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人街的街道上,一前一后走著兩個人,一位是衣著干凈整潔的翩翩公子,一位是衣著破碎骯臟的落花丐子,二人正是從善水居中跑出來的徐幸與麻衣少年。
“蛟龍入海,諒他們也不敢追過來。”
徐幸手拿烤串,左顧右看,一邊說話一邊吃著。
突然間又拍了一下腦袋,面色尷尬地說道:“還沒問你姓名。”
“魏……名字忘了……”
麻衣少年在后面低頭跟著,輕聲細語道:“徐公子其實不必為我這樣一個卑賤之人出頭?!?p> “得理不饒人,怕他什么?不過那個黃臉漢子的掌上功夫實在厲害,震得我左胳膊都麻了?!毙煨移擦似沧?,似乎想到了什么,停下腳步轉身看向麻衣少年,“衛(wèi)國公的‘衛(wèi)’?”
“不是……是魏紫姚黃的‘魏’?!?p> “你識字?”
徐幸頗感意外,少年衣著打扮明顯是個窮小子,說起話來反而有條有理。
“在學堂……的窗戶下聽過。”
麻衣少年雙手微垂,骨節(jié)一根根突兀的手指不斷地揪弄破爛衣服的下擺。
“多大了?”
“十五?!?p> “家中幾人?”
“爹娘早年去世了,只剩我與姐姐。姐姐對我很好,有什么好東西都先留給我……”
少年說著說著,眼角就突然紅了,哽咽道:“可……可是十年前一個晚上,姐姐突然消失了……賣杏子的胡大嬸說她被人拐了,買茶壺的車大爺說她已經死了……我……我全都不信!”
“姐姐說過,不會丟下我的?!?p> 真可憐,看來閑人街里發(fā)生的事也不全是閑事兒。
徐幸心下一琢磨,便大致明白了。
這個江彬自稱是今日從南京城返鄉(xiāng),卻不去東南邊的江府,反而繞道西北邊徐府附近的街道喝茶,擺明了故意為之。
用麻衣少年做套,等著自己鉆進來,看來不僅僅是想給他個下馬威而已,真正的大招或許還在后頭等著自己。
江府在此處蟄伏二十多年,終于還是忍不住要暴露意圖了?
擱這之前,徐幸還一直信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原則,在淮水城的十幾年間,也不曾做過任何出格之事,如今倒是讓人“揪著頭皮打臉”,豈能一忍再忍?
他又不是什么“佛系青年”!
徐幸伸手遞給麻衣少年一串烤雞心,繼續(xù)問道:“名字忘了,估計也沒上戶籍,今后有何打算?”
麻衣少年直勾勾地盯著面前那串烤雞心,舔了舔裂唇,咽了咽口水,數次抬起手臂。
最后,才顫抖地接過了它。
“請公子賜名。”
“魏……小乞。以后,就跟著我吧……”
……
徐府東院附近有間如家客棧,此刻已被一群官府捕快封鎖。
李字潺趕過去時,周圍的百姓還在議論紛紛,猜測大概是死了某個人又或是失了珍貴物件。
他撥開人群,來到一名生著絡腮胡子的捕頭身前,拱了拱手,問道:“秦捕頭,發(fā)生了何事?”
這位秦捕頭本名喚作秦方,祖籍南京城,曾在軍中擔任過衛(wèi)國公的親衛(wèi),頗受老尚書信賴。前些年因為戰(zhàn)場積累的暗傷觸發(fā),他便卸任了軍職,修養(yǎng)很久才恢復。
直到一年前,兵部侍郎江武年向吏部極力推薦,這才特許,被上頭調任到淮水城當了捕頭。
秦方面色不善地看向李字潺,冷哼一聲:“明知故問!”
自打張管家稟報吳塵之死后,李字潺就被老侯爺派過來打探情況。
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吳塵清晨時分才與徐幸交過手,被銀針刺中腳腕敗北,結果中午就死在了如家客棧,很難保證沒有居心叵測之人栽贓誣陷。
“死因如何?”
李字潺沒有在意秦方的冷嘲熱諷,而是轉頭朝向如家客棧。
見他默然承認,秦方也沒多說什么,將李字潺引到墻角的一處僻靜地方,如實陳述道:“巳時三刻,客棧小二先發(fā)現尸體,報與官府,我接到命令前來調查。仵作驗過尸后,說是中毒致死,這是物證?!?p> 他攤開右手,打開掌心中的一塊灰布包,露出了其中的一枚銀針。
“蜂尾針?!崩钭咒久?。
這下麻煩了,兇手果真是沖著少爺來的,也就是沖著侯府來的,若是徐幸被官府下了罪名,老侯爺定會全力保護孫子,施壓官府。
此事一旦傳入天家的耳朵,再被造勢者煽風點火,本來就如履薄冰的徐家就更加岌岌可危了。
“我已派人查過淮水城所有的鐵匠鋪,能打造蜂尾針的只有兩家,最近三個月,也只有徐府的徐公子一人訂制過?!?p> 秦方撤回手中銀針,遞給了一名剛走過來報信的捕快,冷言冷語道:“權貴子弟,本就不堪,沒想到你家少爺的心腸,更是歹毒!”
