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 二十
熏風(fēng)醉人暑熱難消，每年一過小暑，趙濟便會下榻在澄慶園里，園中遍植花木，尤以一片牡丹花園最為傲人。
趙濟喜愛牡丹，其實并不在意它的品種是否名貴，諸如赤龍煥彩、粉面桃花、烏金耀輝這樣的花中極品也和尋常的凡品種在一處，姹紫嫣紅的擺在一處甚是好看。唯令趙濟感到惋惜的便是牡丹的花期太早，等他搬到澄慶園的時候，牡丹園里的大半花朵早已凋謝，取而代之的花萼上五角型的牡丹果莢。
距離牡丹園不遠(yuǎn)地方，趙濟正仰躺在一張竹制的搖椅上，觸手可及的地方擺著一個冰桶，里面除了果品之外還有一壺上好的葡萄佳釀，琉璃杯里還有少許殘酒，可杯子的主人卻已酣然入夢。
侍女玲瓏站在他身后，很小心的為他打扇扇風(fēng)，生怕暑熱會侵?jǐn)_了太子難得的好眠，可趙濟的夢境卻全不似周圍這般清涼爽快，相反的，他又回到了那個即將被烈火吞噬掉的粉紅色的房間里。
火舌亂舞，慘叫之聲不絕于耳，在一陣天崩地裂之后，趙濟的眼前便只有一片荷花開得正艷，渾身燥熱的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一躍而下，好讓沁涼的湖水熄滅衣服上的火苗，卻在此時，他忽然聽見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睜眼一看，見是玲瓏正一臉焦急的看著自己，立時就明白，她是看見自己做了噩夢才叫醒自己的。
勉力擠出一個微笑之后，他對正給自己擦汗的玲瓏說道：“不妨事的?！?p> 玲瓏拭去他額上最后的一點兒冷汗之后，輕聲稟報道：“剛才門前傳話過來，說是有個姓孟的道士要求見您，我說您正在午睡，讓他明天再來，可他不肯，非要見您，現(xiàn)在還在門房候著呢，您看……”
趙濟蹙了蹙眉：“道士？他沒說找我有什么事嗎？”
玲瓏蹙著眉搖了搖頭，有些嫌棄的說道：“他只說自己是紫陽真人的弟子，有要事見您。不過我看那道士的臉上還有傷呢，也不知道是不是騙子，要不還是打發(fā)走算了。”
若是平時，趙濟肯定會同意玲瓏的做法，可對方卻是紫陽真人的弟子，而且不理家人的勸阻執(zhí)意非要面見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跟自己的噩夢有關(guān)，又或者是宮里出了什么變故？
念及此處，趙濟便輕輕嘆了口氣：“畢竟是紫陽真人的人，別是丹成大典上有什么安排，我還是去見見好了?！?p> 花廳里，趙濟再次見到了孟蛟。上次見面還是一個月以前，他那時是隨著紫陽真人一起來的，趙濟并未關(guān)注過他，如今再次見面，這清秀的道士竟是一臉的風(fēng)霜疲憊，手臉之上還有許多新生的外傷。
趙濟壓下心里的疑問，請他就坐之后也不客套，直言問道：“道長執(zhí)意來訪，可是有什么要緊事兒嗎？”
孟蛟謙卑一笑：“貧道聽說殿下一直被噩夢所擾，這次是特意過來為殿下解惑的。”
“解惑？”
趙濟挑了挑眉：“紫陽真人給本王的靈符可是當(dāng)天夜里就燒沒了呢，莫非孟道長是過來解釋此事的嗎？”
趙濟這話說的很不客氣，他直言紫陽真人的符箓沒用，明顯是在孟蛟難堪，不想對方竟然笑了：“殿下不要誤會，貧道這次過來只是來為殿下解惑。在我來看，這夢魘之事不過是虛妄，殿下只怕也是心病而已?！?p> 趙濟聞言往后挪了挪身子，捏著下巴饒有興趣的看著孟蛟：“孟道長莫非是來砸紫陽真人招牌的嗎？”
孟蛟見趙濟已然上鉤，便一甩手中的拂塵，用一種智珠在握的目光回看趙濟：“貧道只問一句，殿下的夢魘里是否有一個女人？”
趙濟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下意識撫了撫手中的折扇。
孟蛟臉上卻不見喜色，反而沉聲問道：“那是否還與一場大火有關(guān)？”
趙濟再次點頭，卻有意裝傻笑道：“正是如此，道長可是要為本王解夢嗎？”
“如果我說我認(rèn)識那個女人，殿下不會不相信吧？”
趙濟笑著搖頭：“本王自己都不知道夢中之人是誰，你這么大言不慚的開口就說認(rèn)識，莫不是過來誆騙本王的吧？”
“黃藤酒春十三娘，您夢到的人一定是她?！?p> 孟蛟的眼中波光流轉(zhuǎn)，看在趙濟的眼里竟像是有了某種能看穿自己的魔力似的。雖然他很想知道當(dāng)年的真相，可當(dāng)聽到春十三娘的名字時，他的表情還是不自覺的僵了片刻。
