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佟正釗對于投資銀礦一事也并不看好。
他雖不像佟正則一般能完全站在佟秉元的立場上思考問題,但作為穿越者的他清楚地記得,僅僅九年以后,也就是從萬歷二十四年開始,萬歷帝派出的礦監(jiān)稅使要在全國各地開礦并額外課稅了。
而“九年”,卻正正好好是一名非進士出身、又不幸通不過考試的王府府官獲得親王奏保的重要時間點。
王府官考試的競爭激烈程度較小,內(nèi)容卻全然不同于科舉,佟正釗手邊雖有佟秉元替他搜羅回來的科舉材料,但作為現(xiàn)代人的他,目前實在還不敢篤定自己能順利通過王府官考試。
因此,即使佟正則今日沒有擺出這副旗幟鮮明的反對態(tài)度,佟正釗也不會一口就應下了薛文質(zhì)的投資邀請。
只是礙于薛氏兄妹與秦王手下的親戚關(guān)系,佟正釗為了能進入秦王府內(nèi)拜見秦王,也不會如佟正則現(xiàn)下這般回絕得如此生硬。
“噯,三弟,話說得過了啊?!?p> 佟正釗一眼瞟向薛文質(zhì)陰沉的臉,
“薊鎮(zhèn)的事兒咱們都是聽邸報上的消息,不比薛兄知根知底,還是不要在薛兄面前胡亂議論了。”
佟正則揚唇一笑,
“哪里過了?二哥,你信不信,只要二哥你應他一聲,薛哥哥立刻就會提及他們兄妹二人落戶不便,希望二哥你去勸一勸爹,為了往后能賺得盆滿缽盈,眼下萬萬不能執(zhí)著于些許蠅頭小利。”
薛文質(zhì)猛地一甩袖子,大聲回嚷道,
“現(xiàn)在朝廷命北方各省清查荒田,又正逢旱歲,流民一跑,到處都缺人口,各省為了上報朝廷的人頭數(shù)好看,求著我們兄妹落戶都來不及呢,我還需要變著法兒地來巴結(jié)你們家嗎?”
佟正則自得一笑,道,
“落戶也要看落得甚么戶啊,你們兄妹在薊鎮(zhèn)原來是軍戶,到陜西成了‘樂戶’你們能樂意?”
“那些求著你們落戶的,不都是遭災最嚴重的窮地方么?等災一過,還不定要拉著你們?nèi)ツ膲K地界兒上開荒呢?!?p> “再說了,《大明律》中明文規(guī)定,‘凡一戶有不附籍,有賦役者杖一百;無賦役者杖八十,且令其附籍當差’,‘若將他人隱蔽在戶不報,及相冒合戶附籍,有賦役者亦杖一百;無賦役者亦杖八十’。”
“另有一條,‘凡軍、民、驛、灶、醫(yī)、卜、工、樂諸色人戶并以籍為定,若詐冒脫籍,避重就輕者杖八十;其官司不準脫免,及變亂叛籍者罪同;若詐稱各衛(wèi)軍人不當軍民差役者,杖一百發(fā)邊遠充軍’?!?p> “我二哥前些日子頭腦發(fā)熱,想冒籍去考科舉我爹還不許哩,憑甚么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咱們佟家替你們兄妹擔這份干系???”
薛文質(zhì)冷聲道,
“會背法條了不起嗎?當年太祖爺花了多少心思在民間普法,你們胥吏不是依舊猖狂?可見‘法律不外乎人情’?!?p> “太祖爺雖然早說過不準后人‘變亂成法’,可孝宗爺、武宗爺和嘉靖爺不都在《大明律》的基礎(chǔ)上單獨編訂了《問刑條例》?”
“咱們大明判案,現(xiàn)在講究的是‘律例并重’,你別一口一個‘干系’的,莫說浙江,就是南直隸和北直隸兩處,都有不少人冒籍云南、貴州和廣西去考試的呢?!?p> 佟正則眉頭一挑,得意洋洋地回道,
“就是按照‘條例’來看,幫你們兄妹落戶也是樁麻煩事兒啊?!?p> “《問刑條例》中明文規(guī)定,‘一軍戶孫畏懼軍役另開戶籍,或于別府州縣入贅寄籍等項,及至原衛(wèi)發(fā)冊清勾買囑原籍官吏,里書人等捏作‘丁盡戶絕’回申者俱問罪;正犯發(fā)煙瘴地面,書人等發(fā)附近衛(wèi)俱充軍,官吏參究治罪’?!?p> 佟正釗心下暗嘆,這明朝的法律體系在明孝宗的時候,就已經(jīng)進化到與后世英美法系淵源相當?shù)摹芭欣ā绷恕?p> 可為甚么從洪武年間開始就人人懂法的大明,會淪落到晚明那種“人人知法卻不得不犯法”的境地呢?
