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守喜騎著大二八從縣城趕來。
第二天三點整,錦程做好了飯,兩個孩子從朦朦朧朧的睡夢中醒來。
半小時后,一家四口又一次奔赴到西北的“戰(zhàn)場”。
月光正亮,整塊黃土地露出來原來的模樣。放眼望去,成片的花生躺在地上等待著今日的陽光,依舊埋在泥土里的花生也已經(jīng)枯黃,風一刮,嘩啦啦直響。
王文徽和妹妹站在車斗里。
車斗隨著拖拉機的前行不斷跳躍,王文徽緊緊地抓住車斗前的鐵欄桿,一松手將被震動到別處。
他抬著頭看著那輪明月,心中無限感慨。
深秋的風迎面吹來,他不禁地打了一個冷顫。這個冷顫瞬間被車斗的顛簸所化解。學了四年文學的他突然吟誦幾句詩歌來記錄這生活的煩悶,腦海里剛有點眉目,一只飛蟲嗡嗡嗡地竄了過來撞到他的臉上,徹底打消了他作詩的興趣。他一只手攏了攏敞開的衣襟,呆呆地看著滿地的月光。你若仔細看去,眼睛所到之處依稀可見沒有發(fā)黃的葉子上淌著晶瑩的露珠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起點點星光。
這樣的日子還需要持續(xù)六天。他渴望著這七號的到來,到了七號,地里的活基本上告一段落,收秋的活也基本上處于收尾階段,這個“七”深深刻在他的腦海里,他由衷地喜歡它,對他來說,這代表著勝利,代表著解放。
這些日子雖然有點苦澀,但是他不能有任何怨言。他清楚,一家人忙忙碌碌一年收成即將全部被他裝進口袋,然后送到學校那個鑄鐵焊接的窗口。
他沒有任何理由去埋怨。
繁重的勞作并沒有禁錮了他的思想,一旦進入田地里,手腳和腦子徹底分離,無論腦子如何天馬行空,這都不影響手腳的節(jié)奏。
他在腦袋里躺著休息,喝茶,看書,和朋友們舉杯換盞,甚至拉著女朋友的手鉆進校園的小樹林……
這一切的關(guān)于享受的“思考”都是有必要的。如果沒人打擾他,他愿意沉浸在腦海里那美好的“思考”當中。這些“思考”如同絢爛多彩的泡泡,明明知道瞬間會破滅,但這都不影響他短暫的快樂。如同麻藥注入了身體,任何身體的痛苦都無法觸碰精神的獨自歡愉。
他窮盡樂趣,享受著每一個瞬間。他時常分不清現(xiàn)實和想象,他的眼睛看著眼前真實的一切,而他的腦子又屏蔽著這一切。
恍恍惚惚,真真假假,如煙似夢。
十幾分鐘后,一家人又鉆進地里,重復著昨天的勞作。
當別人還在沉睡的時候,這一家子已經(jīng)開始了一天的勞作。至今為止,村里人都知道他們在村里干活屬于最快的,但是沒有人知道他們?nèi)绱似疵?。對這一家人來說,這沒有什么可以歌功頌德或者要躬行賞的需求,這一切都是源于生活的需要。錦程不是一個蠻干的人,什么事都要掰扯清楚,從中找出一點竅門,省點力氣趕點活兒。自己家的情況自己最清楚,門市和地里都要兼顧,這本來就是一個難題,現(xiàn)在還要填補五弟家甚至周圍人的雜言碎語,這就成為一個極大的難題。守喜還要兼顧門市,地里就不能常來,這難免會給別人以口舌。在農(nóng)村人的眼里,學生永遠是學生,女人永遠是女人,地里的活就是男的事兒,婦女和孩子頂多是幫襯幫襯,即便你做的再好,掏多大的力,這都無法改變祖先傳下來的看法。自己不會開拖拉機,犁花生還得仗著五弟,還有打場,這些都是最費勁的活兒呢。怎么讓眾人心服口服呢,錦程急需尋求出路。
要說起出路,還得和說說頭頂上的這一輪明月。前年的一個凌晨,正為收秋發(fā)愁的錦程怎么也睡不著,她走到院子里,月光灑滿地面,她清楚地看到了墻角堆砌的雜草。嘿,她腦海里迸發(fā)出一個想法,對,就這樣干,說時遲那時快,她甩開腿蹬上自行車就去地里查看情況。
月光正亮,她嘗試著拔了幾顆花生,嫩綠色的葉子在月光下變成了墨綠色,不過這倒不影響,白色的花生在黃土地的映襯下更加明顯。一眼就辨識出來。她反反復復從地的北頭兒走向南頭,蹲下來去實踐一番,結(jié)果都很滿意。
