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還沒進家門,守喜已經(jīng)坐上了“大黃河”??h里的工作可不敢耽誤,這幾年正是好時光,一月掙得錢比在地里一季兒掙得還多。這個秋天,錦程并未感覺到累,雖說守喜多年沒傍地邊兒,談不上是莊稼能手,但是有個男人在地里給自己幫幫手可以省下不少力氣嘞,錦程感到滿足。之前的幾年,娃兒還小,拔個草也不得安生,背一個抱著一個。這種日子都熬過來了,現(xiàn)在還算個啥呢?兒子長大了,放在地頭讓自己玩耍,餓了籃子里放著幾根面托(油條),兒子還算聽話,玩累了就躺在小毯子上睡覺。知足常樂,是錦程從他爹那學(xué)來了經(jīng)驗。接下來的活她一個人能干的動,翻曬花生,太陽出來攤開,太陽落下時攏在一起。直到花生摸起來沒有水分,再拿起來在耳邊晃一晃,如果能晃動了,花生里邊呼啦呼響就說明該入倉了。這些活兒兒子也能幫得上忙,稚嫩的小腳趟得有模有樣。
到了傍晚,錦程滿意地看著攏好的花生,白花花地躺在地上,約莫著再有一天的功夫就能裝袋子進倉,正如廣播里說的那樣——日子越過越紅火。之前一瓶子油能吃上一年嘞,這么多花生能吃上多少年呀,以后炒菜可以多放點油嘞。正在錦程對未來生活充滿向往時,從院門外沖進來幾個人。“你是趙錦程吧?”說話的是個滿臉胡子的中年人,約莫著有四五十歲,他的身后跟著幾個年紀稍微小點的男人,這么多男人沖進院子,著實把錦程嚇了一跳。她吃驚地問:“你們干嘛?”。“我們是鎮(zhèn)計生隊的,你該結(jié)扎了”大胡子說完就向后揮了揮手。幾個青年跳過來就要拽錦程??吹竭@樣場景,兒子放聲大哭。錦程明白了來人的用意,冷靜地說“別嚇著孩子,俺把孩子帶走”
“帶孩子咋……?”大胡子身后的“地包天”囔囔著鼻子說。
“去鎮(zhèn)上咋著也得路過東頭吧,俺把孩子放在俺娘家”錦程掙脫開青年的束縛領(lǐng)著兒子進了屋。簡單收拾了一下,錦程抱著女兒領(lǐng)著兒子跟在“計生辦”后邊走著。一般情況下,按照常理,生過孩子后半年內(nèi)去結(jié)扎就行,出現(xiàn)晚上到家里來抓人的情況原因只有一個——有人告并且說了超了期。至于誰告她,現(xiàn)在去思索個這也沒有過多的意思,錦程心想。
九十年代的計生政策“晚婚晚育,少生優(yōu)生”“只生一個好”宣傳標語鋪天蓋地。守喜正是響應(yīng)了國家的號召,到了三十歲才有了第一個孩子。按照老人們的說法,到孫子那一輩正好跟人家差一代人。守喜這一代人,正面臨著計生工作的風(fēng)云變幻。很多頭一胎是女兒的家庭在女兒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做足了準備,他們知道接下來即將上演——逃亡之路,農(nóng)村繁重的體力勞動和幾千年積淀下來重男輕女的思想,并成一條線——無論如何得要個男孩。很多沒有躲好的母親被“計生隊”抓住送到鎮(zhèn)上流了產(chǎn)?;貋淼臅r候,房屋也被在“貓鼠斗”的過程中坍塌了。如果從這里算的話我們的錦程是幸運的,在東躲西藏中生下了女兒。在女兒落地的那一瞬間,一年的壓力、苦悶都隨著女兒的哭聲消散在空氣中。
生活正是這樣,社會的每次大的變革都會創(chuàng)造或者失去一些東西,這是哲學(xué)家或者社會學(xué)家去研究的事情,作為老百姓沒有那么多的高度,他們只關(guān)注自己的得與失。
在對社會的懵懂認識和對人生的思考中,錦程被揪著送到了一間病房。病房里擠滿了人,里邊根本沒有下腳的地方,錦程被門口的人推著后背硬塞進屋子。肉與肉的碰撞中產(chǎn)生了一種反作用力。錦程死死地貼在門上,雙腿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泥潭,動彈不得。一間房里約莫擠著有四五十人,年齡不差上下,二三十歲。幾乎每個人的臉上都布滿焦慮的神情。呆滯的眼睛瞪著咯咯吱吱響的門,她們知道,門開了,她們當中的一個將要被帶到對面的屋里劃開肚皮。
