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宮里負責掌燈的侍女小善兩眼低垂，緊緊盯著地面。一盞茶之前，寺人公子入了不明宮之后，她就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沒有變過。只要主上或是寺人公子，洛公子進了不明宮，你便是打死她，她也不會抬頭。就是這個不會，才讓她成了這半年來，除了令夫人身邊隨嫁的默嬤嬤之外，伺候令夫人時間最久的宮女了。
也因為她的不起眼，所以令夫人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就像一朵墻邊的小草，對不明宮來說無足輕重。
但這不打緊，重要的是她能聽就好。在這兒，她不過只是雙耳朵。真正的自己在他那兒。她只希望自己的耳朵能夠更好，聽到的更多，這樣他才會更歡喜，更會念著她。
前面寺人公子回來之后，令夫人便屏退了左右，但里面隱約傳出的鞭打聲和悶哼的聲音，她聽得一清二楚。寺人公子天生癡呆，令夫人對他卻甚是嚴苛。這次可能又是因為寺人公子在外被靖人公子和華公子欺辱，傷了令夫人面子的事情。
這樣的鞭打，在這半年里，只要寺人公子進不明宮，就時時發(fā)生。寺人公子每次走的時候，兩人卻總是一副什么事兒都沒發(fā)生，母慈子孝。當然寺人公子可能也不懂得什么是孝，他只是聽話而已。
今天的信已經(jīng)送出去了，唯一有意思的也無非就是欒家姑娘攀附寺人公子的事情。欒家二奶奶一向與令夫人交好，這是眾所皆知的事情。但顯然令夫人還是翻了臉。小善左想右想都不明白為什么令夫人這么看重寺人公子的事情。若還是卓王在，寺人公子便是二王子，大王子早早送出去做了質(zhì)子，歸期估計這輩子也未可知。但寺人公子畢竟是個癡兒，這癡兒也不能繼承王位啊。更何況，現(xiàn)如今也早已不是卓王的天下了。寺人公子永遠都只能是一個公子。
難道真得是令夫人對自己心智不全的孩子護犢心切？
算了，她是看不懂的。只要他能看懂就好。
他是那樣絕頂聰明，自然是看得懂的。但他是需要自己的；他贊過好多次了，說自己的信幫了大忙。她每每聽到，都會覺得這半年來的辛苦全都沒有白費。只消再過半年，再過半年，她就可以回到他身邊了。
“到時候，我便給你在雪玉置辦一套院子，讓你和你娘，你弟弟一起搬進去。高墻紅花，擺上你最喜歡的秋千，可好？”
半年，只消再半年。
殿門打開了，一臉慈祥的令夫人和天真溫順的寺人公子出現(xiàn)在門口。小善依然看著地面，寺人公子向令夫人行禮告辭，令夫人便站在門口看著寺人公子離開。
默嬤嬤上前給令夫人披上斗篷，令夫人看著默嬤嬤笑了，那笑容足令冬季瞬間消散，夏花提前綻放。
她指著寺人公子離開的地方，“阿瑾，你看這燈這路多美啊?！贝汗?jié)的宮里掛了許多紅燈籠，紅綢帶，給這華麗而冷漠的宮殿綴上了一抹喜色；一路看去，真得很美。
而阿瑾是默嬤嬤的乳名，默嬤嬤以前不是默嬤嬤，宮里都說默嬤嬤只是因為一次風寒之后吃錯了藥，才變成了默嬤嬤。令夫人總是仍然叫她阿瑾，這個名字配上默嬤嬤永遠冷漠的臉感覺很奇怪，就好像一塊冷冰冰的石頭非要叫一朵千嬌百媚的花的名字。
“阿瑾，也許我真得老了，最近總會想起小時候在廣靈宮里的事兒，那個時候我還是個小公主，你也還只是個小丫鬟?！?p> 默嬤嬤靜靜地陪令夫人看著，臉上的表情也似乎變得柔和，仿佛真得隨著令夫人回到了在匡國廣靈宮的那段歲月。
不知道過了多久，點點白絮不知不覺開始從空中慢慢飄落下來。
“下雪了?！绷罘蛉松斐鍪纸幼∫黄┗?。“真漂亮。”