她直起身,看著天空中的月亮,從未感覺到如此的親切。
笨鳥先飛,我開不了車,但是我可以多出花生呀,錦程完美地化解了矛盾,內(nèi)心中那個糾結(jié)如麻的疙瘩終于解開。她清楚,兩個人合伙,無論什么時候,要想長久,絕不能抱著占崗兒的思想。她不愿意占便宜,也不想讓別人說她占便宜,雖然她不在乎別人對她的說辭,這一切只是為了自己圖個心安。至于兒子那再三的追問,她也沒有做過多的解釋,生活不是能講清楚的,只有自己經(jīng)過一些挫折和磨礪才能懂的其中的味道,錦程相信,這些事情兒子終究能明白。
是的,有些事情,王文徽還不懂,但是一些事情也觸動了他敏感的神經(jīng),他明白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他清晰地感覺到對于五叔和五嬸的客氣絕不僅僅是晚輩對長輩應(yīng)有的尊敬。有的時候母親挨了挖苦,也常常一笑了之。自己更不敢說三道四。剛強的母親為何如此軟弱,他還搞不懂,至少目前……。
就這樣,秋收時凌晨三點下地干活就被輸入到程序內(nèi),一到秋天,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一家人早出晚歸,不去談?wù)撌裁?,不去思考什么,他們的眼里只有田地里的莊稼,無論是自己的地還是守全家的地,都一樣對待,保證人過后,花生整齊地擺放在身后,花生角一律朝西,讓花生有更多的暴曬時間。從早上進地到晚上出來,一天算下來干活時間要有十六七個小時,前幾個小時靠著體力后幾個小時靠著信念。蹲著、跪著、坐著,凡是能夠使用的姿勢全都輪番上場。王文徽雖然也在地里鍛煉了幾年,但是一天下來也像霜打了似的耷拉個腦袋。他沒有勇氣去看看眼前的田壟,他的眼前總有一隴又一隴的地,一上午的勞作,在諾大的地塊里也顯出不出來成績,他甚至有點絕望,這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呢。關(guān)于這種恐懼,他也有自己的思考,他想到了拉磨的毛驢,毛驢一圈又一圈旋轉(zhuǎn),也許和他現(xiàn)在一個感受,毛驢的眼睛總是蓋著一塊黑布,也許主人怕毛驢感覺到?jīng)]有希望吧,想到此,他暗自笑了笑,怎么把自己和毛驢相比了呢?
他的思想早已逃脫腦殼的束縛,跑到了原野上,天空里,爬上到了青藏高原,喜馬拉雅山,一切能“理想”都漸漸實現(xiàn)。成功的快感如同甘露滋養(yǎng)著干涸的身體。這讓疲憊的人感到了些許的安慰。
月光下干活的人還沒有察覺到,月亮的光輝漸漸地被陽光取代,太陽并沒有月光那樣含蓄,太陽像個充滿激情的肌肉男一樣,線條生硬兇悍,遇見自己的愛人就是一陣亂吻,情感迅速燃燒爆炸,什么細水長流,什么甜言蜜語此時此刻顯得多么繁瑣和多余,他要的就是直接和豪邁。在太陽的熱情下,露珠散去,潮氣漸退,褲腿上的泥巴變得龜裂,忙碌的人開始感覺到背后一陣陣燥熱,開始褪去一件件衣裳。
等到身上只剩下短袖的時候,守全才騎著電動車晃晃悠悠地來到地頭兒。
“李英頭疼了,擱家睡覺嘞”守全剔了剔牙說。
“哦——去犁地吧,快拾完了”錦程說。
錦程不去計較這么多,多個人干少個人干也就這樣了,和和氣氣就好,她低頭忙活著。
王文徽和妹妹蹲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干活!”錦程咳嗽了一聲說。
錦程一聲令下,兩個孩子低著頭把意見裝到腦子里。身后一排排白白胖胖的花生躺在暖暖的地上,像是在海灘上沐浴著溫暖的陽光,顯得那么慵懶,可愛……
接連幾天,守喜媳婦帶領(lǐng)著一家人按照自己的方式忙碌著,一切都是重復的,一切又是嶄新的。
等錦程收拾碗筷的時候,兩個孩子已經(jīng)進入了夢想。