“求求恁了,讓俺再生一個,俺還冇個小子嘞,不能絕了后呀”門外傳來男人的祈求聲。
看門男人無動于衷,似乎看慣了在外等待的這些男人們的伎倆。屋內(nèi),女人似乎聽到了男人的求情聲,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哭泣的是個挺著大肚子的中年婦女,看樣子應(yīng)該有四十歲,這個年齡應(yīng)該有幾個孩子了,只是少個“棒子”。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去同情別人,他們都一樣的命運。
趙錦程從病房出來已經(jīng)下午三四點,臉色蒼白,渾身被汗水浸透,麻藥勁兒早已經(jīng)過去,她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從出病房門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涼透了,從門口擁擠的男人們找尋不到他的身影。算了,也許他太忙了,錦程心想。她從擠在門前等待自己女人出來的男人中間擠出一條路。她捂著肚子一步挨著一步跨上自行車,想要去蹬,腿怎么也夠不著腳蹬,她慢慢地將自行車傾斜,將腿放下來,又將腳蹬推到最高處,咬著牙往前一用勁兒,車子歪歪扭扭動起來。兩條腿好像和那個剛剛縫合的刀口連接著,每一腳踩下去傷口都像是要裂開。一路上,汗水淋濕了整個車子。
捎信的人回來說,守喜在那忙呢,這點小手術(shù),用不著興師動眾。她知道,這應(yīng)該是守喜的話音兒,捎信人才不會在這里嚼舌頭嘞,如果自己發(fā)脾氣,只會讓人瞧笑話,錦程聽后沒有接話,和捎信人閑聊了幾句,直到捎信人出來屋子,錦程才支著床躺下來。這邊的人指望不上,老趙和媳婦跟著錦程跑到西頭兒照顧女兒幾天,老趙負責(zé)照管孩子,媳婦負責(zé)照顧錦程。
閑不住的錦程總想起來干點活,兩個孩子還需要照顧呢,再說自己實在不愿意麻煩二位老人,自己這的房子也不寬裕,爹還得天天跑來跑去,沒過幾天,錦程就說自己好了,催促爹娘回家了。
老趙離開后,錦程就開始忙碌起來。給孩子換了換衣服,洗了洗頭發(fā)。把孩子安排好,緊接著來到廚房插(做)點豬食,那頭豬可得喂好了,這是個不少的零花錢嘞。鍋里燉著豬食,她拐回到屋,兒子正坐在床上,小手捏著一小塊干饃蛋兒喂女兒??吹竭@一幕,錦程眼淚模糊,疼痛時沒有掉一滴眼淚,現(xiàn)在卻……。她抹了一把眼淚來到床邊接過兒子手中的干饃蛋兒說“來,媽媽喂”。
女兒一直哭泣,錦程沒有力氣把女兒抱起來,自己側(cè)躺在床上哄著女兒。從早上起床后,身上的汗就沒有停止往下淌,剛才是熱汗,現(xiàn)在成了冷汗,汗一出,忍不住地打了冷顫。聽到窗外豬圈里傳來豬的哼哼聲,錦程才想起來豬還沒有喂,她一只手按著床板,掙扎著想坐起來,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看著對面肚子玩耍的兒子,猶豫地說:“小徽,你去去幫媽媽喂喂豬吧”“好”兒子稚氣地回答道?!澳悴灰軤t子里的柴火,先用瓢舀出來再倒進盆子里,弄半盆子就行了,多了你搬不動”兒子已經(jīng)滑下床蹲下身子去穿鞋子。她有點不放心又叮囑道:“不要碰柴火,舀半盆子就行”。兒子小跑著說:“著了——媽”??粗鴥鹤拥谋秤?,鼻子感到強烈的酸楚。
廚房內(nèi),王文徽已經(jīng)拿起來水瓢,他站在爐灶旁,努力地伸著胳膊去舀,鍋太深了,幾次嘗試,瓢里還是什么也沒有舀到,他爬到了灶臺,蹲在鍋旁邊才勉強夠著,他邊舀邊扭頭看看盆子,他記得媽媽給他說過,要半盆。盆子里差不多的時候,他滑下鍋臺,雙手端起盆子,晃晃悠悠地走向豬圈。他走得很慢,生怕盆子里的豬食流出來。一趟,兩趟,三趟,他在鍋臺上爬上爬下。終于快完了,他用盡全力把最后一勺豬食舀了出來倒進盆子,豬圈比兒子高一頭,他站在木凳子上往石槽里倒。腳一滑,手里沒有抓穩(wěn),盆子扔進了石槽里。
