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帝都，遼金京華，明清重鎮(zhèn)，這些言語承載山西大同輝煌的過去，但現(xiàn)經(jīng)歷了歲月的洗禮的他重新站在人們的視野當(dāng)中昭示天下，他不曾離去?，F(xiàn)在他又有了一個新的身份——中國的煤都。
大同就是一張響亮的金字招牌。無論在哪里，只要打上大同兩個字都能要上個好價錢。這也深得黎城縣的老百姓的認(rèn)可。商人們當(dāng)然不會忽視百姓的需求，他們隔三差五地包車去山西拉煤。煤只要運到黎城縣，根本不用發(fā)愁銷路，用不了幾天，一車煤準(zhǔn)能見了底兒。
守喜之所以能靠上這么長久的活，就源于他的不愛操心。他總是埋頭開自己的車，只要價格談攏了，至于你拉什么，他從來不去過問，只要不觸碰違法的底線就行。老板之所以喜歡這樣的司機源于煤炭里貓膩。他們有個秘密不愿意讓人知道。每次出去拉煤的時候，老板們總是裝上一車半的煤，留下半個拖掛拐到發(fā)電廠裝點沒有著透的煤砟子。等回來的時候他們把這寫免費的煤砟子混在煤塊里一起打碎，最后制作成了煤球跑到了千家萬戶。
夏天不是煤炭銷售的旺季。這不比往常，隔三差五地要去一趟山西?，F(xiàn)在隨著車子越來越破，社會上出現(xiàn)了許多自家購買的貨車，他們把價錢壓得很低，這些車隊里的老年車根本沒有太多的優(yōu)勢，很多活也拉不了，守喜只能坐在家中等候著煤老板的電話。
終于等到了出車的機會。
兩個娃兒頭一次跟著父親出車，眼睛不停地環(huán)視著四周。他們感覺一切都很新鮮。像是探險家一樣四處打量，尋找著他們心目中的契合點。爸爸口中的盤山公路到底是什么樣子，他們還沒有見過，到了午休時間，兩個人仍然等著雙眼，生怕遺漏一處美景。
孩子們對什么事物都感覺到新奇，兄妹倆不停地問東問西。守喜感到異常興奮。有個人說話還真不錯呢，至少不用吸煙提神了呢。路上車輛不算多，沒過中午就已經(jīng)到了山西地界。
過了幾個長長的隧道，兩個孩子是在堅持不住，在黑夜般的隧道中睡著了。守喜扭頭看了看睡著的兄妹倆，車子開得稍微慢些。這條路他太熟悉不過，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呢。哪個地方有上坡，那個地方有急轉(zhuǎn)彎，他都爛熟于心。對于著多年的老司機來說，盤山公路總是他們的噩夢，上山時還好說，下山的時候最危險，持續(xù)的剎車、頻繁地會車給滿載的車輛造成極大的危險。一不小心就要掉進(jìn)車子邊的懸崖中。再拐個彎就是盤山公路了，他不準(zhǔn)備叫醒孩子。畢竟沒有帶著孩子走過這樣的路，他心中也沒有個底兒。在一陣顛簸后，兒子醒了。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龍一樣的發(fā)白的路纏在一座座大山上。哈哈，這就是盤山公路呀，爸爸，這盤山公路有點像是倒置的粽子呀，五花大綁的。王文徽興奮地喊道。守喜沒敢扭頭，眼睛盯著前方支吾了一聲。車輛繼續(xù)往上爬。兒子叫醒了睡著的妹妹。妹妹也趴在玻璃上往外看。真是驚險壯觀呀。妹妹看的目瞪口呆，她頭一次看到這樣的公路呢。她猛然間往右邊一看，嚇得趕緊往左邊挪。“爸爸，車子要掉下去了！”守喜也不去理會女兒的驚嘆。對他來說，盤山公路就是如此，既不覺得驚險也沒有感到平淡。這些老司機們早已經(jīng)麻木而已。他清楚這里的危險性。等到了山頂，守喜對孩子們說：“你們倆睡會吧”。兩個孩子根本沒有聽懂父親的溫馨提示。緊接著車輛持續(xù)俯沖時，他們才感覺到父親剛才說的話的含義，確實該睡會了。他們倆把臉埋在了后邊的沙發(fā)座上不敢抬頭，任憑耳邊的風(fēng)聲呼嘯而過。
在驚心動魄中，車子開到的大同。還沒有輪到裝車，守喜排了隊，就鎖上車門帶著孩子去附近的超市閑逛。
這里的人似乎根本和黎城縣的是一個時代。大街小巷停滿了各式各樣的小汽車。從小汽車上跳下來的那女總是那么不合群。女孩衣服短的要命，一走路都能看到內(nèi)褲呢。拉著兩個孩子不適合去看這樣的風(fēng)景，遇見這個場景總是胡亂問些問題讓兩個孩子搶答。超市里擺滿琳瑯滿目的商品，這里的貨物大多數(shù)沒有見過。這三個外形來的人在超市里逛了一遍又一遍。第一遍純屬過眼癮，直到第三遍的時候才有意識地去尋找自己想買又能買的起的東西。
等孩子逛累了，三個人每人掂了一桶帶飯盒的方便面，這些事他們的最愛。孩子們常催促著守喜給他們帶不同種類的方便面，至于桶裝的面，他還是第一次買，不是其他地方?jīng)]有賣的，而是這一樣一袋子面貴的要命，也不太實惠。今天兩個孩子頭一次跟著自己來出車，守喜也毫不猶豫地買了幾桶算是對孩子的獎賞。
煤場里的夜黑的發(fā)亮，趁著月光四處望去，總能感覺有不同的鏡子在反射光芒。
夜深了，兩個孩子頭一次在車頭里過夜，車窗外的景色雖然不那么美，但是這足夠吸引著兩個孩子的眼光，這真是一個不一樣的體驗呀。
過了好久，三個人擠在車頭里睡著了。睡夢中，兒子笑出了聲……
第二天，天蒙蒙亮，碩大的煤場不時傳來機器發(fā)動的聲音。天黑不發(fā)車幾乎成了司機們的共識。至于原因說出來都是司機們不愿意提及的痛。在那些盤山公路上隱藏著不少車匪路霸。這些人聚集在一起，對來往滿載的貨車下手，司機們即便發(fā)現(xiàn)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他們只好調(diào)整時間，減少被盯上的幾率。
