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生前和他說過兩件事,一是在人生最難的時候可以找老叔關(guān)慶春;二是無論受到什么樣的委屈都不要尋仇。盡管父親沒和他說過自己的過去,但郝善早知道父親是土匪,并且知道父親的手槍就藏在一個山洞里,父親教過他玩手槍,而他對槍又有極強的天賦和緣分,即便在黑夜里,他也能輕而易舉的摸到父親藏在山洞石縫里面的包著手槍的布袋,而這一瞬,仿佛山里已經(jīng)不是黑夜,心里頓時有了安全感。他把孩子放在地上,打開布袋并擦掉部件的保護油,借著星空的微光,把手槍裝上,又裝上僅有的幾發(fā)子彈,插在后腰間,然后抱起恐懼后熟睡的女兒,急沖沖的穿行于黑夜的山間路上。
天色微明,他才趕到老叔所在的十九站鎮(zhèn)上,憑著獵人的本能,就認(rèn)定這戶人家一定是獵戶,并也斷定這就是老叔的家。
老叔睡得正酣,狗叫的很兇,同時也聽到有人輕聲呼喚。推開窗戶,影影綽綽的看到了一個人站在大門外,警覺地老土匪頓時感到有重大事情,麻利的穿上衣服,推門出來。
“你找我?”走到近前,老叔看清楚了,伴著狗的狂吠低聲問。
“大伯,我是郝雄涵的兒子,我遇到難處了,想求您幫幫我?!焙律普f話聲音低而急促,但底氣很足,他相信爸爸告訴他的不會有問題,這個人一定能幫忙。
“進來說話!”果不其然,老叔甚至都沒有一絲遲疑,就帶著他走進來。但三條狗似乎有些不甘心,還是叫,在老叔不耐煩的低聲呵斥中乖乖的回到狗窩。
郝善本也是一個硬漢子,與老叔僅僅小的時候和父親打獵那次在山里有一個照面,應(yīng)該說是陌生的。但不知為什么,進屋后把孩子放在坑上,抱住老叔的哭泣起來,聲音不大,但那種悲涼震顫了老叔的心房。不知不覺自己的臉上也掛著兩行清淚,他沒有說話,用手輕輕撫摸著郝善的頭頂,感覺硬硬的寸頭有些挫手,隨即發(fā)出一聲長嘆,不知道是為了昨天還是明天,曾經(jīng)都有故事,未來是什么樣是無法預(yù)知。
走江湖的人都知道,這個時候第一件事是水,其次是吃的。老叔把水杯遞給郝善,并說了一句慢點,便轉(zhuǎn)身出去給他弄吃的去了,黑暗中帶上門的背影居然和父親如此相像,這讓郝善感到驚奇。
喝足吃飽之后,郝善把家里發(fā)生的事情前前后后如實和老叔說了,最后請求他收養(yǎng)自己的孩子。老叔心中暗想,孩子,你讓我陪你去玩命都不可怕,你說你讓我這土匪出身的一輩子單身男人,帶一個女盲童真的有些為難?。〉衷跄芫芙^呢?盡管如此,還是向郝善承諾:“你放心走吧,只要我活著,就不會讓這孩子受委屈。只不過她母親哪里怕將來有麻煩,到時候再說。”
老叔目送消失在夜幕之中郝善的背影,心中涌起了無限的悲涼,暗想:郝雄涵呀郝雄涵,我們當(dāng)年不該那么荒唐!