聽見“砰”的一聲響,錦程喊兒子的名字,沒人回答,錦程又叫了一聲,錦程有點擔心,她想掙扎坐起來趴在窗戶上看看情況,此時渾身一陣冷,一陣熱,使不上一點力氣。不一會兒子抹著眼淚進了屋。錦程連忙心疼地問:“咋了,徽?”王文徽不回答,只是低聲哭泣著,架起胳膊揉著眼。錦程努力地欠了欠身子,伸出一只手,把兒子攏了過來,安慰兒子:“不哭了,跟媽媽說說,咋了?”“盆——盆子——盆子掉——掉豬圈里了”兒子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原來是這樣,錦程心放進肚子,撫摸著兒子的頭安慰著他“沒事,乖,盆子掉進去,等媽媽肚子不疼了再去撈出來”。說完,眼淚和著汗水滴在床上,落在心里。
傍晚,久等的人還沒有來,錦程忍著疼痛爬起來,給兩個娃娃打了點白面糊。從咸菜缸里撈出一個咸蘿卜,本想切成細絲,提起刀怎么也按不下去,咬著牙才勉強切成拇指粗細的條條。此時,渾身濕透,時不時打個冷戰(zhàn)。到底是熱還是冷,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偢杏X耳邊嗡嗡響,她以為耳朵里進了東西,拍了拍耳朵也沒有倒出一點東西。她感到口渴,嗓子眼里像著了一把火,煙和火配合著熏干了整個食道和口腔,似乎能聽到口腔細胞開裂的聲響。對她來說,喝水這么簡單的動作簡直成了奢侈,她癱在床上動彈不得。她又不忍心讓兒子去倒水,畢竟孩子太小,萬一燙著了怎么辦呢?她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爬了起來,雙腳踩著地的時候,她感覺地軟軟乎乎,似乎大地在飄蕩,像是站在湖中的小船之上。她扶著桌子,勉強撐起來身體挪到了廚屋。熱水是不可能,她努力的提了提暖瓶,怎么也用不上勁兒,索性從水缸里舀了一碗涼水灌倒肚子里。
喝完水,她倚著墻向西望去,她多么希望丈夫從那個拐角處騎著車子沖過來。夜已經(jīng)深了,天上沒有一顆星星,院子南邊是一望無際的漆黑田地,田地里穿梭的那條小路也淹沒在黑色的夜里,尋不見蹤影。一陣風(fēng)刮過,攜起浮塵楊在空中。錦程失望地嘆了一口氣,扶著墻挪到了床上。
迷迷糊糊,她睡著了。她隱隱約約感覺到,刀口處有一股熱流擠了出來。她掀開衣服,白色的紗布已經(jīng)染紅。紗布下方的血早已凝結(jié)成紅黑色的血痂,新鮮的血液又蓋住了血痂。在這紅色的血液里夾雜著黃色的痕跡,“壞了,化膿了”錦程心想。前半夜是冷,她捂上了被子,現(xiàn)在身上又是一陣陣熱。她摸了摸滾燙的額頭,心情更是煩躁,“天什么時候才亮啊,哎”。她等待著天亮,咋著也得去看看了,不能再拖,她扭過頭看著兩個熟睡中的孩子想。
她倚著墻望著窗外,她等待著窗外的閃起亮光。從來沒有這樣一個漫長的夜晚,她感覺自己快要熬不住了,她努力地撐開那沉重的眼皮??┛┛┛巴忭懫鹆穗u叫聲。按照往常時間,過半個小時左右天就該亮了呢??偹惆镜教炝?,她挪一下腿,可是那條腿像灌了鉛似的,怎么也搬不動,胳膊抬起來也費勁兒,她感到刀口上下將身體分成兩節(jié),怎么都不聽使喚了呢。這怎么去診所呢?本來想抱著女兒,拉著兒子自己走過去,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不可能,她又陷入深沉的無助中。
“媽媽,你咋不睡覺?”兒子稚嫩的聲音打斷了她思慮。
她低下頭,想去撫摸一下兒子的頭,手怎么夠不著。“媽媽肚子疼,你睡吧”
“那你怎么不去看醫(yī)生?”兒子一咕嚕爬起來偎依在錦程身旁說。
“媽媽動不了”錦程無奈的說。
“那就讓醫(yī)生來呀”兒子抬起頭看著錦程說。
是呀,兒子說的有道理嘞,村東頭的醫(yī)生是自己本家親戚,應(yīng)該能叫過來??墒牵l去叫人家呢,她心里犯了嘀咕。
“徽徽,你著(知道)路兒嗎?”錦程問。
“著(知道)了,順著咱這個胡同往大街上走,再一直走就到了”兒子堅定地說?!笆前吵蕴峭璧哪莻€舅舅家嗎?”