上了路，對面車上被尖刀割破的帆布隨風(fēng)飄蕩，嶄新的篷布上邊掀起來幾個一米多長的三角口子。此時守喜內(nèi)心泛起了嘀咕，他真后悔帶孩子來這里跑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該咋辦呢？他的內(nèi)心一陣焦躁。他害怕自己的不安影響到孩子，趁著車少的的時候擺弄著車上的收音機。
收音機的信號并不好，斷斷續(xù)續(xù)的，守喜邊罵邊用手反復(fù)調(diào)試著，試圖能找個兒歌或者講故事的頻道。
車斗上響起“砰”的一聲，守喜嚇得一激靈，心里暗暗罵道：“日他娘嘞，真是怕啥來啥呀”。透過中間的后視鏡看到，幾個黑影已經(jīng)正趴在篷布上。他知道，不用多大一會，他們就會把他的篷布劃開幾個口子，拿著鐵鍬裝上袋子扔到后邊的車上。對面來車有節(jié)奏地按著喇叭，他知道，這是在提醒自己有人上車。他扭頭看看后座上躺著的兄妹倆并沒有什么異樣，他叮囑道：“一會估計得急剎車，恁倆坐起來扶好前邊的靠背?！钡葍蓚€孩子坐穩(wěn)扶好。他瞥了一眼后視鏡，后邊人已經(jīng)半蹲著，舉經(jīng)驗得知這篷布肯定劃開，正在裝煤呢。他想，該咋擺脫呢。他往前望了望，前邊正好有一小段平路。平路正好剎車，摔死這幾個龜孫兒們，守喜心想。他也清楚，車后趴著的那些家伙們早已經(jīng)算好，滿載的貨車不可能在彎道上急剎車，這樣肯定無異于等于自殺。他現(xiàn)在就等著前邊平路那一次，甩掉了就甩掉了，甩不掉就不只能看著那些人把煤塊裝袋拉走。劫匪們肯定在隔篷布時候浪費了時間，按照司機們交流的經(jīng)驗可以得知，他們絕對會子平路前把煤塊扔下車，然后再跳到旁邊的山坡上。這對他們來說是安全的。
車輛已經(jīng)到了平路前，守喜加了點油門兒，車輛快速行駛在山路上，他趁著后邊任站起來抬煤袋子往后扔的瞬間，踩下一腳剎車。黃河車的幾個輪子被抱死，車后邊留下了兩道長長的輪胎印記。在車內(nèi)就能聞到汽車輪胎與地面摩擦發(fā)出來的橡膠味道。緊接著聽見砰的一聲，后邊的車撞在了后邊的拖掛上。車上的人也跌落在地上，翻滾起來。過了平路，守喜趕緊加大油門向前沖去。車上的人終于擺脫了。對司機們來說，被擺脫的劫匪很少去追上去再去和他們糾纏，他們清楚，他們的車輛不濟(jì)事，在龐大的貨車面前，他們開得機動靈活的小車簡直是大象面前的兔子，一打方向就能把他們擠到山崖下。再者，司機們大多數(shù)是愣頭青，真把他們?nèi)腔鹆俗詈笤亵[個同歸于盡就失去了劫道的意義。
接連兩次剎車，車上的兄妹倆感覺挺刺激，一直央求著守喜再剎次車，好感受一下前俯后仰的刺激。他倆不知道，此時，他的爸爸早已經(jīng)一身冷汗。
車子再盤山公路上旋轉(zhuǎn)，守喜一直沒有敢停車去查看車上的情況。在這停車無異于羊入虎口。只要停下來就別想再開走了。等到河南地界，守喜才尋摸了一個較為安全的地方停了車。他爬上車看到，車上的篷布被劃開幾個大口子。裝好的煤袋子恰掉進(jìn)挖開的煤坑中。他估摸著，一袋子煤也沒有損失，心里的石頭才算落了地，要不怎么給東家交代呢，說不定還得自己貼補貨款。
他找來繩子將爛掉的篷布拴好后又出發(fā)了。
對常年在外漂泊的司機來說，車輪前進(jìn)的地方就是離家最近的方向。
中途簡單對付吃了頓飯，守喜就帶著兩個孩子一口氣開到了新仁市區(qū)。新仁市再往南走一百多里是黎城縣。對他來說，離家越近心里越仗膽兒。他的心逐漸平息下來，快到家了，他興奮地對兩個孩子說。
車后邊的兄妹倆像霜打后的茄子一樣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地靠在車窗上，早已經(jīng)沒有了去時的興奮和熱情?！白嚳蓻]有那么輕松了，也沒有一點意思，也不讓下車走一走”兩個孩子埋怨道。守喜可不會哄孩子，聽見兒子的埋怨立刻嗆聲道：“你以為開車舒服著嘞，別生在福中不知福呀”。一句話把兒子噎得啞口無言。妹妹沖著王文徽做鬼臉，這可激怒了他，兩個人在后邊揪著衣服打起仗來。
吵鬧聲惹得守喜腦瓜疼，他幾次威脅兄妹倆要停下車去揍他倆一頓，好讓他倆都消停消停。
守喜一心想早點回家，憋著氣不去搭理他倆，任由他們胡鬧。按照地圖的指示，前邊要經(jīng)過新仁市區(qū)，這里高樓林立，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路邊的高樓吸引了兩個孩子目光，兩個人趴在卡車兩邊的窗戶上貪婪地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
守喜獲得了短暫的安寧。感覺腦袋也清醒了許多。
停下來等著紅綠燈的時候，突然，一輛車橫在他的車前。從車上跳下來兩個人沖著他喊：“下來！下來！”沒有等他反應(yīng)過來，兩個人已經(jīng)從兩邊扒在車窗上。
砰——砰——砰——兩個人捶得兩邊的玻璃亂顫。守喜心里咯噔一下。
“咋了，老鄉(xiāng)？”守喜搖下車窗遞過來一盒煙笑著說。
“咋了？你趕緊下來看看吧，你把俺家的豬壓死了，你還問俺咋了？”趴在左邊窗戶的瘦高個青年生氣地說。
守喜通過后視鏡左右看了看，鏡子下邊什么都沒有。他扭過頭說：“老鄉(xiāng)，是不是看錯了？”
瘦高個青年是在忍耐不了守喜的啰嗦，伸出手扒開車門，一把把守喜從駕駛室拽了下來。
“你趕緊瞧瞧吧，你瞧那——”
