬了個夜，一度昏睡后再睜開眼，就毫無預(yù)警地穿越成了明朝農(nóng)民佟正釗。
比習(xí)慣了現(xiàn)代社會種種便利后忽然返回農(nóng)業(yè)社會更糟糕的是，自小受現(xiàn)代精英教育的佟正釗完全不懂明朝農(nóng)民的生存法則。
佟正釗唯一接觸過的是農(nóng)村環(huán)境，是西方發(fā)達(dá)國家那種山清水秀、鳥語花香同時又兼?zhèn)渫暾A(chǔ)設(shè)施的農(nóng)村衛(wèi)星城。
而對于傳統(tǒng)的宗族里祠文化，佟正釗不但一竅不通，甚至還相當(dāng)反感這種集體行為。
照他看，這種宗族式的祭拜和聚會同原始部落的野人篝火分餐沒甚么兩樣。
佟正則見佟正釗默不作聲，以為他又在想借口拒絕，于是忙道，
“二哥我告訴你啊，你今天必須得去?！?p> 他硬著聲氣道，
“你要不去，鄉(xiāng)里不知道的還以為二哥你是從前那個連路都走不動的病秧子呢?！?p> “二哥你知道爹為給你看病，前前后后花了多少錢，托了多少關(guān)系人情去請大夫嗎？”
“大夫說你好了，爹真是甭提有多開心了，你要不去，別人還以為爹吹牛呢?！?p> 佟正釗被他嘮叨得有些受不了，只得回道，
“我知道，只是我不愛看戲，還不如在家多看會兒書……”
佟正則打斷道，
“看那么多書有啥用??？”
佟正釗背著他不作聲。
佟正則盯著佟正釗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忽然道，
“二哥你別告訴我你真打定主意要考科舉了?！?p> 佟正則放下手，向前跨了一步，棉簾在他身后垂下，將屋內(nèi)閉合成一個封閉的暖灶，
“《大明律》中明文規(guī)定：娼、優(yōu)、隸、卒及其子孫，概不準(zhǔn)入考、捐監(jiān)?！?p> “成祖爺也說過，胥吏和胥吏子弟不得考進士，你就是讀書讀得再好，到頭來也只能冒籍去考。”
“你要冒了籍，就是考上了，這考上那一個人在名錄上便不是你佟正釗，不是我二哥，也不是爹的兒子?！?p> “你要不冒籍，要被人揭發(fā)出來，別說爹了，說不定就是知縣老爺也要跟著吃瓜落兒！”
佟正則收起笑臉，鄭重而嚴(yán)肅地道，
“二哥，你看咱爹平時待你多好啊，甚么好事兒都先惦記著你。”
“你說你要讀書，你看咱爹除了掏錢替你買書，其他說過一個‘不’字沒？”
“將來我長大了，二哥娶親了，咱們一塊和爹一起在衙門里謀個職多好啊，何必非要走那獨木橋非要去當(dāng)官老爺呢？”
佟正釗忽然開口道，
“那當(dāng)官老爺有甚么不好呢？”
“不好的多了去了?！?p> 佟正則抿著嘴道，
“反正做甚么也不比當(dāng)小吏自在?！?p> 佟正釗在這一刻深刻體會到了一個現(xiàn)代青年和古代農(nóng)民的思想差距，他想了一想，又轉(zhuǎn)過身去道，
“那三弟你不覺得，成祖爺不讓咱們胥吏考科舉，這個規(guī)定挺不公平的嗎？”
佟正則一愣，就聽佟正釗細(xì)聲細(xì)氣地道，
“雖說我從前病得厲害，但也不是個全然不曉事理的呆子。”
“看看咱爹，早出晚歸，披星戴月，官老爺該干的活他是一樣沒少干，官老爺?shù)玫暮锰帲麉s是一樣沒得著?！?p> 佟正釗憑著他現(xiàn)代精英教育里的那一部分國學(xué)入門，隨口就勾畫出一個他印象中的古代衙吏形象，
“平時在衙門里，還得給官老爺端茶倒水，給縣里有功名的舉人、秀才拱手作揖。”
“要干砸了甚么事兒，挨打他挨著，受罵是他受著，一個弄不好就得跪下磕頭喊爺，三弟你說，我要是有了功名，咱爹還用得著受這份洋罪嘛？”
佟正則咧著嘴默然半響，突然開口反駁道，
“二哥，你說得這不是咱爹，別的我不知道，咱爹和咱二叔這倆衙吏，在外頭可風(fēng)光哩，連秦王府的人都要看咱二叔面子。”
佟正釗心道，我聽你個毛頭小子瞎吹。
胥吏要那么好，怎么古往今來只見胥吏爭著去當(dāng)官，不見當(dāng)官的搶著去當(dāng)胥吏呢？
佟正則又道，
“二哥，就你剛才說的那些個甚么‘早出晚歸’、‘磕頭喊爺’的，那是皇帝身邊的太監(jiān)?！?p> 佟正釗聞言不由奇道，
“不是說太監(jiān)可風(fēng)光了么，何況皇帝身邊的太監(jiān)?！?p> 佟正則“嗐”了一聲，道，
“那是咱們老百姓看著風(fēng)光，你看前幾年那馮保，厲害的時候能一句話擠走高拱，最后還不是不明不白地就病死了，死后皇帝還抄了他家呢！”
佟正釗心道，這地方看著偏遠(yuǎn)，沒想到這朝廷的消息倒傳得挺靈通。
“這些話你都聽誰說的？”
佟正釗板起臉來，
“小心說出去給咱爹惹禍！”
佟正則委屈地彎了彎嘴角，道，
“就是聽咱二叔說的呀。”
他頓了一頓，眼珠一轉(zhuǎn)，又道，
“二哥你要覺得這些話惹禍，晚上你親自跟咱二叔說去唄！”
佟正釗思忖再三，心道，自己的確是該見一見這個“佟家二叔”。
這個佟家二叔消息那么靈透，定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門路，說不定他就能想出讓自己考科舉的方法呢？
記得現(xiàn)代許多晚明史料，其中對冒籍科舉的規(guī)定，似乎沒這佟正則說得那么嚴(yán)格啊。
“好罷，晚上我去。”
佟正則一聽，笑得歡天喜地的，
“那二哥可要打扮得俊些啊?！?p> 佟正釗睨他一眼，回身合上書道，
“不是說看戲么，打扮得那么俊，和臺上?；尩谋韧L(fēng)去??？”
佟正則笑嘻嘻地回道，
“是爹想給二哥相親，晚上看戲，那姑娘也要去，二哥不打扮得俊些，不是丟爹的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