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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萬吏

第二章 大明四害

大明萬吏 鶴踏高枝折 3435 2019-11-28 21:06:01

  佟家的祖屋是個(gè)三進(jìn)三出的大宅子,在萬年縣的鄉(xiāng)間占地頗大,隔得老遠(yuǎn)就能看到里頭燈火輝煌,一見便知佟家當(dāng)年祖上也是在這萬年縣有頭有臉過的人物。

  臘月二十三的席面沒正式過年那般講究,只在一個(gè)大堂屋里粗略分了男席女席,也沒拿屏風(fēng)一類的物事?lián)踔遗线€有不少偎在母親懷里的七八歲的半大小子。

  堂屋正中擺了一個(gè)大戲臺(tái),上頭已然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戲,佟正釗聽了兩句,只聽出這是明朝流行的元曲,分不大清這是北曲還是南曲。

  佟秉元佟秉清這一支的男丁顯然不多,除了佟正釗和佟正則他們兄弟倆,就只有一個(gè)九、十來歲的小童在佟秉清身邊的座位上扭來扭去。

  一張不小的圓桌旁就坐了五個(gè)人,也不知是不是還有更小的幾個(gè)坐在女席那里。

  佟正釗與佟正則在他們那一桌落座時(shí),席面已然擺上了菜。

  佟正釗打眼看去,只見那桌心擱了個(gè)圓,從前到后依次擺的是,一盤才從甑箅兒里頭起出來的蜜棗甑糕、一盤大油炸得松香酥脆的油旋子、一盤滾圓蔥黃的黃花菜合子,還有一碟紅生生的炒花生。

  佟正釗正暗自對(duì)著這一桌不甚健康的油炸食品大皺眉頭,就聽得佟秉元喚他道,

  “釗小子、則小子,快叫人啊?!?p>  佟正釗還在不知所措,佟正則就笑瞇瞇地先立起身拱手道,

  “二叔好,堂弟好?!?p>  有佟正則身先士卒,佟正釗只得按下滿心無奈,依樣畫葫蘆地朝佟秉清行了禮。

  佟秉清笑呵呵的,連聲道了兩句“好”,又伸出大巴掌拍了身邊的佟正利一記,

  “你也叫人!”

  那個(gè)九、十來歲的小童頓時(shí)停止了他扭動(dòng)的身體,從座位上怯生生地立起來喚道,

  “二堂兄好,三堂兄好。”

  “哎喲,行了,瞧你這喊得,我都替人家別扭!”

  佟秉清摸了摸佟正利的小腦袋,伸手從那盤炒花生里抓出一把放到佟正利手里,嘴上卻笑罵道,

  “不是想去你娘那里嗎?快去罷!”

  佟正利咧嘴一笑,又朝佟正釗和佟正則躬了躬小小的身子,這才歡天喜地得往女席去了。

  佟正利剛回過身,佟秉清就朝佟秉元攤手笑道,

  “沒辦法,女席那兒的菜軟和,又有糖水吃,難怪他們小孩子都愛去?!?p>  佟正釗眼皮一跳,當(dāng)即覺得這個(gè)佟家二叔情商不低,佟秉元妻子早逝,鰥居多年,佟正利要是在席上一直扭來扭去地試圖去找娘,自然會(huì)引起其他三人的不滿。

  倒不如直接借了自己和佟正則的面子,用小孩子喜歡吃糖水這樣的說法打發(fā)兒子去女席。

  果然,佟秉元見該盡的禮數(shù)已盡到,自己又不能真和小孩子計(jì)較,便只是笑了一笑,道,

  “這有啥,左右咱們爺們之間講話,婆娘孩子本就不該聽,教他們聽他們也聽不懂,在一旁干候著不耐煩,還不如讓他們自己說自己的去?!?p>  佟正釗暗自皺了皺眉,心里十分不贊成這種明顯性別歧視的歸定方法。

  佟正則卻笑嘻嘻道,

  “是啊,是啊,譬如咱爹和知縣老爺,那就是爺們和爺們,一說話就能說上一整天哩?!?p>  佟秉元瞥了佟正則一眼,慢悠悠地拿木頭筷子搛起一塊甑糕,咬了一口待嚼咽下去后方道,

  “說不久哩,咱知縣老爺過了年就要辭官回鄉(xiāng)了。”

  在座除了佟正釗皆是一驚,佟秉清反應(yīng)最快,脫口即問道,

  “是知縣老爺自己辭的官?”