順著瘦高個青年的滿是紋身的胳膊指的方向看，在后掛車的后邊一頭豬橫在兩個輪子中間。一個矮個子的中年人跪在豬身旁鼻子一把淚一把地哭泣到：“哎呀，沒法活了呀，俺傾家蕩產(chǎn)地買了一頭種豬，還沒有配幾對嘞就被壓死了呀，哎呀，俺也不活了呀，說著就趴在輪子下邊?！?p> 守喜一看傻眼了。這是遇到了碰瓷的了。
見矮個子中年人不說話，瘦高個青年便推搡著守喜往車頭方向走?！澳阏f咋辦吧，賠錢還是賠俺豬了？”
守喜被這一連串的沖擊得頭腦有點蒙?，F(xiàn)在他一點主意也沒有，頭嗡嗡直響。
車頭里的兩個孩子趴在窗戶上嚎啕大哭?！鞍职?，別打俺爸爸——”
聽見孩子們的哭聲，守喜心里反倒冷靜下來，自己一團(tuán)亂麻，那孩子咋辦呢？守喜心想。
守喜頓了頓說：“走吧，俺去看看咋回事”說著就要往車尾走，瘦高個青年伸出黑青紋身的胳膊拽住他不讓他走，守喜見動彈不得便扭過頭問：“你說俺壓死你的豬了，俺總的看看現(xiàn)場吧”
“剛才你不是看過了？”瘦高個青年惡狠狠地說。
“沒看清楚”說著他扭過頭對著看熱鬧的說道：“大伙們都看看呀，他說俺壓死他的豬，俺是不是得去看看情況？”人群中大人們都不說話，只是圍觀著，人群中有個傳來幾個孩子的聲音說：“那咋不讓人看嘞？”孩子剛說完就被大人拉著離開了。
圍觀的人群不說話，也不支持也不反對。瘦高個青年見守喜非得要看，松了手跟在后邊。
守喜往后走了幾步，豬身上散發(fā)了一股惡臭迎面撲來。他捂住鼻子，強壓著胃里翻騰的酸水沒有噴濺出來。
“這豬身上咋沒有壓的痕跡呢？”守喜問。
聽見守喜說話，趴在地上哭泣的中年男人跳起來照著守喜臉上就甩了一巴掌。“你他娘的，壓死俺的豬，還說風(fēng)涼話呢”說完跪在豬的旁邊撫摸著豬毛傷心痛哭。透過被中年人掀起來的豬毛可以看到，豬皮上邊一片片黑斑。
守喜看到這一幕，氣不一出來。真沒有想到呀，在外省都沒人欺負(fù)咱，到了家又給人家騎在脖子上拉了泡屎。守喜憤恨地想。
七月初已經(jīng)進(jìn)入了頭伏，正午的陽光烘烤著大地，黏糊糊地瀝青地面吸足了熱量后又反射到空氣中，路邊的大樹的葉子蜷縮成一團(tuán)，陽光透過樹葉之間的縫隙打在人們的身上。像是有人拿著無數(shù)個吹風(fēng)機打開熱風(fēng)對著你吹一樣，身邊掀起一陣陣熱浪。汗水浸透衣服緊緊陷在即將融化的在身體上里。
圍觀群眾的出奇地冷漠。車輛四周圍了五六十人竟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句公道話，他感到一陣陣涼意向他襲來，直沁骨髓，他不禁地打了個冷顫。
身體冷熱交替著，到底是熱還是冷呢，守喜也搞不明白。他感到腳下有點軟，他低頭一看，鞋底已經(jīng)陷入融化的瀝青里。
“這樣吧，咱報警吧，看看警察怎么說”高個青年說完就抓住守喜跑到路邊的電話亭打了報警電話。
沒多久，警車就停在了守喜的黃河車旁。
“咋回事？”警察問高個青年。
見了警察的高個子青年一邊把袖筒拉下來蓋住滿是紋身的胳膊一邊抽泣道：“警察同志，俺這不容易呀，俺這拉著俺的豬出去配種呢，配完種，人家說人家的豬也沒懷孕，人家死活不給錢……”
“你撿重要的說，警察還管你豬配種嘞”挺著大肚子的警察說。
“那中，俺說俺說，俺正走了，就這輛車把俺的豬壓死了”瘦高個青年說。
大肚子警察往車尾處瞟了一眼說：“嗯，這豬真夠可憐的”
“就是，就是”跟在大肚子后邊警察邊取下帽子邊撫摸著光頭說。
趴在輪子地下的中年人聽見警察來了，抓了幾把土抿在臉上，臉上的淚痕鼻涕全活了泥。他走過哭訴道：“警察同志，你可給俺做主呀，俺買的種豬，一次還沒有配成種，這就發(fā)生了這事兒，你說叫俺一家子咋活呀?！闭f完又揉著眼睛哭起來。
聽完兩人的哭訴，胖墩兒警察挺著大肚子搖搖晃晃地向守喜走過來。“說吧，你把人家的豬撞死了咋賠吧？”
守喜被問得目瞪口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咋——咋——咋就是俺撞死的呀，你看看，這豬身上一點痕跡都沒有，你再看看這輪胎上哪里都有一根豬毛嘞”
警察瞪了守喜一眼，俯下身子看了看輪胎說，“俺糾正一下呀，這豬不是壓死的，是撞死的！”說完瞧了瞧瘦高個男子。瘦高個男子趕緊大聲說：“你瞧瞧俺都?xì)夂苛耍髅骶褪亲菜赖?，不是壓死的?p> 聽到瘦高個男子的話，趴在地上中年男子也哭著說：“撞死俺的豬還不承認(rèn)嘞，你不讓俺活，俺跟你拼了老命”說著站起來就向守喜沖了過來。
“你站住！”光頭警察一把拽住中年人。
“你說俺在市區(qū)能跑多快呢，還能把豬撞死嘞”守喜說。
聽見守喜的問話，胖墩警察不耐煩地說：“凈扯淡了，子彈小不小，打?qū)Φ胤搅苏諛幽苤旅?p> “那你聞聞，這豬都臭了，剛撞死的豬能臭成這樣呀”守喜指著那頭死豬差點要哭了出來。
胖墩警察聳了聳鼻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啥味道都沒有嘛”“你聞到了沒有？”他扭過頭對禿頭警察說。
“沒有，俺最近鼻炎，聞啥都聞不到嘞”禿頭警察說。
守喜心如死灰。大肚子警察、禿頭警察、瘦高個青年、中年男子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根燒紅的針深深地扎進(jìn)他的心臟。車頭里的孩子早已經(jīng)聲音沙啞。在哥哥的幫助下，兩個孩子順著步梯爬下車來。