她的臉色好像她的手心的溫度一樣，慢慢冷了下來?！皬V靈宮里不會下雪。進去吧。他快來了。”
默嬤嬤扶著令夫人往回走，那絲綢繡花的華服在地上的花崗巖上拖行，偶爾有些絲線掛在巖石的小尖角處，似乎全然不想回到那個幽深殿中的樣子。令夫人也渾不在意，反正這衣服也永遠只穿一次，脫下來的時候是破是好，又有什么區(qū)別？
突然那華服停在了小善面前，慢悠悠的聲音響起。
“抬起頭來。”
小善慢慢抬起頭來。
“看著面生，叫什么名字？”
小善看看默嬤嬤，突然想起默嬤嬤是不會說話的，她只能自己回答，“回夫人，奴婢名叫小善?！?p> “小善，上善若水，挺好的名字。你來多久了？”
“回夫人，奴婢來了有半年余三天了。”
“啊，也這么久了啊?！?p> 令夫人有些倦了，打了個哈欠，嬌嬌軟軟的樣子，讓小善突然心生羨慕，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學習一下這個姿態(tài)。令夫人是季國最美的女人，她的美美在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那種柔媚入骨，所以才會讓卓王，甚至卓王的弟弟康王為之瘋狂。他當然也會喜歡的。
令夫人回身跟默嬤嬤擺了個手勢，“半年了，也夠久了。帶走吧。”
“帶走吧”這三個字像霹靂一樣在小善耳中響徹，然后便看到默嬤嬤招呼了幾個太監(jiān)過來，她才反應過來，向令夫人腳邊撲去，可還沒夠到令夫人裙擺，便已被牢牢架住，“夫人饒命啊！小善什么都沒做??！”
令夫人瞇起眼睛，似乎有些為難的樣子，突然看看身后的路燈，“什么都沒做？那便說這燈我不喜，刺了眼了?！闭f罷，便又是哈欠勁兒上來，可想著康王馬上要到，心里生了厭惡，連哈欠都打不出來了，拖著裙子便走進殿里。
小善掙扎伸手去拉默嬤嬤的袖子，“默嬤嬤，我真得什么都沒做啊?！痹侔肽?，再半年，他就會把她接走了。只要這半年啊。
“我真得......”小善的呼喊被太監(jiān)的大手死死捂住，一并吞沒進了嘴里。她淚眼模糊的雙眼中，慢慢地看到了那個高墻，紅花，和那架蕩漾在空中的秋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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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墻，紅花，蓋著白雪的走廊，沒有秋千。
這里是慶府。季國最權(quán)威的象征，監(jiān)國左相慶定鵬的府邸。
此時已經(jīng)入夜，慶定鵬捧著書卷在書房看著各部送上來的折子，時不時用手捏捏眉心，解解乏，這主上不用心朝政，只能靠左相右相辛苦啊。
叨叨的敲門聲。
慶相雙眼沒有從折子上挪開過一下，“進來?！?p> 慶真歡端著個盤子走了進來?！案赣H，夜深天涼，母親給您熬了參湯，您先喝一口。”
慶相看著自己的兒子，心中很是欣慰，他的長子慶真歡一表人才，難的是他繼承了他的才干，現(xiàn)在不過三十，已經(jīng)能在朝中幫他，以后終要把這一大家子給到他的。興許，能給他更多。
他放下折子，喝了口參湯，有些微苦。慶夫人一直想著給他準備些桂花啊，冰糖啊之類，但慶相覺得苦是好的。他總覺得人難免會得意，但在高位，更要記得時時吃苦來提醒自己，監(jiān)督自己，不至被人抓著把柄。也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慶家才能兩朝為相，成為一代權(quán)臣。
