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 三
馮承輝的聲音不大，看向孫承宗的目光中似乎還有些歉意。身為郎中，江嶼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因為自己身體健康而羞愧的，不禁細細打量了這位馮公子一番。這位馮公子生了一副唇紅齒白明媚皓齒的好相貌，除了個子矮些，身體單薄些之外，怎么看都不像是個病秧子。
方怡白忽然睜開眼，神色淡然的望向馮承輝，幽幽問道：“馮公子這話說得倒是有趣，可不知是何用意？”
馮承輝并不在意方怡白的態(tài)度，也不在乎他話里暗含的譏諷，粲然一笑道：“方先生不要誤會，在下并沒有別的意思。”
一旁的孫承宗連忙解釋：“唉，俗話說日防夜防家賊最難防。神拳門里的事兒太過復雜，我們這次過來也不過想給您提個醒?！?p> 方怡白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你們一定已經(jīng)有了值得注意的人了？”
孫承宗苦笑著搖了搖頭：“方兄要是這么問，那這話說起來可就長了?！?p> 正在此時，一個侍立在門外的少年敲門入內(nèi)，走到馮承輝耳邊低語了幾句便躬身退下了，馮承輝跟著起身，滿臉歉意的對方怡白說：“實在抱歉，家姐在找我，在下先失陪了?！闭f著他轉向孫承宗囑咐道：“有勞三哥給方公子說明一下?！?p> 這邊送走了馮承輝，孫承宗便又繼續(xù)剛才的話題，以一聲長長的嘆息作為開場白：“唉，別看神拳門表面光鮮，實際上早已四分五裂了?！?p> 一切要從十六年前開始說起。那一年馮不二神功大成，他廣撒英雄帖，遍邀天下豪杰齊聚神拳山莊，他要以武會友。
各路門派先還有些看不起人，畢竟神拳山莊近百年都是武林中的笑話，礙于銀子的情面才派出一些二三流的弟子前來赴會。誰都沒想到馮不二不鳴則已，突然一鳴竟是響徹武林。千里傳音和金剛不壞已經(jīng)足夠驚世駭俗，更想不到的是，他竟用一拳便擊退了青城三俠，他以這一拳洗雪馮家三代的恥辱，聲震武林。
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馮不二雖然神功大成，可畢竟全家上下能出手的戰(zhàn)力只有他一人，家里全是老弱婦孺，經(jīng)歷了幾次偷襲之后，馮不二終于意識到他小瞧了這個江湖。若是再這樣下去，只怕整個馮家都會招來滅門之禍、
馮家人習武的天賦雖低，可個個都是做買賣的行家，現(xiàn)在收徒肯定遠水不解近渴，于是便干脆把玄武神功一把火給燒了，同時公開招納義子。神拳八虎便是那個時候聚到了馮不二的身邊。這八個人本就不是無名之輩，只不過由于各種原因不被容于世俗。每個人身后都有一段故事，馮不二卻不在乎這些，他給了他們承諾，也給了他們希望。
馮不二的妻子一朝分娩，誕下了一個女嬰，這便是長女馮承雁。雖然是個女孩，可馮不二卻并不氣餒，后面還有四個懷有身孕的小妾，他想著怎么也能出個兒子吧?？蛇@事情說來也邪了，后面的三個妾氏全都難產(chǎn)死了，孩子憋在母親的肚子里，到頭來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馮承輝的母親李氏是馮家最小的妾氏，當時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小女娃，被這接二連三的難產(chǎn)給嚇壞了，不到八個月便早產(chǎn)生下了馮承輝。馮承輝落生的時候還不到三斤，穩(wěn)婆根本沒把握這孩子能養(yǎng)大。馮不二看著哭的有氣無力的兒子，這才想起送給自己玄武神功的那位道人說過，他馮不二日后會有一子一女。
馮承輝先天不足，自幼身體孱弱，八虎見他這副跑兩步都要氣喘的模樣便都安了心，死心塌地的給馮不二賣命，馮不二則繼續(xù)鉆研玄武神功，時不時地給他們一些提點。
四季更替，斗轉星移，十年的時間一晃而過。忽然有人發(fā)現(xiàn)，小兄弟馮承輝長得越來越胖，個子越來越高，早就沒了當初那副病懨懨的樣子。直到這時才有人忽然意識到，如果馮承輝的身體恢復了健康，那這玄武神功還輪得到他們兄弟八個嗎？秘籍已經(jīng)燒了，口訣更是只有馮不二自己知道，如果馮不二翻臉不認，他們八個人簡直毫無辦法。
于是便有人動了旁的心思。主管對外事務的四個人，羅瑞峰、程鐵虎、吳從恩和馮憲超開始暗自培植自己的勢力。這幾年，馮家賣茶葉的錢便有不少都流進了他們的口袋。
燕一刀、馬建康和謝連亭都是受過馮不二恩惠的，一直以來倒還算盡心職守，只是他們幾個無論本領還是實力都比不得先前那四人。
方怡白神色不變，江嶼卻聽得興致盎然：“所以你們是懷疑那四個人意圖對馮門主不軌嘍？”
孫承宗卻搖了搖頭：“唉，不怕你們笑話，里里外外這幾百號人，我看誰都有問題?！?p> 方怡白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有些玩味的看著孫承宗：“也包括馮家姐弟？”
出乎意料的，孫承宗竟然沒有出言解釋。