此刻，兩個孩子簇?fù)碓谑叵驳纳磉?。守喜下意識地用手搭在孩子的肩膀子。兩個孩子害怕地把臉深深地埋在守喜的衣服里用沙啞的嗓音抽泣著。守喜想要盡快地結(jié)束這一切，他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他今天肯定要栽在這個陰謀中?？墒?，沒有人來拉他一把，他遇到的人，都要置他于死地。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孤單無助。
“你說吧，多少錢？”守喜面無表情地說。
“對頭，你這才是往路上說嘞，俺也不訛?zāi)?，你按原價給俺就中”“具體多少錢呢，俺也往了，俺給你看看發(fā)票呀”說著從咯吱窩里夾著的黑色皮包里抽出一張紙。
“嗯，俺給你念念呀，這種豬不包括交通費，營養(yǎng)費，一共花了六萬七千八?！笔莞邆€扯著嗓子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念道。
聽到這些數(shù)字，守喜突然感覺到眼前一黑，兩個孩子趕緊伸手扶住他。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一頭豬竟然能值六七萬嘞，這簡直要他的命呀。這跟他心里預(yù)期差之深遠(yuǎn)。之前，他約莫著給他千把塊錢就完事了，他也認(rèn)栽?？墒乾F(xiàn)在……
“啥也別說了，你趕緊給人家錢吧，俺還有其他事情要做呢，也不能只管你們著破事不是”大肚子警察埋怨道。禿頭警察湊到守喜耳邊低聲說：“俺給你說呀，你趁早給了人家錢這樣都好辦，俺要是撤了，估計你可少不了一頓打了，招惹誰不好，你招惹著兄弟倆，你也不打聽打聽，整個新仁市誰敢說個不字?！闭f完又大聲說：“趕緊給了吧，俺給你做個中間人，也幾把別六萬七千八了，啥幾把六七八，六萬塊錢算是完事，你說中不？”禿頭警察沖著瘦高個青年說。
“中，中，吃點虧也中，反正俺聽警察大人的”瘦高個說完瞧了瞧守喜說。
此時，經(jīng)過一陣陣輪番轟炸，守喜真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他環(huán)視四周，圍觀的人還是保持著冷靜。他多么渴求有人再支應(yīng)他一聲，腦怕再有一聲稚嫩的童聲也好呀?？墒?，他祈求的眼神并未換來一點回應(yīng)，人們只是呆呆地看著這里發(fā)生的一切。
“中拉，別猶豫了，俺都給你劃了七八千塊錢的價，咋，你覺得還不中？趕緊過來簽字吧！”大肚子警察徹底失去了耐心，惡狠狠地對守喜說。
說著遞給守喜一張紙，守喜用顫抖的手借過來一看，上面寫著：
事故調(diào)查責(zé)任書
交通事故發(fā)生時間、地點、天氣
時間：1997年7月17日
地點：新仁市仁和大街西段與明仁路交叉口出東200米處附近
天氣：晴
當(dāng)事方基本情況：
王守喜，男，41歲
吳鑫盛，男，56歲
交通事故基本事實：
王守喜駕駛黃河牌貨車（車牌號黎692876）在新仁市仁和大街西段與明仁路交叉口出東200米處附近撞死吳鑫盛等二人的種豬一頭。
交通事故形成原因及當(dāng)事人責(zé)任和以外情況：
依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quán)法》第四十八條規(guī)定，機動車發(fā)生交通事故造成損害的，依照道路交通事故安全法的有關(guān)規(guī)定承擔(dān)賠償責(zé)任。黃河車?yán)洺叱兀曇笆芟?，從而?dǎo)致發(fā)生碰撞導(dǎo)致種豬死亡。按照責(zé)任劃分，黃河車車主全責(zé)。吳鑫盛無責(zé)任。
據(jù)種豬擁有人提供發(fā)票等證據(jù)，雙方協(xié)議，事故責(zé)任人賠付受害方人民幣共六萬元整。
出警人：吳好廉
郝海義
“簽不簽？俺給你說啊，你這可是抗拒執(zhí)法”大肚子警察一著急，肚子上的扣子崩開了，骨碌碌地掉在地上不見了。
圍觀的人忍不住笑出聲。大肚子警察指著人群質(zhì)問：“日他娘了，誰笑了，有種站出來！”看熱鬧的人的眼神四處逃散，都避免著與大肚子相撞。大肚子知道這肯定咋呼不出個所以然，轉(zhuǎn)身指著守喜說：“你趕緊把你的車子挪開了，真大個東西在路上躺著，不影響交通呀”
面對著大肚子的訓(xùn)斥，守喜無力反抗。兩個孩子嚇得躲在守喜身后，眼睛不敢直視。
禿頭警察抿了抿稀疏的頭發(fā)，重新將警察帽子戴好。沖著守喜厲聲說道：“你影響正常執(zhí)法，現(xiàn)在扣留你車輛十五天，十五天后帶著罰款到公安局領(lǐng)車”說著就跳上黃河車準(zhǔn)備打火。
事已至此，無奈的守喜已經(jīng)被無形的力量拋向空中。車輛絕不能被扣，一旦誤了交貨日期，非但運費給不了說不定還得賠償人家貨款呢，這樣會賠大了呢。守喜迅速調(diào)整思路，算了，認(rèn)栽吧，車子一動，現(xiàn)場就沒有了，那自己真是跳進(jìn)黃河也說不清楚了。除了這樣還能怎么樣呢？
守喜和孩子坐上了警車，警笛在頭頂上呼嘯著。一輛大黃河跟在警車后邊。守喜扭著頭看著給與自己所有的車輛，現(xiàn)在他正在別人的操控中，這種無奈常人根本無法理解。他渾身癱軟著坐在座位上，目光呆滯。
到了公安局。守喜被帶到了事故科。
大肚子站在一個辦公桌前畢恭畢敬地匯報著事情。守喜和孩子倚著墻根站著，等候著發(fā)落。