薛文質(zhì)說不過佟正則,轉(zhuǎn)頭便去尋佟正釗求救,
“難道在佟兄眼中,我此番特意前來,也是為了一己私利而別有用心嗎?”
薛文質(zhì)這一問,立時讓真正因為“別有用心”而一直保持中立態(tài)度的佟正釗不好意思起來,
“薛兄自然不是這樣的人?!?p> 佟正釗頓了一頓,又覷著佟正則的表情補充道,
“依我看,薛兄來陜西,并非全然是因為秦王府的功名利祿,或是在薊鎮(zhèn)時有甚么難言之隱,所以才不得不投奔他鄉(xiāng)罷?!?p> 佟正則冷言冷語地插話道,
“二哥你有所不知,這南兵在遼東賺錢,自有他們的一套方法,他們兄妹定是通過賄賂薊鎮(zhèn)的軍官才得以成功脫身?!?p> “這樣的例子前些年在九邊衛(wèi)所中并不少見,軍官不但能從士兵賄賂中謀取私利,并且每放走一人,還可以借這些‘虛人頭’冒領(lǐng)糧餉?!?p> “若非他們薊鎮(zhèn)的南兵做得太過,皇帝這次又怎會下嚴旨整頓薊鎮(zhèn)三營呢?”
薛文質(zhì)冷笑道,
“我們南兵做得太過?也不問問誰在遼東先起的這個腌臜頭!李成梁為了保住他們李氏全族,已經(jīng)不惜用遼東軍餉在朝中結(jié)交權(quán)貴了!”
“從前兵部尚書王遴在的時候還好些,聽說他這人素性簡樸耿直,縱使李成梁賂遺遍輦轂,也不敢入王遴之門,可王遴處事太過孤執(zhí),早已被太監(jiān)嫉恨,內(nèi)閣又恨他不受李成梁的賄賂,對他十分忌憚。”
“前年申時行讓王遴將管事指揮羅秀補作錦衣僉書,這個羅秀本是太監(jiān)滕祥的奴仆,靠賄賂進入禁衛(wèi)之中,王遴因此不許羅秀升補僉書,申時行便調(diào)旨指責王遴擅留御批、失敬上體,逼得王遴自乞致仕而去?!?p> “王遴一走,朝中諸臣更是盡皆庇護李成梁之人,薊遼總督兼兵部尚書王一鶚甚至能半年不覆遼東參疏,申時行、許國和王錫爵收了李成梁的好處,更是竭力為李成梁遮掩過失?!?p> “李成梁甚至公然揚言,‘太倉王錫爵在位一日,我父子在遼東安心做一日’,李成梁為了投托權(quán)要,對能出入京師、在京中論邊將之短長者皆費力討好?!?p> “甚而導致不少邊地小官不惜花重金在左軍都督府中買得‘勘合’,再巧借名目,轉(zhuǎn)托將官將索禮書扎遞送出關(guān),逼取高價,這些人生平與李成梁無半面之交,卻每每能因此獲千金之利?!?p> 佟正釗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薛文貞那天用來在佟氏兄弟面前虛張聲勢的勘合,是他們兄妹花錢在左軍都督府里買的。
隨即不免便有些唏噓,這勘合在張居正時代是求也求不來的恩典,是連衍圣公都難以為所欲為的特權(quán),不想張居正合眼沒幾年,勘合竟又成了左軍都督府的一樁生意,成了遼東邊官索賄的一張通行證。
薛文質(zhì)說到此處,忽然一把抓住佟正釗的前肘,十分動情地道,
“這項賄金,在遼東名曰‘作興’,李成梁為了應付這些絡繹不絕的索賄之人,不得不索之于軍士。”
“于是十金五金,預扣的都是我們遼東士兵的月餉,乃至以一索二、以五索十,盤剝的都是我們遼東軍士兵糧膏脂?!?p> “國家的帑藏就這樣被當作了貪官的賄金,佟兄你說,這樣的地方我們兄妹再待下去,豈不是遲早要被李成梁和這群貪官吞了個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