“嗯”
沒等錦程說話,兒子就站起來準備要出去,錦程趕忙叫住兒子說:“現(xiàn)在還早呢,在等一會吧”
窗外了天剛剛亮了點,地面稍微清楚些,兒子就迫不及待地從床上滑下去準備出發(fā)。錦程倚著墻,她無力地看著兒子在屋子里忙碌著。沒多久,頭上戴著丈夫部隊帶回來的軍帽,手里拿著木頭槍的兒子站在了錦程面前?!笆勘鴾蕚渫戤?,請指示!”他舉起稚嫩的小手行了一個軍禮。錦程知道,這是“士兵”在等待命令,一旦她發(fā)出指令,她的兒子將沖出院子,去奔赴“前線”。她看著她,眼里的淚水已經(jīng)禁不住掉了下來,兒子的手還沒有放下去,她努力地控制著自己情緒,盡量不讓自己哭出來,一個優(yōu)秀的“司令員”怎么能在“士兵”面前哭泣呢,她面前舉起右手還了一個軍禮。兒子這才放下右手,提著正步出門去了。身后的錦程已泣不成聲,從她記事兒開始,這是她唯一能記住的哭泣。
小徽帶著“使命”向前走去。這條路走過幾次,但這次有與眾不同,他要沖破“包圍圈”去營救自己的媽媽。他踢著正步前進,向南走到大街中央時一個漂亮的左轉(zhuǎn),兩只小手在胸前左右晃動著,大街上的人還不算多,個別起得早的家庭蹲在門口吃早飯人被這個帶著軍帽的小家伙吸引住了,“這是誰家的孩兒嘞,這腿踢嘞”幾乎看到的人都有同樣的疑問。他還不知道,自己成為了街上的一道風(fēng)景。沿著東西向的土路一直往東走,差不多要走到路的盡頭,他看到路的南側(cè)墻上有一塊赤紅染料浸染成的十字。就是這了,他推開門,屋里的人都在忙碌著,一聲拿著針管正在給趴在母親腿上的小朋友屁股上打針,王文徽皺著眉看著那針頭兒扎進屁股,緊接著一陣哭聲傳來。等針頭拔出來時,王文徽才蹭了過去,給醫(yī)生行了一個大大的軍禮?!皢眩@是?”“哦,咋了,小徽,咋你自己來啦?”醫(yī)生蹲下來才看到大蓋帽下邊的孩子的臉。
“俺媽媽生病了,發(fā)燒,還有……”他有點緊張,走了一路,他有點記不住了媽媽到底哪里不舒服了。他躲著小腳重復(fù)著“還有……還有……”幾乎要哭出來。醫(yī)生安慰道“別哭,一會跟你去看看”醫(yī)生猜到肯定是男孩母親生病了,不能動才讓他出來的。
簡單收拾了一下,醫(yī)生扛著藥箱抱著小徽向他家走去。
經(jīng)過初步診斷,全忠給錦程打了退燒針,又開了點藥。全忠說:“發(fā)燒不是個啥事兒,關(guān)鍵是你這刀口潰膿,這個比較麻煩,本來結(jié)扎就是個手術(shù),身邊冇個人可不行呀,可不能再動了”
“俺著了,給他捎過信了,今兒個就到”錦程說。
“中,一會讓他去我那拿消炎藥,傷口給你處理一下,但是抗發(fā)炎的藥還得吃點”全忠邊收拾藥箱邊叮囑錦程。
錦程一一答應(yīng),她內(nèi)心里清楚,這信兒估計還得白捎,這得咋辦呢,她自己也沒有個主意,只能靠自己,少動彈吧。一頓飯做一天的,丟在鍋里,兒子熱熱就能吃嘞。她在內(nèi)心里盤算著。
扛著藥箱的全忠又退回來說:“以后可不敢讓孩子一人瞎跑了,聽說鄰村有人偷小孩兒”說完,扛著藥箱離開了。
打了一針后,錦程出了一身汗,身上輕松多了,肚子上的刀口還是那么疼,她挪了挪,下半身幾乎失去了知覺。無論什么感受,她知道自己必須起來,孩子還小,吃咸菜白饃可不行,再這樣下去,兒子再生病了日子更不好過。她用手撐起來,上身的移動帶動了刀口,似乎能聽到刀口撕裂的聲音,幾次嘗試,她才坐了起來,扶著墻做做了點糊涂。等把碗盛好放在桌子上,她幾乎就要虛脫,臉色蒼白,沒有半點血色,雙腿抖成篩子。她咬著牙,扶著墻坐回到床上。肚子上一陣火熱,血順著紗布流了出來。
