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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萬吏

第十七章 薛家有女(二)

大明萬吏 鶴踏高枝折 2857 2019-12-23 19:07:00

  薛文貞立起身來,素手移開食盒屜子,從里頭依次拿出一盤熱炒,一盤冷碟,一碗鮮紅油亮的龍抄手,配著一合擂得細細的芥辣子,每樣?xùn)|西俱是量少而精。

  最后從屜底擺出的是一碗饦饦兒饃掰碎下在湯里的紅肉煮饃,餅粒潔白,取箸一攪輒漂于鮮紅香郁的湯面,如浮云堆雪。

  佟正釗看著薛文貞擺出的這一桌重油重辣的碳水化合物,只覺得中國古代北方農(nóng)民的飲食習(xí)慣實在不甚健康。

  薛文貞顯然不具有現(xiàn)代健康飲食的科學(xué)意識,只見她笑瞇瞇地將食盒擱到桌下,放下筷子執(zhí)調(diào)羹,端起湯碗,舀著那軟韌細膩的雪粒放到佟秉清跟前,

  “剛好這兒有盤菜合子,您夾它兩個泡在紅湯里,再拌了這湯里煮得浸味爛香的片兒大肉吃不是正好?”

  佟秉清看了一眼那碗擱在自己鼻子尖兒底下的美味佳肴,只是一徑微笑著卻不拿筷。

  反而是坐在一旁的佟秉元執(zhí)起了筷子,隔著一片虛空朝著那碗紅湯指點道,

  “既有肉又有饃,這是官老爺在驛站置辦席面的水準了罷?”

  他同樣微笑道,

  “那驛夫管戶也是會看人臉色的,近來‘倒張’的風氣雖然嚴厲了些,對驛站資費濫用的管束也不如張居正在時,但是驛站一貫是由其周圍的百姓們自備工食在站內(nèi)服役的?!?p>  “薛姑娘若無半點兒過人之處,恐怕這大過年的驛站的驛夫們也不會平白自掏腰包,送姑娘這幾塊肥厚的肉來罷?”

  薛文貞笑了一下,又交叉著手臂坐了下來,

  “佟大伯這話說得卻不公道,這一桌飯菜皆是我自己親手下廚做來,但無半點兒勞煩他人之處?!?p>  佟秉清笑著接口道,

  “薛姑娘這樣說,就是篤定了我們兄弟不敢得罪薛姑娘的靠山了?”

  薛文貞杏眼一睞,很是潑辣地回道,

  “佟家二叔這話我可不敢應(yīng),咱們老百姓的靠山都是拿給別人看的,哪里是能真正用來倚靠的呢?”

  “我要有甚么真靠山,哪里還會在此處叨擾您二位忙人?譬如那曲阜的衍圣公,聽說從前張居正在時,他都敢不顧朝廷禁令,覷準每年進京朝貢的時候,從山東帶領(lǐng)一整支商隊沿路倒賣經(jīng)商?!?p>  “住驛站的時候,卻以衍圣公的個人名義要求沿路驛站管戶們?yōu)樗纳綎|商隊出錢納馬、買備應(yīng)用,以致衍圣公所經(jīng)之處,當?shù)匕傩摘q如被蠻賊擄掠而過?!?p>  “地方官因此上奏朝廷,而張居正得知后,卻不敢光明正大地懲罰圣人之后,只能將其進京的時間由一年一次改為三年一次,以此來減輕百姓的負擔?!?p>  “要說‘靠山’二字,衍圣公這才是連皇帝都要小心捧著的真靠山,其余如你我這等平頭百姓,不過是僥幸借著一二體面人物的名頭略略逞一逞威風罷了?!?p>  “您說我兄妹二人有靠山,但我們薛家從來不會容許自己把身家建立在他人的地基之上。”

  “今兒您要高抬貴手行個方便呢,我在這兒給您道個謝,可如果您要不想行這方便呢,那我便少不得把這原來對驛站驛夫的體面威風,捎帶著過來對您逞上一逞?!?p>  薛文貞這譏刺拉呱地一通指桑罵槐,倒把佟正釗唬得愣了一愣,暗道晚明果然世風開放,不但有江南市民文化的畸形繁榮,連婦女的女性意識都在覺醒。

  一個普普通通的軍戶姑娘,面對公門老吏竟能毫不畏懼地口出要挾之詞,這份慨然勇氣實在不得不令人驚嘆。

  佟秉元緩緩地放下了筷子,顯然也沒料到薛文貞能如此豪邁,反倒是佟秉清不急不慢地笑道,

  “薛姑娘好厲害的作風,我聽說張居正改革驛站前,驛站堪合在有些地區(qū)已然變作成了一種‘禮品’?!?p>  “譬如兵部……或者各地的巡撫、巡按將此物贈予他人,便成為某人一生的通行證,他人若是不想再使用了,亦可再次轉(zhuǎn)贈他人,只需將堪合上的姓名涂去重填便可?!?p>  佟秉清微笑著反問道,

  “薛姑娘既從戚家軍來,不知受的是哪位英雄的饋贈?”