我們不止一次說過,這樣的勞作對錦程來說是輕松的,我們所說的輕松并不是身體上的輕松,她不是圣人,一天下來,腰和腿都完全麻木到不屬于自己,她感覺到的輕松完全屬于精神上的短暫休息。在縣城一個腦袋被扯得四分五裂,現(xiàn)在這幾天,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忙活眼前這點事情就好了。對她來說,身體的疲憊遠遠小于精神的折磨。
洗洗涮涮,等一切收拾妥當后,已經(jīng)是十點多,這時她才能獲得短暫的休息。五十多歲的人竟然有如此的精力,即便在村子里也實屬罕見,這是村里的人們給予她的評價。不過沒人真正清楚她內(nèi)心的壓力,一個瀕臨饑餓的人怎么能瀟灑地生活呢。不過,這并不代表著她的絕望,她堅信通過自己努力,一定能夠?qū)⒄麄€家庭拉出這個貧苦的泥坑。前方的路依舊黑暗,即使磕磕絆絆,委屈的時候躲在角落獨自哭泣,獨自療傷,等擦干了眼淚,這一刻又成為一個新的開始。
皇子村的夜靜悄悄,樹葉在微風的搖曳下昏昏欲睡,偶爾從草叢中傳來幾聲蛐蛐兒的叫聲,整個村子陷入了沉睡之中。
時間短暫且漫長。短短五天時間,整個大地都發(fā)生了變化,追求自由的花生都爬出了泥土,它們甩掉了秧的束縛,聚集在一起歡慶著豐收,這時裸露的黃土地也得到了短暫的休息。
當鄰地邊的小宇娘正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小宇爹的時候,守喜和守全家的二十八畝花生全部堆積在場地里。此時,總算能夠長舒一口氣了。到此,王文徽才明白了母親的良苦用心。花生落在地里,十天也出不完呀,秋收,就是要和時間賽跑,很顯然,在母親的催促下,他們贏得了比賽。
說起秋收,不得不提提一個患有“階段性頭疼”的病人——李英。收自家花生時總能斗志昂揚,紅光滿面,等收到守喜家地的時候就像是刺破了的氣球,干癟到不能動彈。錦程當然能看出來這其中的奧妙,只是不值得說透,對她來說,只要有人能開車,其他的事情他們母子三人都能干好,對于這些少一個人的細節(jié)也沒有必要去爭辯。窗戶紙再薄,只要捅破了也得漏風呢,這便是錦程的處事哲學。修修補補,只要這掛馬車還能前行,在她沒有十足把握去修繕的時候,她寧愿湊合著前行。
窗戶紙雖然沒有被捅破,但是窗戶里發(fā)生的事情早已經(jīng)人盡皆知。在西頭的田間地頭早已經(jīng)散開了不少的言論。錦程一家人沾光冇夠,把人家守全家的都累病了,什么守全媳婦這頭疼病真是奇妙……各種言論隨著農(nóng)忙接近尾聲時都傳了出來。這遠遠出乎錦程的預(yù)料。
不過,錦程繼續(xù)堅定自己的主意,只要不影響干活,其他事情都能放置不管。
就在前一天的半晌,拖拉機的三角帶突然打滑,守全催促著王文徽騎著車子去家拿。
大門緊閉,屋內(nèi)傳來哈哈的笑聲。
“那個趙錦程……”里邊傳來母親的名字,這喚起了他的警覺,他把耳朵貼近鐵門仔細聽著里邊的對話。
“咋,俺給你說的這一招咋樣,好使不?”蘭香得意地說。
“還行吧”李英平淡地說。
“你得了吧,得了便宜賣乖,要不是俺,你能在這歇著?你瞧瞧俺累個半死,要不是做飯,俺還得在場里趟花生呢”蘭香不滿地說。
“呵呵呵……”
“你就偷著樂呵吧”
“你說,守喜家真不能過了?”李英好奇地問。
“這不是扯嘞你,要能過還能種地嘞”,“我就不能看著她那嘚瑟勁兒,去縣城咋了,這不還得灰溜溜地回來?”蘭香惡狠狠地說。
“大嫂,你說——咱這樣,她咋也不吭聲?”李英問。
“要我說呀,恁就幾把不利亮,照我說的,直接把她甩開了,啥幾把也冇,瞧她還種雞毛地,肯定餓死她哥龜孫了”蘭香不滿地說道。
李英不說話,長長出了一口氣。
王文徽見屋內(nèi)沒有了聲響,以為屋內(nèi)的人覺察到外邊有人,隨即喊道:“五嬸,開門——”
王文徽進了門,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笑著給大大打了個招呼,然后拿著三角帶離開了。
