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 十九
少年的聲音帶著濃濃的蜀中口音。
眾人回頭,只見衣衫襤褸的楚天聲正與一個面目清秀卻同樣衣衫襤褸的少年站在門口。少年的臉上臟兮兮的,正蹲在地上透過人們腿間縫隙往里面瞧。
王崇恩的眉頭一展,驚喜道:“楚大人!你可回來了,劉部堂和李大人聽說你出事兒都快急死了!”
不難看出楚天聲比出京之前瘦了不少,顯然這一路上沒少吃苦,他沖王崇恩勉力一笑,然后又向著徐龍輝拱手道:“下官見過徐少卿,這位小哥懂得一些江湖門道,不如就讓他驗看一下尸體如何?”
楚天聲在刑部素有賢名,一向以老成持重著稱,雖然不知道眼前少年的身份如何,卻還是點頭應(yīng)允了他的請求。
圍觀的眾人紛紛退后,給少年讓出來一個通道,少年也不客氣,徑直便向著尸體走了過去。
他翻了翻兩位死者的眼皮和嘴唇,又在他們小腹的位置上按了兩下,除了有粉紅色血液從周顯的嘴里流出來外,看著倒也沒什么不同。
可那少年卻像是松了口氣,撣了撣手之后便站回到了楚天聲的身側(cè)。
楚天聲把胖手搭在少年的肩上,輕聲問了一句:“怎么樣,看出什么沒有?”
少年點了點頭,朗聲道:“這位公子的眼球吐出,眼瞼上還有很多黑色的血線,下嘴唇上還有咬痕,大約是受了驚嚇?biāo)赖???礃幼右呀?jīng)死了五六天了。那位老伯是被人用銀針穿腦而死,你們看,他額頭的這處傷痕里隱約能看到一個小孔,銀針就是從這里穿刺進去的?!?p> 眾人順著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一處撞爛的傷口上隱約看出有個小孔。
徐龍輝的眉毛一挑,想不到這少年年紀(jì)不大,經(jīng)驗卻如此老道,可轉(zhuǎn)念一想便又搖了搖頭,指著牟云鵬的尸體說道:“眼下這月份暑熱難當(dāng),死了五六天的人絕不可能保存的如此完好,即便是在我大理寺的冰窖里也不可能。”
徐龍輝最后那四個字加重了語氣,少年似乎很畏懼他,不自覺的往楚天聲的身后躲了躲。楚天聲又在他背上拍了兩下,鼓勵道:“不用害怕,這里的叔叔伯伯都是好人,你先把話說完吧。”
少年得了鼓勵,喉頭滾動了兩下之后便繼續(xù)說道:“這位老伯死了也有三四天了,我看他死前應(yīng)該是受過刑的,只是動手的人很有分寸……”
“絕不可能!”
少年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一旁的仵作給打斷了,這個仵作便是大理寺的金牌仵作呂超賢,正是他和徐龍輝一起驗看的尸體,而且周顯的尸格上也落著他的名字。以他的經(jīng)驗來說,影響尸體腐敗的因素很多,尤其現(xiàn)在正是暑熱的月份,想要判斷新死之人的死亡時間幾乎只能依靠尸斑,只要周顯的尸體尚未形成尸斑,那就只可能是兩個時辰之內(nèi)才斷的氣。
老爺子面沉似水,一邊用手去戳周顯身側(cè)才剛泛起的粉紅色的尸斑,一邊正色道:“人死之后,兩個時辰之內(nèi)便會形成尸斑,之后,只要尸體的位置保持不變,尸斑便會定型,可你看周顯的身上,這尸斑顯然是才形成的,而且觸手即散,明顯就是新死,你這稚子安敢胡言!”
少年初時被他嚇了一跳,可聽他說完之后便很不服氣的說道:“你說的沒錯,這具尸體的尸斑確實是才形成的,可你不覺得這尸斑凝結(jié)的太慢,而且顏色也太淡了嗎?”
呂超賢點頭應(yīng)道:“若是他在水里失血過多,尸斑的顏色淡一些也是有的,而且這也不能說明他已經(jīng)死了三四天了。”
少年的嘴角忽然一翹:“那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的肚腹全都硬邦邦的?”
