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車不緊不慢地走著,不多久便駛上了平整寬齊的官道。
佟正釗聽得車外各色聲音漸漸熱鬧起來,不由掀開車窗布簾,往外看去,
“這是快到了?”
薛為忠淡聲回道,
“再過兩個關(guān)卡就到了?!?p> 佟正釗回過頭來訝異道,
“這萬年縣雖是鄉(xiāng)郊,但與長安縣同為西安府附郭,這府縣往來之間如何要設上兩個關(guān)卡?”
薛為忠淡笑道,
“官老爺們心善,見不得災民受苦,底下人念著老爺們的心思,便在府城外設了關(guān)卡,遣專人勸流民返鄉(xiāng)待賑?!?p> 佟正釗疑惑道,
“那西安府知府為何不開倉放糧呢?”
薛為忠笑了笑,道,
“這我卻不清楚了,大約是官老爺們拿了賑濟糧有其他用處罷。”
薛文質(zhì)看了佟正釗兩眼,忽然開口道,
“佟兄也不清楚此事嗎?”
佟正釗越發(fā)奇怪,
“我身在鄉(xiāng)縣,如何得知府城中事?”
薛文質(zhì)又看了佟正釗兩眼,這才遲疑著問道,
“萬年縣與長安縣既為西安府附郭,理應是‘治所同城’,這兩個縣的縣衙都在西安府府城之中,佟兄緣何不知府城賑濟之事?”
佟正釗一愣,下意識地反問道,
“此事當真?”
薛文質(zhì)奇怪地看了佟正釗一會兒,道,
“自然,萬年縣縣衙具體在府城何處我雖不知,但長安縣縣衙就設在陜西按察司街對面,這一點,我是再清楚不過了?!?p> 佟正釗想起薛文質(zhì)年前一到西安就因仗義執(zhí)言被佟秉清捉進了縣衙,又想起佟秉清在勸自己和薛文貞相親地時候,曾信誓旦旦地同自己分析說薛文貞告狀無門,心下更加吃驚,
“既是‘治所同城’,他們也能如此、如此……”
佟正釗“如此”了好半天,一個詞兒在舌尖上翻來覆去地打了好幾個滾,卻始終說不出一句難聽話來。
倒是薛為忠不忍看佟正釗為難,還反過來寬慰他道,
“其實年前那事兒罷,也是文質(zhì)太過莽撞,我是去歲才到的秦王府,這人生地不熟的,賭場又三教九流、牽涉甚廣,秦王自是不放心將此等地面委托于我?!?p> “這實際管秦王府賭場的,都是秦王從前作奉國中尉時信得過的妥帖人,幾乎都是從小就在西安府長大,你二叔交際廣、人頭熟,當時將文質(zhì)刑拘于縣衙,也是依法辦事,就是秦王爺知道了,也不會怪罪甚么的?!?p> 佟正釗臉上頓時火辣辣地熱了一片,佟秉清何嘗不知秦王“無權(quán)”降罪于他,倒是自己,才發(fā)覺佟氏兄弟比想象中得還要無法無天。
難怪薛文質(zhì)對自己如此感恩戴德,原來在薛氏兄妹眼中,佟秉清是一個在西安府簡直堪稱手眼通天、比西安府知府更加開罪不起的“小”人物。
也難怪佟秉元一開年就“忙”得不可開交,甚至“忙”到要把鋪蓋搬去縣衙。
難怪佟正則說佟秉元的“工作”之一,就是在鄉(xiāng)里搜刮民財替知縣老爺上下打點。
難怪萬年縣新上任的知縣老爺一來就忙著四處宴會交際,反而對賑災一事置若罔聞。
原來現(xiàn)在整個西安府上下都對用“籌辦”書院來以工代賑的賑災方法心照不宣!
這些天來獲知的各種信息在這一刻忽然全部化為線索,在佟正釗腦中串聯(lián)成一線,他放下車窗簾子,往座后沉默一靠,過了好半響才回道,
“……是了,我早知秦王爺是慈善人,又有薛叔在旁周旋,斷斷不會因為之前的一點小小誤會而怪罪于我的?!?p> 薛為忠淡笑道,
“你這孩子,心思太重,就算西安府不收留災民,讓他們逃荒去外地也不全然是一件壞事兒?!?p> “比如說我罷,倘或嘉靖二十九年我沒有因逃荒陰差陽錯地去了順天府,又陰差陽錯地入宮作了內(nèi)官,或許早在嘉靖三十一年死在了那些‘假倭寇’的屠刀之下。”
“哪里能那么幸運地拜狀元宰相為師,又哪里能在秦王府中作了從六品的承奉正?”