倒是身后的蘭香一直給李英使眼色,咳嗽,生怕李英嘴沒有個把門的說出去,等到這個侄子出了門又叮囑幾句才放心回家做飯去了。
路上王文徽內(nèi)心里焦躁不安,他在腦海里反反復復考慮到底給他媽媽說不說這事,本來這活都夠重了,再給精神上增加點壓力……
直到地頭兒也沒拿定主意,反正也不差這一會,再想想吧。
場內(nèi)一切就緒,所有人投入到緊張的崗位當中。
等到晚上回了家,趁著吃飯的時候,王文徽才把這個事情給錦程講了講,錦程笑了笑說:“睡覺吧先”。
母親的平靜遠遠出乎王文徽的預(yù)料,他沒來的及思考,低垂的眼皮按了關(guān)機按鈕,腦袋也停止了運算。
其實,這一切錦程怎么能感覺不到呢,只是她不愿意說透,曾經(jīng)為這個家所付出的一切辛勞都化作了現(xiàn)在擋在他們面前的一塊塊頑石。曾經(jīng)幫助過的人都站在路邊等待著看他們跌跌撞撞,等待著聽她們無奈地哭喊,等待著她們向他們伸手求救……
關(guān)于這個事情,錦程不止一次和丈夫說過,都是沾光沾行易了,(經(jīng)常沾光的意思)你現(xiàn)在沒有光讓他們沾,當然把你扔到一邊了……守喜也是一臉無奈,不停地感嘆,這世道到底怎么了呢?
和丈夫的無奈相比,錦程終歸是錦程,這一切都壓不倒她,她對丈夫說“即便是要飯,也絕不進他們的家門!”守喜知道,這絕不是妻子的一句氣話。
錦程決定以不變應(yīng)萬變。你愿意咋折騰就咋折騰,你要不說出來分家我絕不先提這事兒。只要你能忍住,我也能扛住。這事兒就是明擺著的,誰先提,誰就在輿論上成了被動,雖然錦程不在乎別人怎么說,但絕不能在這事兒上輸了理,無論世道怎么改變,她堅信有理走遍天下。
生活中充滿了變數(shù),誰也不能從這些變數(shù)當中抽離出來。每個人都扯著一根線,即便你再保持中立,也不能避免和他人交織,纏纏繞繞,錯綜復雜。
朦朦朧朧中,錦程帶著沒有解答的問題睡著了……
花生出完,余下的活基本上就打場了。打場就像是廚師做飯,得講究火候。它不像是出花生,起的早點就可以干活,花生秧被露珠浸濕,變得有韌性,在機器里就不那么好打碎,花生秧總是帶著花生角就被拋出來了,只有半潮半干的時候,花生秧和花生才能痛痛快快地分離,如果太干了,花生秧就會被機器打碎,順著花生口竄出來,這無形當中又增加了分揀的活。只有找到干濕的臨界點,才能把場打得干凈利落。打場本來不用起那么早,但是習慣早起的錦程仍舊三點鐘開始了一天的忙活。把袋子一個一個檢查一遍,看看有沒有被老鼠要破的或者是沒有口繩的,這些看似不起眼的細節(jié)往往會阻礙一天的進程嘞,這幾天可沒有多少人愿意耽擱一點時間。
對錦程來說,新的一天預(yù)示著新的煩惱。她無法預(yù)知今天會發(fā)生什么事情。自收秋前,五弟就像是變了一個人,說話也不那么和氣,動不動就給兩句。起先,還以為是心情不好,也沒有太在意,現(xiàn)在看來真是自己想錯了,她感覺自己蒙著眼睛被人一步一步帶入事先準備好的陷阱前。自己使不上一點勁兒,無法預(yù)判,只能任人擺布。走與停不受自己支配,似乎有一只無形的手推著自己……
天亮了,錦程和孩子第一個到達場里,準備為今天的打場做準備。到場里一看,昨天支好的花生摘果機不見了,錦程心中一震,不會是被人偷走了吧,這下可壞了!錦程想到了最壞的結(jié)果。鄰居在地頭兒搭了個安,她小跑著去打聽點情況,鄰居告訴她摘果機沒有被偷走,是五弟拉走了,得知這個消息,錦程內(nèi)心無比煩亂,這個結(jié)果比丟失更可怕,她無論如何也沒有預(yù)料到,守全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原來是篷布上掃得干干凈凈,一點灰塵都沒有,昨天的花生秧也被轉(zhuǎn)移到別處,為今天的花生秧騰出來足夠的地方。
