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正釗驀地一怔,暗道,這歷史時間線推進得有點跳躍啊,這才萬歷十五年,離東林書院重新修復還有十七年的時間,怎么陜西這么快就開始明目張膽地推進礦業(yè)私有化了?
就算是東林黨輿論勢力最盛的時候,也沒有到平頭百姓能隨意入股礦業(yè)、分紅礦利的地步啊。
然而佟正釗想歸想,卻不大好意思一下就把心里這專屬于穿越者的質疑說出口,倒是佟正則干脆爽利,聞言便毫不客氣地嘲諷道,
“不是說你家也要過年嗎?難不成你家過年的傳統(tǒng)是要去礦地上過?”
薛文質“咚”地一聲放下水桶,
“我又沒與你說話,你又何必句句諷刺?”
佟正則似笑非笑地道,
“你要我二哥投你錢,不就是用我家的錢?我家用了錢,還不許我過問一聲么?”
薛文質回道,
“投錢是為了分紅,我又沒非要分你一份紅,你在一旁瞎操甚么心?”
佟正則眉毛一抬,一張土黃色的臉霎那間便流露出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成熟來,
“我操甚么心?自是操‘錢沒賺著,反把一家人的命都丟了’的那份心!”
薛文質冷笑道,
“你別‘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秦王府名下的銀礦,連你二叔這樣聰敏的悍吏都不敢攔著上面人發(fā)財。”
“如今我特特地勻出我的一份送與佟兄,難不成還是‘損人不利己’地想害了我的‘救命恩人’不成?”
佟正則立時故作驚訝地咋舌道,
“都是一個娘生的,那位薛姑娘這么靈透,怎么就你這么迂咧?”
“難不成你壓根兒就不把你家小妹看作是自家人,連投銀礦這么大的事兒都沒跟薛姑娘商量過么?”
薛文質終于忍不住“呸”了一聲,
“你是故意聽話聽不仔細,還是將耳朵眼兒全當了擺設?”
“我方才說是勻出‘我的一份’,又不是‘我們兄妹的一份’,我家小妹應得錢,我自是不會去搶她的,用不著你這外人說三道四?!?p> 佟正則“哎呀”了一記,
“薛姑娘也同意投銀礦呀?她膽子可真不是一般得大?!?p> 薛文質“嗤”了一聲,道,
“是你自己膽子小,這話里話外的,可別捎帶上我家小妹?!?p> 佟正則這時卻不生氣,反嘻嘻笑道,
“薛姑娘的膽子比昔年的曾省吾、王篆和傅作舟都大,我們佟家小門小戶,要不把薛姑娘抬出來,我二哥真是無端作了‘替死鬼’都不瞑目哩?!?p> 薛文質神情一滯,道,
“我是真心想感謝佟兄……”
佟正則笑瞇瞇地打斷道,
“聽說當年張居正死后被抄家的時候,邱橓、曹應龍和司禮監(jiān)的張誠為了討好皇帝,一口咬定張居正生前貪污了兩百萬兩銀子,不料當時整個張家都搜遍了,就是東拼西湊、變賣家產(chǎn),也不過只得黃金萬兩、白金十余萬兩。”
“這三人一看攀誣不成,又貪圖功賞,只能用盡酷刑,將張居正長子張敬修屈打成招,供出張居正生前曾經(jīng)向曾省吾、王篆、傅作舟三家轉移、藏匿財產(chǎn),共約值金三十萬兩?!?p> “張敬修最后自縊而死,還留下了一封絕命書,邱橓成功地派人查封了曾省吾等人的家產(chǎn),并將其三人法辦,聽說當時抄這三人家的時候,那個王篆穿著囚服討擾哀求,而邱橓還讓太監(jiān)杖打他。”
“你瞧瞧,給上面人看護財產(chǎn),是多大風險?且不說張居正究竟有無向這三人轉移財產(chǎn),但這三十萬兩金子的可疑數(shù)目最終都能變作確鑿,何況這板上釘釘?shù)拇筱y礦呢?”
薛文質不服氣道,
“投銀礦的又不只我們兄妹二人,聽說秦王府里的好多府官都自己掏錢投呢?!?p> 佟正則“呵呵”笑道,
“秦王府的府官雖不比紫禁城里的中官精明,但也絕不是‘有錢不會花’的傻子,你們兄妹二人初來乍到,對府官底細不甚知曉,如何就敢把白花花的銀子往這燙手山芋上投?”
“官老爺們能放心地把金銀資產(chǎn)寄放在下官、門生、家仆手里,那是因為官老爺們活得透徹,那些了不得的大官,哪個不是‘萬人之上’?他們手中的資產(chǎn),哪一樣不是來源于權勢?”