吃完飯,她叮囑兒子不要出院子,小徽一個人在院子里和小雞做起了游戲。每過一會,錦程都叫兒子一聲,確保他還安全。
正如盼天亮一樣,此時錦程又盼著天黑,天趕緊黑吧,這樣自己又熬過了一天,只有到了晚上才能休息一會兒。自從上次捎信兒讓丈夫回家陪她做手術(shù),至今沒有回來,她已經(jīng)沒有任何奢求?,F(xiàn)在她只有要求自己堅強。所有的打算還是一個人承擔。
等晚上做好了飯,突然傳來一陣鈴聲。“媽,俺爸回來啦”兒子突然喊道。錦程內(nèi)心里泛起一層漣漪。她輕輕地舒了一口氣,身上也覺得輕松點,總算有人能搭把手了。
守喜支好車子,沒有理會迎接他的兒子,一頭扎進廚房。“咋了,你這不是能動呀,又是打電話又是捎信兒嘞,恁著急干啥?”守喜質(zhì)問道。
錦程聽到這樣的質(zhì)問,她感到身上的骨頭瞬間被剝離出來,一張皮瞬間倒塌。她伸手按住灶臺。她告訴自己要堅強,不能倒下去。她日夜期盼的親人跑過來沖著她就是一腳,恰好踹在了心窩窩上。她沒有扭頭,也沒有回答,現(xiàn)在她不能說,也不能動,她感覺到一旦自己有任何地點動靜,馬上就要倒下。堅強的心告訴自己不能以自己的軟弱去博得同情。傷心嗎,談不上,她沒有抱過希望,此時此刻,她只是覺得肚子上一陣陣疼痛,紗布里熱流涌動。
許久,她等到內(nèi)心里的波瀾平息后扶著墻回到東屋??粗眿D一瘸一拐的模樣,守喜才發(fā)現(xiàn)自己錯誤了。這時,兒子跑過來,守喜將兒子抱在懷里,用胡茬子扎他的小臉。
“爸爸,我咋冇胡子”兒子摸著自己的小臉問。
“再長長就有了”守喜回答道。
“長多大呢,像爸爸一樣大?”兒子追問道。
“爸爸,今兒別人說我是英雄,你說我是英雄不?”兒子神氣地說。
“為啥說你是英雄呀?”守喜摸著兒子稚嫩的臉龐問。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將早上發(fā)生的事情給爸爸講了一遍。最后又問到:“爸爸,俺救了媽媽,不是英雄嗎?”兒子瞪著眼睛等待父親的回答。
“是,當然是!”守喜邊回答邊看著躺在床上的媳婦。
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的守喜覺得怪不好意思,他走到床邊問“那啥,好點冇?”
錦程沒有扭頭,哄著女兒小聲說:“咱老劉哥讓去他那拿點消炎藥”
“中,我去拿”
“爸爸,俺也去”兒子也拽著守喜不撒手。守喜撥開兒子的手,甩腿蹬上自行車消失在黑夜里。
從家騎著車子出來的守喜有點像逃離,他意識到自己的不恰當?shù)难哉Z,但是他又不想道歉,正想找個機會出去躲避一下。
從醫(yī)生那回來,他又改變了自己的想法,僅僅是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就行了嗎,顯然不行,他沒有料到媳婦一個人在家所付出的一切。現(xiàn)在,他感到內(nèi)疚,車子快到胡同口時,他跳下車,他需要慢下來,去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耳邊又想起了老劉哥的話:“要不是你兒子,恁媳婦得出大事,有句話我冇給恁媳婦說,鄰村兒有個媳婦潰膿并發(fā)炎癥去世了”。醫(yī)生的話像小鞭子揪在身上,他有點不敢回那個家,害怕看到媳婦假裝堅強的模樣。
來到門口,他做了一個決定,明天再給隊里打個電話,他要請幾天假,他決定,留下來為這個家做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