大肚子匯報完畢拿著事故認(rèn)定書走了過來，在轉(zhuǎn)身的那一瞬間，大肚子收起了燦爛的笑容，板著臉對守喜說：“今個兒你燒高香了，俺領(lǐng)導(dǎo)可憐你，只要你簽了字就可以先把貨拉回家去，卸了貨再來處理這個事情。要不我們將在法院起訴你。就這，你看著辦吧”說著，遞過來一張增加了一個簽名的事故責(zé)任書。
此時，守喜不知道該是高興還是悲傷，心中的各種滋味混淆在一起。他自己實在找不到一個詞或者一句話來表達(dá)此時的心情。身后的孩子嚇得躲在墻角，即便自己如何往外拽他倆，兩個孩子總是撤著不上前來。
守喜猶豫了一會，還是哆哆嗦嗦地在那張紙上簽上了自己名字。
簽字的那一瞬間，那張紙像一個無比大的黑洞，以一種無形的力量吸光他的所有，他感到自己在黑洞里迅速下墜，他想伸手去抓，可是什么也抓不到，他絕望地看著黑色的洞口，任由自己墜落……
守喜拖著軟綿綿的腿從事故科走了出來，是走嗎，肯定不是，如果不是借助孩子的身體，他應(yīng)該會癱在地上。他的腦袋里有一種東西在飛速盤旋，至于什么東西，他看不見，只能感覺到有東西在旋轉(zhuǎn)。這種旋轉(zhuǎn)讓他暈眩，他的腦袋、他的身體都隨著這個無形的東西在轉(zhuǎn)圈。他停不下來。他仰著頭看著天空的白云。白云似乎也要向他俯沖過來。他下意識地躲開了。天色忽明忽暗，一會晴空萬里，一會烏云密布。這是夢嗎？不是，一切是這么真實。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人竟然如此欺負(fù)自己，自己還不能反抗。守喜舉起拳頭使勁地砸著自己腦袋。砰——砰——砰——，拳頭落在頭上，一點感覺都沒有。兩個孩子吃驚地看著爸爸。
守喜還是一點沒有清醒，他雖然睜著眼睛，走著路，但是腦袋像是被別人拿走了一樣，他想哭，想笑，想跑、想跳，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
迷迷瞪瞪地坐上了車。他關(guān)上了門。呆呆地望著前方。車子還是之前的車子，方向盤、掛擋桿、雨刷都在，可是他又感覺它們不再是它們。他呆呆地坐在駕駛座位上。雙手耷拉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兄妹倆安靜地坐在后座上不敢出聲。今天的一切對兩個孩子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個強烈的刺激，聲音已經(jīng)沙啞，但現(xiàn)在他們連低聲抽泣不可以，因為她隱隱約約地感到，他們的爸爸不能再受一點打擾。
許久，守喜緩過神。呆滯的眼睛活泛起來。他感到，一種濕潤的水流流入干澀的眼睛。他看清楚了，他長舒一口氣，抬了抬腿，腳還在，油門也在，這一切又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他打著火，磨著沉重的方向盤向家的方向駛?cè)ァ?p> 一路上，守喜的煙一刻也不沒有停，他需要清醒，他需要麻木，他需要力量。嘴巴已經(jīng)沒有了知覺，只有用眼睛看才能感受到自己還吸著煙。
一路上吞云吐霧中，守喜終于把車開到了卸貨地兒。煤老板的鏟車在后邊卸著貨。要像往常那樣，他早就跳下車去找煤老板胡扯幾句。一個人跑長途實在無聊，下了車第一件事就得找個人胡侃幾句過過嘴癮。今天，守喜什么也不想說。他呆呆地坐在車?yán)?，等待著煤老板的一聲吆喝后開車回家。
他需要馬上跟媳婦商量一下。車子開到車隊后，他一頭扎進(jìn)調(diào)度室給村里打了個電話。他幾乎帶著央求的口吻給接電話的人說，務(wù)必快點通知他家錦程馬上回家，有急事。
打完電話，守喜跟兩個孩子生著向家走去。
三十分鐘后，灰頭土臉地錦程進(jìn)了屋。兩個孩子一怔，定睛一看確實是媽媽，隨即撲上去大聲哭起來。此刻，兩個孩子把所有壓抑都釋放出來，他們要讓媽媽知道自己的委屈，他們要讓媽媽溫軟的懷抱去融化那害怕帶來的寒冷。
兒子邊抽噎著邊向她講述剛飛發(fā)生的事。什么警察、死豬。聽得錦程糊里糊涂。
守喜正躺在床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樓板。肯定是出事了，要不然丈夫絕不會這樣。他哄著兒子帶著妹妹出去玩會，她要和爸爸說會話。
“聽兒子說今兒你進(jìn)公安局了？”錦程擔(dān)心地問。
守喜眼睛動了動，又閉上了。一滴淚從緊閉的眼睛中擠出，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有啥事，你快說呀，真是急死人了”錦程催促說。
在錦程的再三催促下，守喜才倚著墻把下午發(fā)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給了錦程聽。
明眼人都知道，丈夫肯定掉進(jìn)了圈套中，可是，這該怎么辦呢，任人宰割還是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反抗。錦程也拿不定主意。不過她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破財免災(zāi)。
“本以為是撞了頭豬頂多賠個三倆千就結(jié)了，現(xiàn)在人家一張口就要六萬，這比咱們的房子還值錢呢”守喜自己嘀咕著。
錦程安慰道：“既然事情已經(jīng)出了，就不要說這些喪氣的話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只要人沒事，這些都是次要的，錢嘛，沒有再掙！”