  佟秉元重重地點(diǎn)了下頭,嘆道,

  “好一場‘倒張’,連咱知縣老爺這樣的縣官都兢兢自危,唯恐走得晚了,被上頭的大官當(dāng)了替死鬼還不自知?!?p>  佟秉清也嘆息道,

  “咱知縣老爺可是個(gè)好官哩?!?p>  “好官又如何?”

  佟秉元冷笑道,

  “朝廷用人,它說你好就好,說你孬就孬,知縣老爺能順順利利地將這官辭了,我倒為他長出一口氣?!?p>  佟正釗聽得云里霧里,卻是佟正則開口道,

  “爹,說不定不是因?yàn)椤箯垺?,咱知縣老爺一向勤懇,當(dāng)官那么些年,連和秦王府的走動(dòng)都不多?!?p>  “他要能和張居正搭上關(guān)系,也不至于這么些年還是個(gè)縣官,要我看,知縣老爺應(yīng)該是聽到了甚么棘手的消息,又被前頭那場‘倒張’唬破了膽子,這才趕緊辭官回鄉(xiāng)哩。”

  佟秉元瞪他一眼,從盤中抓起一個(gè)油旋子就往佟正則手中一塞,

  “年紀(jì)不大話還挺多,快吃你的去罷!”

  佟正則拿著油旋子朝自家爹“嘿嘿”直笑,“嗷嗚”一口咬下去,不再說話了。

  佟秉清見狀便笑道,

  “看來的確有難題?!?p>  佟秉元應(yīng)道,

  “左右為難罷了?!?p>  佟秉清笑道,

  “不知大哥可否說與我來聽上一聽?”

  佟秉元沉吟了片刻,道,

  “這里頭一共有四樁事情?!?p>  他放下筷子,朝佟秉清豎起一根油膩膩的手指,

  “第一樁,翰林院侍讀趙用賢上疏言奏江南賦稅征收諸弊。”

  佟秉清聞言就笑,

  “這人我聽過,從前張居正得勢(shì)的時(shí)候因彈劾張居正被罷了官,張居正死后他才起復(fù)。”

  “大哥不說我也知道,他這會(huì)兒上奏,無非就是說些‘天下財(cái)賦東南居其半’、‘東南征賦日增而科派無別’的老掉牙論調(diào)。”

  “他是江南人,為了家鄉(xiāng),也為了討好申時(shí)行,能上這樣的奏章并不奇怪?!?p>  佟秉元笑了一笑,又豎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樁,工科給事中徐貞明奏開京東水田,減東南漕糧而充西北儲(chǔ)蓄?!?p>  佟秉清“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冷笑道,

  “這人我也知道,又是一個(gè)江西人,也不怕步了嚴(yán)嵩的后塵。”

  “他要在咱們北方開水田這主意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張居正在時(shí)沒讓他得意,這會(huì)兒好不容易把張居正熬死了,我看他也快如了愿了?!?p>  佟正釗聽著不由疑惑起來,明朝財(cái)賦太過倚仗?hào)|南本就是明朝體制的一大弊端。

  徐貞明西北開水田分明是良政,為何這佟氏兄弟卻盡出譏諷之語?

  “二叔,這水田是甚么?”

  佟秉清見一直悶聲不響的佟正釗忽然開了口,不由笑著回道,

  “好侄兒,你是沒下地干過重活,二叔今兒就托大教你一句,只要是上頭布置給咱老百姓種的地,你甭管它是啥地,也甭管這‘上頭’到底是誰,他歸根到底就是倆字——‘加稅’!”

  佟正釗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底的疑惑卻并未完全消散,

  “可要是那‘水田’的收成比咱現(xiàn)在種的地要好上許多倍……”

  “就是能好上許多倍,這多出來的收成到不了咱們老百姓手里,又何必白費(fèi)那些力氣呢?”

  佟秉清笑著反問道,

  “再者,秦王在西北就藩多年,他那皇莊老大一片,能不知道西北種田要興水利?能不知道水田的好處?”

  “可即便他知道,他也不多那句嘴,侄兒你猜這是為啥?”