“就是文質(zhì)他爹當年,也是胡亂被賣去金華府當了礦工,后來投身戚家軍,一樣是赤心報國的好漢?!?p> “這樣想來,要是沒有嘉靖二十九年的那場處州大旱,這世上不過就多了兩個本可另有作為的安穩(wěn)農(nóng)民,成日只知吃糧交稅,墾田除草,余生是何等的漫長無聊?!?p> 佟正釗心中悲涼,暗道這大明竟已到了讓百姓自覺自愿地在不幸中尋出他幸的地步,如此國家天下,一甲子后何嘗不亡?
“話雖如此,但……薛叔既知秦王府收入可觀,為何不勸一勸秦王爺,請王爺開王府私倉放糧?”
薛為忠搖頭淡笑道,
“王爺絕不會應允?!?p> 佟正釗奇道,
“這是為何?之前不是也有藩王捐銀賑災的先例嗎?”
薛為忠笑道,
“藩王捐祿捐銀,皆或是輸與朝廷,或是捐與有司,或是上表辭祿賑災,絕少有繞過朝廷和地方有司,直接開王府私倉向災民放糧的?!?p> “就算是以工代賑,輸谷救荒,也是要待朝廷發(fā)諭號召之后,諸王才能‘自愿’有所行動,不僅賑災如此,助餉亦是如此。”
“試想,倘或藩王繞過朝廷或衛(wèi)所,直接向?qū)⒐偈勘_倉助軍,而朝廷渾然不知或是事后方知,那王爺們的一片好意,豈非全成了野心?”
“再者說,秦王府雖表面上收入不菲,但府中各種開支也是一筆不小的負擔,何況如今朝廷時常拖欠宗室宗糧,秦王推己及人,不免要對下層宗室補貼一二。”
佟正釗想起佟氏兄弟年前向自己打的那個“劉皇叔來咱們大明都要活活被餓死”的比方,一時間竟不知如何以對。
薛文質(zhì)亦道,
“大伯說得對,譬如從前被秦敬王參上一本,最后被押送回太祖爺鳳陽老家圈禁看管的永壽王府四兄弟,他們其實也不是仗著宗室身份為非作歹的壞人?!?p> “而是這輔國中尉的歲祿只有三百石,朝廷時常拖欠,他們又無法從事其他營生來補貼家用,最后只能故意犯罪,再求秦敬王上奏朝廷?!?p> “雖說是被圈禁削爵,但去了鳳陽,到底是回了龍興之地,無論如何,終究有一口飽飯吃,總比在外頭強些。”
薛為忠嘆道,
“是啊,為了補給下層宗室,秦王一脈也做了不少了,辭歲祿也辭過,王府田產(chǎn)也上交過,直接出錢補給宗糧也補了不少,可總是無濟于事?!?p> “照如今這情形來看,除非朝廷立刻除了藩禁,否則單憑秦王一廂情愿,縱使王府私倉中稻谷滿山,也救不了這流離失所的災民?!?p> 佟正釗聽了,心中不由又是一陣唏噓,暗道,此間情形若真如薛為忠所言,后世之人可真是誤會福王朱常洵了。
當時人人傳言,萬歷帝耗天下之財以肥福王,而福王又地近位尊、洛陽藩府富于皇室。
以崇禎帝多疑剛愎的脾性,倘或福王當真對難民開王府私倉放糧,或是自掏腰包援助朝廷大軍,那必定會被崇禎帝疑心,甚至打上“沽名釣譽,收買人心”的標簽。
因此直到李自成接連攻陷永寧、宜陽,直到義軍幾乎要兵臨城下,福王才敢繞過朝廷,直接用王府之財招募將官死士。
“薛叔說得對?!?p> 佟正釗認真點頭道,
“在咱們大明做事兒,千萬不能只憑著‘一廂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