一切收拾妥當,錦程的腦袋像是被磚填滿,一點縫隙也沒有留,頭暈暈乎乎的,她拍了怕頭,一點知覺都沒有,她站在場里,不時地向東邊望著。
上午十點鐘,等錦程看到五弟開著拖拉機來到地頭兒,心中那塊石頭才算落了地。
“這個摘果機是誰嘞”錦程指著車斗上新的摘果機問。
“我的——”守全邊解繩子邊說。
“那老的呢?”錦程不解地問。
“賣了!”守全平淡地說。
“賣了?”對待這個結(jié)果,錦程有些吃驚,這可是兩家老伙的東西呢,怎么說賣就賣了呢。
守全拽住手中的繩子,瞥了錦程一眼說:“呃,那個——這個花生摘果機是俺自己買的,你也不用給錢了,先用著吧,這地明年——呃——這地你們也不是一直種著嘞”
錦程從這看似普通的話里挖掘出兩層意思:一,花生摘果機屬于五弟自己的,之前的老的賣了算是自己的使用費。二,明年估計不種地了。
錦程想了想說:“那這,不能白用呀,該俺出多少錢,俺讓恁二哥給你”
“不用,這個就是俺自己的”守全一口回絕錦程的建議。
看來這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錦程也不再說什么,只能按照這個方向前進。摘果機已經(jīng)把自己摘干凈了。再把之前鄰居給自己說的恁家守全去石頭村瞧拖拉機的話聯(lián)系起來琢磨一下更加有“味兒”。很明顯,這是再一步一步撇清自己。
即使蒙著眼睛,此時,錦程總算理清了頭緒,可以預(yù)見她將被送到分家的終點站。
機器的轉(zhuǎn)動將所有人的節(jié)奏全部帶動起來,腦袋徹底放空,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能想,眼睛和手腳都要集中注意力,這樣才能夠跟上機器的需求。
一上午時間在轟隆隆的響聲中渡過。機器的轟鳴逼迫著思想和肉體分離,如同行尸走肉般運轉(zhuǎn)著。
太陽烘烤著大地,花生秧上僅存的露珠早已經(jīng)升騰不見,輕輕一捏,就能呼啦啦地碎一地。
守全停了機器,騎上電動車回家去了。
錦程扭頭看了看篷布上的花生,心里說不出的滋味。短小的花生秧桔梗儼然蓋住了花生角,這可不少費事呀,揚場也揚不出去,只能一根根從花生里篩選,收花生的人也不收,不不選都不行,哎——真是愁人呀。
兩個孩子累壞了,閉著眼睛張開手叉著腿躺在花生堆上,錦程嘆了口氣,抓了一把木锨把花生撥拉開……
等到花生都攤開,錦程才和兩個孩子回家吃飯去了。
一進胡同就碰見了從胡同里低頭走過來的蘭香。
“咋了,大嫂”錦程笑著問。
“冇——冇事,這不,呃,嗨,俺剛?cè)ツ沁吔钖|西啦”蘭香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哦,那回家吃飯吧”錦程說。
“不拉,你趕緊做吧,忙活一上午了”蘭香關(guān)心地說,“對啦,程的,俺還真有個事給你說呢,啥事呢,你瞧瞧,這腦子,還想不起來了嘞”
“不慌——”錦程掏出鑰匙安排兩個孩子先燒水做飯,她預(yù)感到,大嫂絕不是來借東西的,這個胡同就住了三戶,一家不種地,一家沒在家,這能借啥呢。
“哦,想起來了”蘭香往錦程面前湊了湊,貼近耳朵說,“你說說,恁圖啥了,你們兩家合伙收秋,你們?nèi)齻€人,守全他家一個半,說一個半都有點多,村里人都看不下去了”說著朝著墻上吐了一就談表示不滿。
“嗨,大嫂,就這吧,都是自己兄弟嘞,多一個少一個不趁勁(不礙事的意思)”錦程笑著說。
大嫂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呀,一時間還捉摸不透。
“你瞧瞧你,咋恁傻嘞,就李英那頭疼都是裝的,在家天天唱歌,我的老家,嘿!就住在這個屯……”蘭香還學著唱了幾句,“你瞧瞧多高興,狗屁頭疼嘞”
五弟媳婦的病,這就是心知肚明的事情,說透了也沒有什么意思。錦程也沒有去接這茬。她等待著蘭香繼續(xù)往下說,嘗試著摸清她到底什么意圖。