“今兒個外面都發(fā)生了什么事兒？說來聽聽。”
“今天初一，各部都休息，也算太平。倒是有個蹊蹺事兒”
“說?！?p> “寺人公子在京畿被靖人公子他們捉弄，遇上了欒家的馬車。欒家四姑娘和寺人公子說了好些話。但那四姑娘不是許給我們慶遠了嗎？怎么又攀上這個關系了？不明宮的夫人顯是不喜，欒家二奶奶出宮的時候臉色很是慌張。”
“這個無妨，許是巧合，我量欒家還沒這個膽子。我們盯著便是?！?p> “還有一個.....”慶真歡聲音低了下去，湊近慶相，耳語起來。
“果真？！”
“千真萬確?！?p> 慶相摩挲著參湯碗盅，沉默不語。
“可人未必是......”慶真歡看看父親，忍不住補了一句。
“是與不是都并不重要。”慶相深深嘆了口氣，“也是命數(shù)。芮家家門不幸啊，唉。生了個這樣的兒子。”話音剛落，他突然搖頭晃腦哈哈哈笑了起來?！懊鼣?shù)啊?！?p> 慶真歡靜靜在一旁看著慶相，父親何其精明，怕是早就有了千頭萬緒。只是他還不知道這件事到底意味著什么。
門外突然又傳來敲門聲，一個仆從進來，走到慶真歡耳邊說了幾句。
慶相仍然含著笑，但也看到慶真歡眉頭微皺?！皻g兒，又有何事？”
“是不明宮那邊的消息，我們的線，斷了?！?p> “嗯，意料之中。那個女人不是那么好對付的。不明宮里侍女太監(jiān)沒有呆著超過半年的吧？”慶相上下打量了一下慶真歡，“你的人，你自己看著辦吧?！?p> 慶真歡咬咬牙，對進來的仆從說，“尸體那邊不要收了。“
“那家眷是否需要通知或是撫恤？”
“不做理會就好。”
仆從那邊答應了便匆匆離開。
慶相放下參湯，看看呆呆站在一旁的兒子，“湯也喝完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p> “是?！睉c真歡還是顯得有些怔。人就這樣突然就沒了。
慶相站起身來，拍了拍慶真歡的肩膀，“早些回去吧，也多陪陪洛娘，你們成親也有兩年了，我和你娘都等著抱孫子呢。別光忙著做事，你弟弟他們這塊兒可比你強多了?！?p> “那慶遠那邊的婚事？”
“不變，只要是個姓欒的，我不管是誰生的?！?p> “但慶遠畢竟還小......他那性子?！?p> “不礙事兒。慢慢就明白了?；仡^你帶他多去看看他太奶奶。新年了，也多走動走動。”
“是?！?p> ---------------------------------------------------------------------------------------------------------------
殷其的街道上空蕩蕩，雪下得更密了，已有淺淺積雪，伴著車輪在雪地中摩擦出的嘎吱聲，晃蕩了一整天的馬車終于慢慢停了下來。
策全從前面三步做一步地跑了過來，聲音有些小喘，“姑娘，到了。”
到了！
自從馬車進了殷其，便沒怎么說話的木棉擠到欒蕓過身邊。
欒蕓過抓著木棉的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心里也冒出了些汗。她接了木棉遞過的汗巾，擦了一擦，便緩緩站起身來。
策全幫她挽了門簾，欒蕓過慢慢下了馬車。
這里就是了。
欒府是世家，書香門第，經(jīng)歷了季國幾世朝堂。這代代積累下來的世族氣息讓整個欒府在積雪下更顯沉靜和肅穆。高高掛著的燈籠映照著正門上寬大門楣上刻著的兩個大字，“欒府”。
康王元年大年初一的晚上，云亭來的四姑娘終于到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