李字潺的眉頭皺得愈發(fā)深了,心里很不痛快秦方的諷刺,可是嘴上還是禮貌地問道:“秦捕頭,敢問吳塵中的是何種毒?”
秦方上下掃了他幾眼,冷笑一聲,不再搭理。
他一撇腰刀,轉身便走,頭也不回。
“死者傷口處出呈青黑色,氣味微甜,全身血液流盡,像……像是‘敗血膏’所為。”旁邊的小捕快見機,連忙回答。
敗血膏?!
這怎么可能?
李字潺感覺很荒唐。
這種毒藥他也聽聞過,據說只需要往患者的傷口處涂抹一丁點兒,便能腐化傷口,引血逆流,在短短半個時辰內使受傷者血液流盡而死。
看似致命,實則有很大的缺陷,因為沒有哪個傻子會白白等待這么長時間?并且此毒不會隨著傷口擴散,所以中毒者往往會立即將沾染敗血膏的血肉割除,徹底杜絕隱患。
可壞就壞在吳塵中針之后,尚處于昏迷狀態(tài),這一下子,徐幸的嫌疑估計會變得更加嚴重。
“吳塵受傷后,不是已被抬去治療了?”
“在此期間他清醒過嗎?”
“難道大夫沒有發(fā)現此毒?”
李字潺緊扣疑點,連續(xù)發(fā)問。
小捕快有些拘謹,口齒依然清晰,一五一十地說道:“是濟慈堂的劉大夫診治的死者,至于他死前有沒有醒,并不清楚……”
“多謝小兄弟了,還望告知姓名?”李字潺一拱手,語氣中飽含感激之情。
“卑職孫立,能幫到李先生,是在下的運氣?!毙〔犊烀嫔樱泵€禮。
李字潺微微一笑,眼前這個小捕快一舉一動都十分機靈,言談也頗為巧妙,是一個能夠好好栽培的苗子。
“今天還有要事,孫捕快,我們來日再敘?!?p> 李字潺悄悄從懷中摸出一枚刻有“潺”字的令牌,順手遞給了孫立,輕聲說道:“案情若有進展,來李宅尋我。”
便轉身離去。
孫立連忙將令牌塞入懷中,左右看看,發(fā)現并沒有旁人注意。
他輕吁了一口氣,轉眼又望了望手中被灰布包裹的蜂尾針,若有所思。
……
南懷郡有個習俗,每逢七月初七,青年男女們總要聚在一起相看,比如游湖泛舟,又或者詩壇論會,若有有哪對男女互相瞧上了眼,便要連著三個晚上在自家門梢上掛起紅燈籠,寓意三生有幸。
徐府正門所處的巷子叫四胡巷,巷口很寬敞,容得下八匹馬同驅。
巷子旁還有不少戶人家。今夜,許多人家都點亮了紅燈籠,街道上燈火通明,赤色滿目。
徐府的朱門被紅光襯托得格外絢爛,照映出張管家焦躁的神色。
他不停地在門口轉來轉去,時而搓動手掌,偶爾歇下腳步,也會遠眺張望,神情緊張急躁。
張有壽在徐府掌事已有三十多年了,一生遇到過大大小小很多場面,本以為司空見慣,心湖就不會因為任何事蕩起太大波瀾。
除了那一晚……
十七年前的那個深夜,張有壽回憶起來,至今恍如隔日。
當天晚上,他喝得爛醉如泥,經過侯爺房間的時候,一不小心摔倒在了門外園子里的草從之中。
月色微明。
恍惚間他瞧見了一位渾身沾滿鮮血的黑衣少女懷抱一個“包袱”,翻墻而過,落在了院中。張有壽原以為是個刺客,欲對侯爺不利,便打算喊人護衛(wèi)。
可剛想張嘴,卻又在一瞬間啞言。因為他見到了嬰兒,黑衣少女懷中的“包袱”……
居然是一個熟睡的嬰兒!
少女腳步虛浮,走得踉踉蹌蹌,直到進了侯爺房間之后,從燭光亮起至熄滅,再沒出來。
隨后第二天,侯爺大擺宴席,宣布自己的長孫回家,全府同慶,并且賜了不少銀錢給下人,疑問聲也漸漸消殆。
自那一夜之后,關于門外偷聽到的徐幸的秘密,便死死地埋藏在張有壽的心中至深處,至今從未對任何人提及,他知道侯爺不會告訴任何人,包括洪澤與李字潺,只會用另外一個秘密掩飾住更深處的秘密。
“快到戌時了,少爺怎么還不回來?!?p> 張管家越發(fā)焦急,來回走動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老張,你是不是犯了事,被爺爺罰來守門了?”
不遠處傳來一聲高喝,徐幸?guī)е盒∑蛘蛐旄箝T走來。
“哎呦喂,我的小少爺,你可算回來了!”
張管家匆忙迎了上去,腳步極快,眨眼之間奔至徐幸跟前,激動地差點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