見錦程沒有反應(yīng),依然笑呵呵地看著自己,蘭香有點著急,沉下臉說:“中,俺就說這么多了,說的多了也不受待見”
見蘭香有了意見,錦程趕緊接過話說:“大嫂,俺可著你是對俺好嘞,俺心里都清楚”
錦程的幾句好聽話總算起了點用,蘭香的臉色稍微好轉(zhuǎn)。她咳嗽了一聲,說:“程的,俺還是那句話,縣城要是不好混就回來吧,咱妯娌倆也能說說話,有個照應(yīng)”
錦程笑著說:“俺著,大嫂,有你給俺撐腰,俺心里踏實多了”,錦程扭了扭頭看看廚房里忙活的兒子,接著說:“大嫂,今個在這吃吧,快做好飯了”
“不啦不啦——俺再看看那誰家來人了冇”說完背著手往東退了幾步,佯裝去看看鄰居家有人沒有。
錦程關(guān)了門,兩個孩子已經(jīng)把飯做好了,擱在了東屋的桌子上。
“呸——瞧恁這德行,還給俺這裝老大嘞,瞧瞧恁明年還嘚瑟啥”錦程鄙夷地嘟囔道。
啪的一聲,一口痰砸在了木門上。
東屋內(nèi),錦程端著飯碗,一點胃口都沒有。精神和身體發(fā)生了分歧,腦袋的飽脹和胃里的饑餓開始對抗。錦程明白,此時,絕不能讓精神去指揮身體,否則,下午的活就該泡湯了。飯力,飯力,年紀大的人就靠飯力了,無論如何也得吃飽呢。她從堂屋西側(cè)的菜地里摘了一根辣椒,一口咬下去,舌頭瞬間麻木,額頭的汗珠也冒了出來。一筷子接著一筷子往嘴巴里添,幾分鐘的功夫一碗面條進了肚。
床上傳來兒子輕微的鼾聲,她扭過頭看了看滿臉胡子的兒子,心理充滿了愧疚。
思想在狹小的夾縫中撞得頭破血流,一時間,也縷捋不出個頭緒,錦程起身躺在床上休息,管他呢,車到冇惡路,錦程想起來爹說的這句話……
農(nóng)忙時,整個村子又恢復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節(jié)奏當中。沒有人關(guān)注兜里的那個誘人的手機,只要不響,沒人想著去看它一眼。一切時間都聽從太陽和月亮的指揮。不知不覺間,國慶節(jié)已經(jīng)過去七天。
這天下午,王文徽一身輕松,他脫去厚重的千層底,換上上學的行頭兒,刮了刮胡子,“還是帥小伙!”他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
收秋基本結(jié)束,大多數(shù)花生已經(jīng)入了倉,外出打工的人早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趕上了早班車分散到祖國各地。
整個村子又陷入了一片沉靜。
在這個平靜地村落,人們又開始了另一種忙碌。
收了秋,農(nóng)田里基本上沒有了活。忙碌將近一個月的人們終于松了一口氣。三三倆倆聚在一起,開始了另一種安逸的生活。你看,大嘴門前邊又聚集了不少女人。幾乎每個人面前擺著一個藤編的籃子,身邊都蹲著一個布袋。
秋收后到第二年五月份之間,幾乎整個村子的婦女都在干同樣的事情。一年一度的單雙果“挑選大賽”打響了。
婦女們聚在一起,邊說話邊熟練地將布袋里的單雙果分開,單果留袋,雙果進籃子。挑選單雙果就像是超市的豬肉一樣,豬里脊、排骨都遠遠大于五花肉的價格。忙活一秋天的人們誰不盼望著兜里能多見兩個錢呢。不過,單調(diào)的動作實在枯燥無味,這極大地考驗著婦女們的耐心。不過,也不用過于擔心,婦女們早已經(jīng)練就了絕活——腦袋和身體各忙各的,互不打擾。唾沫星子在人群中四處飛濺,若逆著光從遠處看,能看出人群的頭頂上時常掛著一輪彩虹。
在這個人群中絕不能缺少兩個人——大嘴和大炮。
對這二人來說,這是一年當中最好的機會。平時忙得吃飯的機會都沒有,誰還有閑工夫去說話呢,這可把二人憋屈毀了。肚子里話總算有時間拿出來曬一曬……
秋收的第二天,東頭的小媳婦的糗事已經(jīng)在西頭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