  佟正釗心下一震,下意識地就想出聲提醒薛文貞,佟氏兄弟根本不怕戚家軍軍中將領(lǐng),佟秉清此刻有此一問,十之七八是打著敲詐的主意去探薛文貞的底。

  只是他急歸急,終究不好貿(mào)然出言警醒,就是想拉一拉薛文貞的衣袖,都怕被人看作是覬覦其美色的輕薄登徒子。

  不料薛文貞不慌不忙,天生的紅唇一張,說出的卻是一個令佟正釗稍感陌生的官員名字,

  “是前兩任遼東巡撫張學(xué)顏?!?p>  佟正釗還在使勁回憶這個張學(xué)顏是誰,身旁的佟正則倒先驚呼出了聲,

  “是不是那個為張居正奏列《清丈條例》的前任兵部尚書?”

  薛文貞得意笑道,

  “自然是他?!?p>  佟秉元微笑道,

  “薛姑娘能得張學(xué)顏所贈堪合的確了不起,只是我聽說,張學(xué)顏去年就因與張居正、李成梁結(jié)黨而被彈劾致仕了?!?p>  薛文貞眉目一揚,露出了一點兒小兒女特有的明媚神采,

  “佟大伯難道不知張學(xué)顏是位能臣?皇帝雖然痛恨張居正竊握國柄,但對朝中能臣,卻一向小心愛惜,若不是情非得已,絕不甘將其埋沒于‘黨爭’攻訐之中?!?p>  “譬如張學(xué)顏此人,佟大伯只見其最終致仕于野,殊不知,張學(xué)顏并非敗于朝中物議,而是當時的順天府通判周弘禴彈劾他與如今的掌東廠太監(jiān)張鯨私相授受,言官畏懼東廠權(quán)勢,能指論張學(xué)顏而不敢論及張鯨?!?p>  “同時,周弘禴還彈劾李植能揭發(fā)馮保二十大罪,是因為李植與前任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張宏交通往來?!?p>  “可見周弘禴上此奏疏,名為彈劾張居正余黨,實則是想警醒皇帝,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權(quán)勢太大,外臣能干如張學(xué)顏、耿直如李植者都爭相與東廠結(jié)交,將來東廠竊柄之重,恐怕遠勝張居正當年矣?!?p>  薛文貞笑道,

  “佟大伯恐怕有所不知,周弘禴上此奏疏后,皇帝聞言大怒,立刻將其貶為代州判官,而張學(xué)顏之所以因此致仕,不過是因其急流勇退,借此彈劾八疏乞休,皇帝方才準其致仕?!?p>  佟秉清笑著接口道,

  “薛姑娘對朝中時事了如指掌,平日一定甚愛閱讀邸報罷?”

  薛文貞笑著回道,

  “我乃一介邊疆小民,自然不比佟二叔方便隨時翻閱衙中邸報,只是如今薊遼邊地熱鬧非凡,各地商人絡(luò)繹不絕。”

  “經(jīng)商最是講究官中消息靈透,這邊疆的‘民間報房’自是應(yīng)運而生,其所出報紙內(nèi)容,大抵亦與朝廷所發(fā)之官方邸報相差無幾?!?p>  佟秉清笑著感嘆道,

  “薛姑娘真不似尋常閨中婦人?!?p>  薛文貞笑道,

  “噯,佟二叔,這話您說得便不通透,在官老爺眼中,咱們不論男女老少,一概皆是‘無知愚民’。”

  “如今你我有幸知曉對方非屬愚民一類,合該惺惺相惜,互相行個方便,如何還要私自分個‘三六九等’,枉論甚么‘男尊女卑’呢?”

  佟秉清笑了一聲,道,

  “好,薛姑娘既非無知婦人,那便請薛姑娘屈尊紆貴地答我一問,張學(xué)顏從前無論如何受皇帝賞識,如今卻已掛冠歸田,薛姑娘如何敢拿他當一座‘給人看的靠山’,且篤定我們兄弟會給這位前任兵部尚書一個面子呢?”

  薛文貞笑了一笑,露出紅唇之下的一排整齊皓齒,

  “張學(xué)顏人雖在野,卻時刻不忘心系廟堂之上,就在今年,他還上了一道《題停取帑銀疏》,說太倉銀兩,內(nèi)備京軍數(shù)十萬之食,外備邊兵數(shù)百萬之需,卻漸以告匱?!?p>  “年復(fù)一年,入愈少而出愈多,倘或韃虜叛盟,邊關(guān)告急,征調(diào)飛馳,則太倉所積不一、二年則支盡矣?!?p>  “且不論皇帝是否采用此疏,只是佟二叔您想,如今皇帝退避禁中,一切政事皆以下發(fā)諭旨為準,而鮮少與大臣召對,然我大明有制規(guī)定,臣子章奏必先達司禮監(jiān),然后必由秉筆呈送皇帝。”

  “張學(xué)顏一個已然致仕的在野官員,倘或當真已失帝心,或與司禮監(jiān)失和,這一道《題停取帑銀疏》又如何送得到皇帝眼前,甚至得以閣票批紅呢?”

  薛文貞一面說著,一面笑得越發(fā)燦爛,她說到最后,甚至用上了一種女兒向父親撒嬌的口吻,

  “我說佟二叔,咱們小老百姓打架的事兒,就不必再驚動?xùn)|廠這尊大神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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