  佟正釗想了一想,道,

  “興開水田無非要兩樣?xùn)|西,一是要有人,二是要有錢?!?p>  “這兩樣?xùn)|西,拿到咱們這兒來說,要么是找大戶人家贊助,要么是尋知縣老爺募錢募丁,要不然,就只能是秦王自己自掏腰包?!?p>  他說到此處,又皺了一皺眉道,

  “可咱們這兒離邊關(guān)不遠(yuǎn),若是秦王自己自掏了腰包……”

  佟秉清哈哈一笑,催著問道,

  “侄兒你說會(huì)怎么樣?”

  佟正釗看了佟秉元一眼,見后者無反對(duì)的意思,方小聲回道,

  “恐怕太過招搖,不但會(huì)得罪其他不愿開水田的藩王,還會(huì)讓募不到錢和丁的知縣老爺進(jìn)退兩難,甚至?xí)?p>  他猶豫了一下,才啞著嗓子道,

  “步了成祖爺當(dāng)年做燕王時(shí)的后塵。”

  佟秉清大笑起來,側(cè)頭對(duì)佟秉元道,

  “我說甚么來著,小伙子長大了,總歸會(huì)懂甚么是踏踏實(shí)實(shí)過日子的?!?p>  佟秉元斜睨了佟正釗一眼,出聲支使佟正則道,

  “給你二哥也拿一個(gè)油旋子,叫他也吃!”

  佟正釗眉頭一跳,在佟正則笑嘻嘻地應(yīng)下之時(shí),就眼疾手快地從這一桌在他看來熱量極高又極不衛(wèi)生的油炸食品中搛起一塊蜜棗甑糕放入了口中。

  好在甑糕軟甜,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難以下咽。

  佟秉元看著佟正釗乖巧吃糕的模樣笑了一笑,道,

  “正好,這第三件,就是講踏實(shí)過日子的事兒。”

  他豎起第三根手指,

  “申時(shí)行疏言安民之策,說如今咱們大明有‘四害’,一是催科太急,二是征派太多,三是刑獄太繁,四是用度太奢?!?p>  佟秉清又冷笑道,

  “好嘛!又是一個(gè)來敲邊鼓的,他說是說咱們大明‘四害’,到頭來還不是借著為民伸張的由頭來鏟除異己?”

  佟秉元也冷笑道,

  “是啊,咱知縣老爺也說,從前張居正推行‘考成法’,搞得咱們老百姓跑的跑、死的死,賣兒賣女,骨肉分離的時(shí)候,怎么不見他跳出來說張居正是大明‘四害’?”

  “現(xiàn)在皇帝表態(tài)了,新政逐步廢除了,要保自己的首輔之位了,這才想到為咱們老百姓說句話,也太會(huì)現(xiàn)成撿便宜了罷?”

  佟秉清附和道,

  “可不是,這申時(shí)行多雞賊啊,他嘴上說的是為‘安民’,說不定這道奏疏就是沖著水田那主意去的。”

  “那不愿費(fèi)勁開水田的一干人,同那江南不愿交漕運(yùn)重稅的一等人,瞧著首輔發(fā)了話,還不得當(dāng)成半道圣旨似得捧上天去?”

  “到頭來,名聲他賺了,人緣他有了,咱們老百姓被他當(dāng)盾牌使了,還得反過來夸他想著為咱老百姓說話哩!”

  佟秉元冷聲道,

  “你聽申時(shí)行說得天花亂墜,到時(shí)候皇帝要缺了錢,他第一個(gè)把自己擇出去?!?p>  佟秉清聽話聽音,聞言忙道,

  “皇帝又缺錢啦?”

  佟秉元嘆道,

  “沒明著說,就是暗著透了個(gè)意思?!?p>  佟秉清奇道,

  “暗著透了個(gè)意思就能把咱知縣老爺給唬得辭官了?看來這意思可不大好啊?!?p>  佟秉元點(diǎn)了點(diǎn)頭,豎起第四根手指道,

  “這就是第四樁事情,應(yīng)天府禮部尚書袁洪愈疏言嚴(yán)禁邊將隱占屯田?!?p>  佟秉清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道,

  “又是一樁‘莫須有’!幸虧那戚繼光走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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