錦程積極向上的話感染著守喜，現(xiàn)在他似乎能從腰包里掏出那六萬元扔掉而毫不心疼。
“這樣吧，俺找個律師問問吧，俺之前的同事現(xiàn)在當(dāng)律師呢，你著他，就那個李樹正”錦程說。
“只能這樣了，死馬當(dāng)做活馬醫(yī)。”她接著說。
律師李樹正的話把僅有的一線希望擊個粉碎。很明確這就是公安和無業(yè)游民共同唱的雙簧。車子一挪動，證據(jù)就沒有了。還有你提到的那頭發(fā)了臭的豬，現(xiàn)在這么熱的天隔上幾天肯定要發(fā)臭，法醫(yī)都不能斷定到底是哪天死的。警察出來作證，你咋去反駁呢，你現(xiàn)在想想，人家警察有那么好呀，還讓你把車開過來，先卸貨。要真是有問題，貨直接給你扣掉了。再說自古公檢法一個家，這句話你應(yīng)該聽說過。反正，據(jù)我多年經(jīng)驗來看，這事翻盤的概率不大。律師李樹正無奈陳述著自己看法。
出了門，錦程坐在路邊的花壇上。她內(nèi)心中最后一點希望的火苗被澆滅。
路上的車輛呼嘯而過，蕩起的塵土如煙霧般撲面而來。她呆呆地看著，不去阻攔、躲閃，任由那塵土飄落在身上。
一陣急促的咳嗽又把她從無盡的彌散中拉扯過來，她站起身，騎上自行車離開律師所。
和往常一樣，車子依然很快，很快就消失在大街的拐角處。
回到家，錦程給守喜講了講律師的話，守喜躺在床上不再做任何回應(yīng)。錦程知道，丈夫內(nèi)心一定比自己痛苦，家里的錢都是丈夫一點一點積攢下來的，現(xiàn)在你來個一鍋端，擱誰也難以承受呀。她清楚，事到如今，絕不能去埋怨，現(xiàn)在夫妻倆應(yīng)該一起面對這次災(zāi)難。
看著丈夫痛苦的表情，錦程笑著說：“起來吧，該干啥干啥，這有啥呀，俺還是那句話，人冇事就中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守喜把身子扭到里邊，背對著錦程。他有自己的苦衷。這絕不是一句兩句話能化解的。他清楚自己是家里的頂梁柱，孩子媳婦都要靠自己養(yǎng)活，可是現(xiàn)在存款折上的錢都不再屬于自己，他感到此刻自己一無所有，真的成窮光蛋一個。那些人真是一群強盜，到自己鍋里要點吃的不就行了，怎么連鍋都給端走了呀，想到那幾張可惡的臉，他把牙齒咬得咯嘣咯嘣直響。
不過，值得慶幸地是媳婦的寬容大度，要不然自己怎么面對這一家老小呢。媳婦的態(tài)度讓守喜感到些許安慰。
“起來吧，人活在這世上都是一場磨難，這點錢就當(dāng)老鼠咬了，錢沒了咱們再掙，俺爹經(jīng)常給俺說，好的時候你要往壞處想，壞的時候你就得往好處想，要不這人咋活了？起來吧，我跟你一起洗洗車，去去晦氣。”錦程說。
丈夫沒有反應(yīng)，她伸把丈夫拉起來。
沒人知道，她的內(nèi)心遭受到多少次煎熬，承受過多少次重?fù)簟，F(xiàn)在我們的錦程依然挺立?，F(xiàn)在她成為了家里的精神支柱。她必須選擇堅強，也只能選擇堅強。
在媳婦的開導(dǎo)下，守喜也豁然開朗。是啊，好有比吃土坷垃那段時光難熬的嗎？對于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來說，經(jīng)過幾次饑荒和漫長的動亂足以磨練出人的鋼鐵意志。
現(xiàn)在，守喜夫婦二人已經(jīng)尋摸好盆子、毛巾站在門口。
叮鈴鈴——電話里響了。錦程把盆子遞給守喜說：“你先拿著，俺去接個電話”。
“喂——”
“喂——二嫂，我是守全，你咋突然跑了，俺還等你拉麥子嘞”電話那頭的守全埋怨道。
“哎，守全，這邊有點急事兒，得處理處理?！卞\程解釋道。
“啥事兒，不能讓俺二哥去干——”沒等錦程回話就掛斷了電話。
錦程放下電話，嘆了口氣說“這個守全啥時候能長大呀”。
說實話，她的內(nèi)心一陣冰涼，本來自己不種地，地給你免費種著，大熱天還給你幫忙去，咋就一點不著感恩呢。哎——。
“啥事？”守喜問。
“冇事，守全問啥時候能回去，該拉麥子了”錦程平淡地說。她不能表現(xiàn)得有一點不滿意，現(xiàn)在丈夫心里夠堵得慌了。
兩個人騎著車子向車隊走去。
老百姓常說：“除了割肉疼就數(shù)拿錢疼了”，何況這錢還是從牙縫里扣出來的呢。要說不痛苦那肯定是假話。不過錦程也有自己的解脫方法，她總能用自己的總結(jié)出來的人生經(jīng)驗去安慰自己。人活在世界上，跟在河里行船一樣，你知道河水地下到底是啥呢，村里不是有人親眼見過旋渦把人吸進(jìn)去嗎，人活著總是要有坎坷了。不能總是一帆風(fēng)順的吧，有順風(fēng)就有逆風(fēng)，不能總合著自己滿意吧。
兩口子打水、擦車，用了一上午的功夫把車擦一塵不染。這可比外邊洗車店里洗的干凈仔細(xì)多了呢，毛巾伸不進(jìn)去的地方，錦程還要小棍子把污泥撥拉出來。
兩口子所有的憤怒都以對“黃河”的愛表現(xiàn)出來。一陣忙碌之后，兩個人汗如雨下，所有悲傷的、難忘的、憤怒的情緒都隨著地上的臟水或蒸發(fā)到空氣中或滲透到泥土下。
第二天一大早，夫妻倆坐上了新仁市的頭班車。
車子開得很快，七點剛過，夫婦二人已經(jīng)站在公安局的石獅子前面等候著。
到了九點多，守喜還沒有看到那個處理事情的大肚子警察?！安粫沁M(jìn)去了你沒有看到吧？”錦程問?！安粫希骋粋€一個看嘞”
正在守喜四處亂望的時候，錦程用胳膊搗了守喜一下：“你瞧，是那個不？”
在馬路的對面，一個嘴里叼著香煙挺著大肚子的警察走過來。