“倘或權勢尚在,底下人自然不敢吞了這份財寶去;倘或大禍臨身,就是全家性命也保將不得,要那份財產(chǎn)也無從用處,自是不怕人走茶涼?!?p> “可秦王不同,秦王是太祖爺親封的‘九大攘夷塞王’之一,只要犯的不是謀反的死罪,秦王和秦王的子子孫孫,就永遠能在秦王府里當咱們大明的王爺。”
“如今朝廷財政吃緊,陜西又是荒年,秦王想在自己地界兒上給自己賺幾個錢花花,可他是天潢貴胄,生來就不能食人間煙火,便只能把這賺錢的寶窟寄在仰他鼻息的府官和外人名下?!?p> “倘或這銀礦不出事,那自然沒甚么好說的,左不過是秦王爺吃干的、咱們喝稀的,秦王爺吃肉,咱們呢,頂多在下邊撈口湯嘗嘗。”
“但要有一天這銀礦忽然出了事,我說薛哥哥啊,你說皇帝會為了區(qū)區(qū)幾個王府府官,和咱們幾個小老百姓,背上陰狠毒辣、弒親不孝的惡名嗎?”
“皇帝可是連‘倒張’都要去問李太后意見,連讓言官暫時閉嘴都要借申時行的名頭,連治個張家的冤案都要躲在遼王妃后頭的人啊。”
“何況銀礦獲利太厚,萬一真出了甚么性命攸關的大事,我敢篤定,秦王為了保住他的爵位和皇莊,定會安安靜靜地把銀礦全部上交給皇帝?!?p> “為了撇清自己,定會再一轉手,把投銀礦的人向朝廷賣了個干凈,咱們小老百姓,有幾個能有能耐和皇帝、和皇帝手下的司禮監(jiān)頂牛啊?”
“我爹和我二叔在衙門里做了一輩子胥吏,最是清楚,這自古興獄,歷來都是證人有罪容易,而想要自證無罪,卻是比想要上天還難?!?p> “朝廷想抓你,那是雷霆君恩,不把你折騰掉了一層老皮,豈不是說明咱們大明天子判斷有失?”
“到時啊,司禮監(jiān)的太監(jiān)把你們兄妹往東廠詔獄里面一投,薛哥哥可記得千萬不要像張敬修一樣熬不過刑就胡亂攀咬?!?p> “咱們男子漢大丈夫,就是學貞潔烈婦咬舌自盡,也不能為了一己私利,把救命的恩人也一同拖下了水罷。”
佟正釗在一旁聽得入神,暗道,這明朝的“白手套”還真有一套,果然只要有封建官僚,就永遠有“白手套”們的立足之地,真可謂是“有需求就有市場”。
薛文質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佟正則還在“嗤嗤”地譏笑著,
“依我說啊,薛哥哥的這份謝禮,還不如直接跪下,給我二哥‘咚咚咚’地磕三個響頭來得實惠?!?p> 佟正釗忙上前打圓場道,
“銀礦一事詭譎非常,薛兄來自薊鎮(zhèn),哪里知道這許多內(nèi)情?”
佟正則抱起手肘道,
“二哥,你太小瞧他們兄妹了,薛哥哥連大過年的都在為秦王府奔走,哪里能不懂我方才說的那些道理?”
“他們兄妹,不過是瞧自己欠二哥的人情太多,想用引薦二哥進秦王府當差來還,又不甘心一下子送咱們佟家這么大份好處——畢竟咱們二叔還關過薛哥哥不是?”
“所以啊,薛哥哥故意用銀礦的好處來誘使二哥投錢——畢竟二哥這么心善的人,也不會真的讓薛哥哥把在薊鎮(zhèn)當兵辛苦積攢的本錢劃出一半給自己不是?”
“只要咱們佟家肯投那銀礦,無論投多投少,無論這銀礦以后是賺是賠,咱們佟家就永遠被他們兄妹握著一處把柄?!?p> “而且薛哥哥來之前,必定已然向薛姑娘打聽了她來尋咱們求情時的情景,在他眼中,咱爹和咱二叔就是見錢眼開、恬不知恥的奸詐小人?!?p> “那銀礦獲利如此豐厚,即便爹和二叔有所察覺,可一旦咱們佟家嘗到了甜頭,往后便勢必會因為舍不得這份唾手可得的好處而不得不與他們兄妹捆綁在一起?!?p> “司馬遷說得好啊,‘天下熙攘,皆為利往’,只要這銀礦能開一日,咱們佟家就必得待他們兄妹恭敬一日,就算二哥你真的能進秦王府,或者以后在秦王府辦差得力,甚至壓過了他們兄妹一頭,他們兄妹也再不怕咱們佟家仗勢欺人。”
“更何況如今薊鎮(zhèn)形勢風云變幻,薛哥哥想離開陜西再回薊鎮(zhèn),恐怕也是比來時更難,因此,他們兄妹只能想辦法從二哥你這里搭上咱們佟家?!?p> “否則薊鎮(zhèn)那邊在裁汰冗員,陜西要再弄不到戶籍,薛哥哥呀,就只能從為秦王勘礦,變成回老家替人挖礦,這中間一來一去,差別可大著呢!”
薛文質的臉色終于從青白變成了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