孫承宗的表現(xiàn)讓江嶼十分迷惘。雖然不知道方怡白的身價，可摘星樓的頂級任務報酬想來也是頂級的，孫承宗花這么多錢，費這么大心，可這人說話卻總是吞吞吐吐的，像是心中有事又不敢明言的樣子。若是說他不善言辭也不合適，他的寥寥數(shù)語便把神拳八虎分成了兩個派系，就連前因后果都說的清清楚楚?？蓡柕秸l更可疑時，他卻連半個字都不肯吐露。
方怡白見他默然不語，便又問道：“如孫兄所言，神拳八虎之中已有四人有了出走之意，另有三人則依舊忠心。孫兄是不是忘記了，你也是八虎之一，可否冒昧的問一句，你的立場是什么？”
孫承宗的神情頗為落寞：“孫某早就沒了立場?！?p> 沉吟了片刻，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繼續(xù)說道：“與人爭斗時受了傷，關元、氣海遭了重創(chuàng)，這玄武神功早就與我無緣了。不管誰得了神功、當了門主，只要給我一口飯吃就行?！?p> 這個理由顯然出乎了江嶼和方怡白的意料。難怪孫承宗是這種表現(xiàn)，原來是怕無形中得罪了未來的掌門人。
孫承宗見他們不再追問，這才緩了臉色，與方怡白介紹了一下神拳山莊的路線、布局以及風土人情之后便起身告辭。
“兩位遠路而來想必已經(jīng)累了，不如暫且休息半日，今晚義父會在宴客廳給幾位接風?！?p> 方怡白起身送走了孫承宗。重新歸坐之后便一直用指尖敲打桌面，發(fā)出篤篤的聲音。他的表情十分凝重，一雙眼睛越瞇越細，指尖忽然停在桌面之上，開口說了句：“難怪這單生意這么值錢，原來這筆買賣還真是不好做啊?！?p> 神拳門自門主馮不二以下，簡直是各懷心思，雖然按照孫承宗所說有意出走的只有四個人，可誰敢擔保另外的三人真的那么忠心耿耿呢？既然連神拳八虎都不能相信，他們請來的朋友又如何能令人放心呢。
不僅如此，雖然孫承宗沒有明說，可馮家這一對姐弟似乎也不簡單，姐姐馮承雁是馮不二的正妻所出，算是嫡女，獨子馮承輝卻是妾氏所生。目前還不知道這對姐弟之間的感情如何，不過以江嶼的經(jīng)驗來看，就算子女之間如何和睦，妻妾之間，暗地里總少不得有些爭斗。
換句話說，神拳山莊就是個看不見底的沼澤，而方怡白和江嶼已經(jīng)深陷其中。
“江嶼，你能看出孫承宗受了傷嗎？”
江嶼聽見方怡白喊自己的全名便收起了玩笑的心情，十分嚴肅的說：“這種內(nèi)傷只能診脈，從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p> 方怡白點了點頭：“那馮承輝呢？你看他的狀態(tài)如何？”
江嶼聳了聳肩：“看著倒是蠻有精神的，不過他腳步虛浮、中氣不足，顯然沒練過什么工夫?！?p> 方怡白又點了點頭：“若是有機會的話，你幫我試探一下這兩人的底細。我不喜歡背后有人的感覺?！?p> 江嶼表情凝重的點頭應道：“老方你放心，你的背后就交給我了！”
方怡白翻了個白眼，幽幽的說道：“那我還不如靠墻站著來的靠譜。”
見識過清明山的大魚大肉之后，江嶼一直以為自己就算見過世面了。直到剛才，當他看到自己面前許多叫不上名字的菜肴時，他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馮家到底是做茶葉買賣的，比齊家的鐵匠風雅的多，一桌二十道菜，其中倒有一半食材都是江嶼沒見過的。而且他還頭一回見到用豆腐雕成的關公。遠遠看著威風十足，只是若有若無的餿味有些掃興。
酒席宴上江嶼第一次見到了馮不二的真容。傳說中的馮不二爭勇斗狠殺伐凌厲，還以為會是一個高大威猛的壯碩老頭，實在想不到他本人竟是一個中年儒生的模樣。身量也不高，臉上倒是沒什么皺紋，五綹長須飄在胸前，怎么看都像是個老財主。
如果不是看到馮承輝管他叫爹，江嶼還真不敢相信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神拳無敵馮不二。馮不二的身邊還有個老頭，這個老頭倒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看人的眼光總是陰惻惻的。馮承輝一直在和一個身材高挑的少女說話，那個少女相貌恬靜，穿著一身竹青色的衣裙，面對馮承輝的談笑風生，這少女卻始終都是一副淡然的神情，只是偶爾掩口輕笑兩聲算是回應。
方怡白是孫承宗的客人，所以孫承宗便和方怡白江嶼同桌而坐。廳中人多，他便逐一給方怡白做了介紹。馮不二身邊的老人叫慕容修，兩人兒時便是發(fā)小，后來不知何故鬧掰了交情，如今聽說馮不二有難，便又不辭辛勞的趕了過來。馮承輝對面的女子果然就是馮承雁，是個性子淡薄的姑娘，很少見她參加這種場合，想來也是奉了馮家主母的命令來的。
馮不二沒什么架子，跟誰說話都和和氣氣的。只是他的中氣太足，再和氣的話聽起來都帶著霸氣。老人樂呵呵的挨桌敬酒，對方怡白更是贊不絕口。江嶼趁這個機會好好打量了他一番，看他的氣息悠長不絕，眼中精光內(nèi)斂，果然是一位內(nèi)家高手，只是不知為何臉上竟隱隱顯出灰敗之色。
老人客套幾句之后便走向下一桌。江嶼在他轉身之際忽然發(fā)現(xiàn)，他背在身后的左手竟一直在微微抖動。
方怡白坐穩(wěn)之后正要夾菜，江嶼就在這個時候湊到他耳邊輕聲說了句：“馮不二好像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