“嗯，對，就是他”守喜一眼認(rèn)出來，那肚子上的扣子還沒有縫上，襯衫的裂縫處擠出來一堆肥肉。
夫婦倆不再說話，畢恭畢敬地站著，似乎在和門口這對石獅子一樣迎接即將走過來的大肚子警察。
大肚子警察瞥了守喜一眼，又繼續(xù)踢啦著鞋子往前走，看來，鞋子并不跟腳，每走一步，像是在迫不及待展示自己早已磨破露出了腳后跟的襪子。
守喜和錦程緊跟在大肚子警察后邊，不敢貿(mào)然說話，害怕打擾到大肚子興奮的情緒。
大肚子扭了扭頭，看到跟在后邊的夫婦二人，又扭了過去繼續(xù)向前走。
到了辦公室。守喜笑著說：“警察同志，俺——”沒等守喜說完，大肚子就滿臉的不高興瞪了他一眼，似乎埋怨守喜的突然而至擾亂他的興致。
守喜閉上嘴巴和錦程站在門口處等待著。
大肚子動作依然不緊不慢。彈了彈煙灰，煙頭僅僅粘連了一點紅星星，他趕緊把塞到嘴巴里猛吸幾口，煙又著了，從嘴角冒出來一陣煙霧，他瞇著眼從桌子角的鐵罐子里抓了一把茶葉放進(jìn)茶杯。俯下身子去掂起來地上的茶壺晃了晃，嘆了一口氣提著暖壺出了門。
身后的守喜夫婦眼睜睜地看著離去的背影，一臉無可奈何。
半晌功夫，樓道內(nèi)傳來鞋子有節(jié)奏地敲擊地板的聲響，吧嗒——吧嗒——聲音由遠(yuǎn)及近。
守喜猜測的沒錯，正是大肚子提著暖瓶從樓道的盡頭晃了過來。
守喜夫婦目送大肚子將開水倒進(jìn)茶杯，茶葉伴隨熱水的激發(fā)，散發(fā)出濃烈的茉莉花的香味。大肚子一屁股坐在黑皮轉(zhuǎn)椅上，腳翹在對面的辦公桌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后邊的靠背上，轉(zhuǎn)椅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他慢慢喝了一口茶，閉上眼睛回味片刻茶葉的香味后長舒了一口氣。呼——，這才慢慢地睜開眼睛看這門口站著的守喜夫婦。
“錢帶過來了？”大肚子品著茶不緊不慢地問。
“冇了，俺想過來問問情況嘞”守喜上前一步回答道。
“冇拿錢過來干啥，凈扯淡！”大肚子瞪了守喜一眼說。
“啥時候拿錢過來我再給你講講情況”說著從桌子上抽出一張人民日報擋在臉上哼著小曲看了起來。
很顯然，大肚子厭煩了錦程的啰嗦，根本不去理會他。守喜可不管這，你有你的情緒，我有我的表達(dá)。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就得說。他上前一步，走到辦公桌的一邊說：“警察同志，誰家的豬剛撞死就能臭了，要是這樣的話，街邊賣肉的還咋做生意呢”。大肚子根本不去理會他的訴求，轉(zhuǎn)了轉(zhuǎn)身，報紙重新?lián)踉诹隋\程面前。守喜把心一橫，既然已經(jīng)這樣，今兒我怎么也得說道說道?！罢l家出來給豬配種還帶著發(fā)票的，這么貴的豬，發(fā)票不得好好保存著嗎？”錦程又提出了質(zhì)疑。
“你說夠了沒有，說夠了就閉嘴！”大肚子把腿從桌子上撤下來，重新提拉著他的那雙皮鞋說。
錦程走了上來，拉著守喜說：“警察同志，咱們這樣，都不容易，你也幫幫忙，給人家商量商量，看看價格能再少點不能……”
“對嘍，這才算說了句人話，俺圖啥呢，竟辦些掏力不落好的事兒?！贝蠖亲雍攘丝诓瑁掏痰卣f。
錦程知道，胳膊肯定別不過大腿，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沒有一個人愿意幫著自己，用律師樹正的話，咱們翻盤的概率幾乎為零。錦程也不想計較，速戰(zhàn)速決拉倒吧。
“你要愿意商量，我就把人家叫過來，恁兩家商量商量”大肚子略微和氣地說。
大肚子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說：“你跟鑫盛到局里來一趟，那邊來人了”說完掛斷了電話。
大肚子看著目瞪口呆的夫婦二人，似乎覺察到自己的失誤，他撓了撓頭解釋道：“你瞧瞧，為了你們的事我是跑斷了腿，磨破了嘴，俺爸媽的電話我都沒有背下來，倒是記著了你們的電話”。
錦程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坦然地面對這一切。
大肚子似乎氣消了不少。他站起身，從別的辦公桌處搬了幾把椅子示意守喜夫婦坐下來。
守喜的喉嚨里窩了一口痰，他想吐在那個大肚子的丑惡的臉上?？墒?，理智制止了他的沖動。歲月早已磨光了他的棱角。
不大會，那個滿臉麻子的中年人推門進(jìn)了屋子。進(jìn)來看到守喜就直接問：“錢拿來了？”
守喜沒有回答。
看到守喜不去理會他，他瞪著守喜。眼睛、鼻子、嘴巴似乎擠壓在一塊，麻子似乎承受不住壓力，要從坑坑洼洼的臉上跳出來。
“你咋了，這可不是你耍橫的地方”大肚子打斷了中年人。
“你們都快點，說重點的，我還要出去開會呢”大肚子看看表催促道。
錦程首先開口：“你說豬是俺撞死的，俺把話說明了，俺覺得俺肯定是冤枉的，我們只是沒有證據(jù)去證明而已，這栽俺認(rèn)了”
聽見錦程認(rèn)栽，大肚子警察說：“別說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兒，趕緊給錢結(jié)案”
“就是，弄得俺一天生意也冇法做”中年麻子也接著說。錦程
錦程打開掛在胸前的書包，伸手似乎要從里邊掏什么。中年麻子瞪大雙眼看著。