呂超賢敏銳的察覺到了少年笑容,可他想不明白肚腹硬邦邦的又能說明什么,于是便點了點頭。
少年終于露出了笑容,“尸體保險最好的手段無外乎冰凍,他們死后便被人凍在了冰里,所以如今才依然是新死的樣子,這位公子是死了一段時間之后才被冰凍的,所以他的尸斑才很正常。而這位老伯應(yīng)該是死后馬上就被凍進了冰里,沒等到尸斑形成,全身的血液就已經(jīng)被凍住了,現(xiàn)在尸體正在慢慢解凍,所以尸斑也才開始形成?!?p> 呂超賢的表情越來越僵,忽然發(fā)覺這少年所言也并非沒有可能,于是便又問道:“既然他是被銀針貫?zāi)X而死,那他顱頂?shù)墓钦垡趺唇忉???p> 少年微微一笑,不假思索的朗聲說道:“把一杯水凍成冰之后總會冒出來一些,人的身體自然也是如此,頭顱里面的液體結(jié)冰之后也會漲大,進而漲開顱骨。你看他剛才吐出來的血,之所以顏色淺談便是跟冰凍有關(guān)?!?p> 呂超賢后退幾步,幸虧有人扶著才站穩(wěn)了身形。一旁的徐龍輝聽得入神,趕忙探手去按壓尸體的腹部,果然覺得比先前柔軟了許多,不由驚嘆這少年所言竟然絲毫不虛,便問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會知道這些?”
不等少年答話,一旁的楚天聲開口說道:“這位是酆都孟家的家主,孟昶孟公子?!?p> 少年明顯有些錯愕,略顯局促的拉了拉楚天聲的衣角,楚天聲卻不以為意的笑了笑,目光同時掃向場中眾人,想把這些人的表情看個清楚。與此同時,站在他身側(cè)的梁書也正盯著身邊的胖子,他不明白楚天聲為什么要公開孟昶的身份——據(jù)他所知,酆都孟家的家主應(yīng)該孟九娘才對,如今楚天聲公然宣稱這少年是孟家的家主,只怕是想拿這孩子做餌也說不定。
徐龍輝似乎沒聽過酆都孟家的名頭,聞言只是動了動眉頭,便去和武盡忠商議眼下這樁人命案子究竟該歸哪個衙門。盡管武盡忠是周顯的義子,案例應(yīng)當(dāng)回避,可牟蘭城的逆案正由云騎司調(diào)查,由他們調(diào)查牟云鵬和周顯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所以徐龍輝也就沒在這件事兒上較真兒,簡單交代了幾句,等雨勢小了一些便帶呂超賢等人走了。
楚天聲也急著要回刑部交差,而且孟昶的身份特殊也需要妥善安置,便要隨著徐龍輝等人一同離開,梁書和王崇恩為了搭車便也跟著走了。
就如梁書所料,孟昶進京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傳遍了街頭巷尾。
人們津津樂道著那個少年是如何的斷案入神,以及他作為改邪歸正的江湖代表被刑部尚書劉培中大人親自接見。又過了兩天,市井之間就有人開始議論起天火,甚至有人言之鑿鑿,只要把石灰和磷火包在一處就能在大雨當(dāng)中制造火災(zāi)。
等孟九娘趕回京城的時候,竟然在城門口的水鋪里聽到有人議論紫陽真人利用磷火行騙。孟九娘心知不妙,拔腿便往城里面趕,一邊狂奔,心里還在埋怨馮沖不該放走孟昶,最起碼也該提前動手把刑部的欽差殺了才對。
如今可好,孟昶和楚天聲同時進京,看樣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把天火的秘密給抖出來了,事到如今他只想找到弟弟帶著他遠走高飛,卻在最后一刻又轉(zhuǎn)身向著皇城去了。
咸福宮里,趙爍見到衣衫襤露的孟九娘先是一怔,繼而便暴怒道:“你不是跟我保證可以妥善安置孟昶的嗎,怎么會放他到京城來了!你和馮沖都是死人嗎!”
孟九娘的身子一抖,顫聲道:“主上息怒,馮沖原本已經(jīng)困住他們了,可是……沒想到星斗二老會到羊頭山去,是他們帶走了阿昶,馮沖……他……也受傷了……”
趙爍焦躁的在房里踱了幾步,突然回身道:“星斗二老也來京城了嗎,怎么半點兒消息都沒收到……大典舉行在即,絕不能出半點兒紕漏!馮沖在哪兒,讓他去把孟昶帶走,不然就別怪我不講情面!”
孟九娘猛然抬頭,懇求道:“我就這么一個弟弟,懇請主上網(wǎng)開一面!”
趙爍瞇了瞇眼:“我給你的機會還不夠多嗎?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我早就該找人平了孟家。也不知道你們孟家的離情水是不是真的有用,怎么你喝了之后還是那么優(yōu)柔寡斷!”
孟九娘低垂眼眸,思量片刻之后再次開口:“屬下這就去找太子……屬下一定能讓太子跟狗皇帝反目!”
趙爍的表情明顯一緩,說話的聲音也柔和了幾分:“怎么,你終于想到辦法了?”
孟九娘咬了咬嘴唇,點頭道:“屬下也沒有兩全的法子,想來想去也只有據(jù)實已告這一條路了?!?p> 趙爍轉(zhuǎn)頭看向窗外,深深吸了口氣后,他柔聲說道:“也好,或許這對你對我都是最好的選擇。放心,我會照顧好你弟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