才華的確是一種魅力,龔占海就是靠著這種魅力被調(diào)入縣里的重點中學(xué),教語文和歷史。也正是利用了這種機會,重讀高三,以應(yīng)屆畢業(yè)生的身份考入了正京美術(shù)學(xué)院。
光陰荏苒,他入學(xué)的時候,范微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了,人生的距離拉開了四年。在寢室里,乃至于系里面,他都是標(biāo)準(zhǔn)的老大哥,的確貧窮,但并不寒酸;盡管來自邊遠的山區(qū),但并不缺乏見識;雖然才華橫溢,但從不傲慢;似乎自尊心極強,但卻十分寬厚。從不說臟話,從不做青春時代光芒四射的事情。
社會永遠是老一輩思想的天下,他的所有行為完全滿足了校方領(lǐng)導(dǎo)的審美觀,所以從學(xué)生時代任命系主席到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均沒有太大阻力。也可以說,他人生的腳步是踏實的,踏實的缺乏情感,缺乏挑戰(zhàn),甚至缺乏人性。
不論怎么說,他成功了,不單單源于別人羨慕的目光,更真實的是他的藝術(shù)成就。他的作品不斷的獲獎,他的課堂座無虛席。也就是在這樣的日子里,他接到了家鄉(xiāng)打來的長途電話,說老叔病危。
龔占海趕回去的時候老叔的紅塵路似乎就要走到盡頭,但頭腦卻依舊清晰。縣醫(yī)院病床上的老人目光已經(jīng)失去了昔日的炯爍,看到占?;貋?,舉起蒼老的手臂對鐵柱夫婦說:“你們先出去一下,我有話要和占海說?!?p> 病房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老人由仰臥側(cè)過身來,伸手似乎想擁抱占海,但馬上又改變了主意,摸了摸占海的臉蛋,笑著問:“見到范微了嗎?告訴她,我想她了!”龔占海沒有想到他和老叔見面的第一句話是這么說的,他沒有回答,坐在病床旁邊的凳子上,把額頭貼在老叔的額頭,雙手捧著老叔的臉頰,邊哭邊像貓咪一樣親蹭,久久的停不下來。兩人都在悄悄地流淚,當(dāng)淚水洗掉時光的塵埃,兩人停止了一切活動,開始聚精會神的凝望對方,好像彼此都是怪物。
老叔的眼里的這張臉更加成熟,更加富有魅力,但已經(jīng)找不到青春的影子。而占海眼中的這張臉,已經(jīng)缺乏生命的活力,眼角下垂的厲害,顯得眼睛很小,配著禿頂下面的腦門,給人幾分陰暗感,而蒼老的臉龐,又掛著幾分慈祥。
占海沒有說話,老人開口了:“你可能猜到了,我原來是一個土匪,但不僅如此,我還是大當(dāng)家的,手下有三百多號人,那時候年輕,缺乏理性做了很多不該做的事情。我的手下,你是見過的,也一定記得他,就是打死海子那個可惡的家伙。他早已經(jīng)被抓進去了,判了無期徒刑,現(xiàn)在是生是死也不知道。但他的孫女一直由我撫養(yǎng),天生雙目失明,但聰明可愛。父親逃跑,遠走天涯,我身體不好的時候找人和他的母親聯(lián)系過,她母親也來看了這個孩子,問她能不能帶回自己的女兒,她說繼父不會同意,希望我給她找個好人家。我原想讓鐵柱他們撫養(yǎng),但鐵柱也難過媳婦那關(guān)。所以,思前想后,想問問你可以替我撫養(yǎng)她嗎?”老叔一生,從不求人,這是占??吹降谝淮吻笕说难凵?,是那樣的自卑,那樣的渴望,還有說不清的愧疚感。
這種情感的長者,這種臨別時期待的眼神,一生從未有過的怯生生的語氣,讓龔占海沒有猶豫,就像喝下去一杯啤酒一樣簡單,爽快的點頭同意了,并告訴老叔放心,無論如何他都會盡力讓這個孩子幸福。
老人點頭笑了,就在這笑容里揮手紅塵。占海沒有哭,也沒有驚呼,他曾聽說過,一個人往往在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會等待一個人,見到了,心愿了卻之后便就走了,老叔走的很安詳。
從家鄉(xiāng)回到正京,龔占海帶回來兩個孩子。一個是盲童郝玉英,一個是鐵柱超生的兒子尹志。尹漢生是老叔的干兒子,那么尹志應(yīng)該算老叔的孫子。鐵柱離開農(nóng)村到縣里干臨時工,后來通過家里的關(guān)系農(nóng)轉(zhuǎn)非,并安排到一個國有建筑公司當(dāng)工人。家族觀念極強的人,對計劃生育是不能忍受的,盡管老大就是兒子,可他還是想要孩子,這樣就有了超生兒尹志。但是政策嚴(yán),管得緊,孩子都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沒有辦法落戶,央求占海以領(lǐng)養(yǎng)的方式帶到BJ落戶,如果不嫌棄就留在BJ上學(xué),經(jīng)濟上沒有問題,因為鐵柱今天已經(jīng)是建筑公司的領(lǐng)導(dǎo),收入自然不錯。這么多年的兄弟,占海沒有辦法拒絕,反正家里有保姆,長點工資,自己也多操點心受點累,困難是可以克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