錦程掏出衣服包裹的蛋蛋，一層層地剝開。原來在衣服包裹的最里邊包裹著三萬塊錢，白色的窄條紙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
“咋，不是六萬？”大肚子警察皺著眉頭問。
錦程抬起頭看看旁邊的中年麻子倒是沒有什么意見，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這三打錢。錦程看到這種情景，心里約莫著這事能成。她沒有去理大肚子的質(zhì)疑，轉(zhuǎn)身對中年男人說：“俺家就這么多錢，錢俺也借不來了，俺剛說了，這事兒俺認(rèn)栽并不代表著俺認(rèn)了這豬是俺撞的，警察不是立案了嗎，現(xiàn)在俺也不想麻煩，不過要是到最后俺也不怕麻煩，你們要起訴，俺絕對陪著，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把俺逼急了，俺也要四處告狀，我就不信，那么多圍觀群眾沒有一個出來說真話的人?！卞\程說完，看了一眼坐在皮椅上的大肚子警察。大肚子警察被錦程的一番話鎮(zhèn)住了。他吃驚地看著錦程。他絕不想不到這個瘦弱的女子竟然能說出這樣強勢的話，而且句句擲地有聲。
大肚子警察給中年麻子使了個眼神。中年麻子馬上說：“那就起訴吧，這也差的太多了吧，撞死俺的豬，咋弄得俺還得賠恁兩萬嘞”
“這也不在理呀”大肚子搖晃著轉(zhuǎn)椅說。
“那中，既然要起訴，俺啥也不說了，這錢留著打官司”說著又兜里掏出來一張名片對著中年麻子說：“這是俺請的律師，這是我最后一次給你們商量，行不通，該咋辦咋辦？”
“那你得把車開過來，我們得扣車”大肚子警察站起來指著守喜說。
“你也別指，扣車就扣車，俺還這樣給你說，你們這也是整天路上跑的，現(xiàn)在大車哪里還有生意可拉，你只要開了扣車證明，俺就把車開過來，還能省個停車費呢，以后車輛壞了，俺還起訴你們故意損壞車輛！”錦程的話有軟有硬，一時間讓大肚子和中年麻子無話可說。
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那就這吧，你們的事情你們商量”說完把茶杯蓋擰了下來扣在桌子上。
中年麻子看到大肚子扣了水杯蓋子，滿臉委屈地說：“哎，吳警官，俺可是實在不愿意麻煩你了，這樣吧，就算是俺倒霉，這事——給俺三萬塊錢算了結(jié)，恁看中不？”
大肚子拿起水杯蓋子扣在水杯上擰緊。頭也不抬地說：“這事，恁幾個商量好了就中，俺是中間人”。說著拉開抽屜從里邊掏出一張協(xié)議書
賠償協(xié)議書
甲方(肇事方)：__王守喜_____________
乙方(受害方)：__吳鑫盛_____________
一、交通事故基本情況
1、事故經(jīng)過：王守喜駕駛黃河牌貨車（車牌號黎692876）在新仁市仁和大街西段與明仁路交叉口出東200米處附近撞死吳鑫盛等二人的種豬一頭。后新仁市_交警隊趕赴現(xiàn)場處理，制作了事故現(xiàn)場圖，扣留了雙方車輛以備進(jìn)一步調(diào)查。
2、新仁市交警隊對該事故的認(rèn)定情況：交警隊在查明事實的基礎(chǔ)上，作出如下認(rèn)定。王連喜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之規(guī)定，是發(fā)生事故的主要原因，應(yīng)承擔(dān)此事故的主要責(zé)任;_吳鑫盛__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之規(guī)定，是發(fā)生事故的次要原因，應(yīng)負(fù)此事故的次要責(zé)任;
二、甲乙雙方根據(jù)交警隊的事故認(rèn)定，在交警隊的主持下，按照互諒互讓的原則達(dá)成如下調(diào)解交通事故協(xié)議：
1、經(jīng)雙方確認(rèn)，本次事故造成雙方財產(chǎn)損失和人員傷殘所需費用情況如下：據(jù)種豬擁有人吳鑫盛提供發(fā)票等證據(jù)，雙方協(xié)議，事故責(zé)任人賠付受害方人民幣共六萬元整，但考慮到甲方家庭情況困難，雙方協(xié)議甲方賠付乙方財產(chǎn)損失三萬元整。
三、本協(xié)議自協(xié)議各方簽字蓋章之日起生效。
四、協(xié)議各方如在履行本協(xié)議中發(fā)生糾紛，可先協(xié)商，協(xié)商不成，可提交新仁市仲裁委員會仲裁。
五、本交通事故協(xié)議書范文共四頁，一式三份，協(xié)議各方各一份，新仁市交警隊一份存檔備查。
甲方：王連喜
乙方：吳鑫盛
丙方：新仁市公安局(公章)
1997年 7月21 日
簽好字，錦程把錢遞給大肚子警察。大肚子數(shù)了數(shù)扔在桌子上。
“老吳，這放心了吧，俺可是沒少操心呀，哎，你趕緊簽字吧”大肚子對老吳說。
手續(xù)辦完后已接近中午。大肚子從上衣兜里翻出守喜的駕駛證扔在桌子上。
守喜拿起駕駛證跟著錦程出了屋子。
屋后響起了爽朗的笑聲。錦程退了幾步透過門縫向里看，中年麻子正坐在桌子上吸著煙，一沓錢捏在他的左手中呼啦啦作響。
看到又能怎么樣，花出去的錢潑出去的水，人家愛咋處置就咋處置吧。
站在事故科的門口，屋外面的陽光像一把利劍一樣射入眼睛，他感到一陣陣暈眩。他扭頭看了看背后的陰涼，但是此刻他不愿意多做停留，他感覺自己是莊稼地的一株麥子，他要在陽光下奔跑，因為他是那么熱愛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