像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他端起茶杯呷了口茶，輕聲問道：“春十三娘……這名字倒是風(fēng)塵，且不論她是否是我夢中之人，你且說說，你跟她是什么關(guān)系吧。”
孟蛟似乎是在等他提問，聞言便起身拔下發(fā)簪，滿頭的青絲傾瀉而下，說話的聲音中也多了幾分柔美：“她對我有救命之恩，我認(rèn)她做姐姐，我跟她情同姐妹五六年，她死之后我才出家做了道士，這個答案，殿下可還滿意？”
雖然一直覺得孟蛟的舉止有些陰柔，卻從沒想過她竟然是個坤道，更沒想到她竟是春十三娘的姐妹。春十三娘是天鄉(xiāng)樓的老鴇，莫非這孟蛟也和小玉一樣，曾經(jīng)是天鄉(xiāng)樓的姑娘不成，或許應(yīng)該尋個機會讓她們當(dāng)面聊聊。
思及此處，趙濟便故作莞爾似的笑出了聲音：“有趣有趣，道長這答案當(dāng)真有趣，既然你說我夢中的女子是春十三娘，那就請你告訴本王，我為什么會一直夢到她吧。”
話說的輕巧，可目光卻死死釘在了孟蛟的臉上。孟蛟也不急著開口，她把如瀑的長發(fā)隨手綰上，又把手里的玉竹發(fā)簪仔細(xì)插好之后，才娓娓說道：“春十三娘早在二十多年以前便是細(xì)雨樓的護法，一身魅術(shù)天下無雙，靠著她的一身本事，細(xì)雨樓著實掌握了不少人的把柄。天下男人們都知道這女人有多可怕，可只要他勾勾手指，男人便會像狗一樣圍在她身邊打轉(zhuǎn)。”
趙濟呷了口茶：“那時候本王怕是還沒出生，你說的這些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孟蛟點了點頭，繼續(xù)道：“對她那樣看透了世間情愛的那女人來說，孤獨終老才是最好的結(jié)局，只可惜，她最終還是愛上了一個男人，而且還有了一個孩子?！?p> 趙濟動了動身子。
孟蛟繼續(xù)道：“孩子永遠(yuǎn)是女人的弱點。后來，她跟著那個男人到了京城，還開了一間很大的青樓。我們都以為她是要用媚術(shù)在京城混出血名堂，可那個男人其實另有打算，我們誰都沒有料到，他竟然會有一個那么瘋狂的計劃。”
趙濟也不催促，只是定定的看著孟蛟
孟蛟略頓了頓后，繼續(xù)說道：“那個男人自稱是仁宗皇帝的血脈，因為某種原因才流落民間，他不甘心代宗篡了仁宗的皇位，想要用自己的方法奪回皇位?！?p> 雖然趙濟早就知道孟蛟要說什么，可是真聽對方說出來時，他的額上還是不自覺的沁出了一層冷汗，嘴里卻滿是不屑：“真是笑話，皇室血脈哪有那么容易流落民間，即便真有，玉牒上也該有所記載。這種自說自話冒認(rèn)皇嗣的行為與謀反何異！”
孟蛟沒有理會對方的反應(yīng)，只沖著趙濟笑了笑：“奪位也好謀反也罷，殿下不妨先聽聽這人的計劃再下定論不遲?！?p> 趙濟揚了揚下巴，示意對方繼續(xù)，孟蛟深深吸了口氣，良久之后才緩緩說道：“那人想用自己的兒子調(diào)換太子?！?p> 趙濟的瞳孔驟然緊縮。
孟蛟這時又補了一句：“而且，他成功了。”
“大膽！”
趙濟把手中的茶杯摔得粉碎，與此同時，守在門外的孟玄松也帶著幾個侍衛(wèi)闖了進來。趙濟氣的臉色發(fā)白，指著孟蛟怒喝道：“把這妖言惑眾的妖道給我押下去嚴(yán)刑拷問，一定要問出幕后的指使之人！”
孟蛟靜靜地立在那里毫不反抗。
金甲侍衛(wèi)聞聲而動，轉(zhuǎn)眼就把她綁了個結(jié)實，孟玄松對侍衛(wèi)長吩咐了幾句之后，侍衛(wèi)便帶著孟蛟出了花廳。待眾人走遠(yuǎn)，趙濟才長長地呼了口氣。
“殿下……”孟玄松欲言又止。
趙濟又給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飲下之后，才喃喃問道：“說說你的看法?！?p> 孟玄松欠了欠身：“雖然事情太過湊巧了些，可依我看，這應(yīng)該不是陛下所為?！?p> 趙濟狠狠瞪了孟玄松一眼，厲聲道：“你認(rèn)為那瘋子說的都是真的？”
孟玄松趕忙解釋：“殿下恕罪，卑職沒有這個意思，卑職是懷疑有人故意散布謠言，意圖對殿下不利！”
趙濟緩了緩神色，苦笑道：“父皇長生在即，我這太子本來也沒什么指望，還會有誰想要對我不利呢?！?p> 趙濟心中的苦澀孟玄松自然明白，別看太子和皇帝平時一副父慈子孝的太平景象，可一旦皇帝真得了長生，勢必不會容忍還有一個等著繼位的太子存在?？僧吘故律婊始?，他一個小小的屬官也不好多言，于是便寬慰道：“殿下放心，屬下會親自審問那妖道，定能找出幕后之人。不過丹成大典召開在即，屬下?lián)挠腥藭δ捅菹虏焕?，還望殿下早做準(zhǔn)備才是?！?p> 趙濟嗯了一聲：“你說得對，確實是該早做些準(zhǔn)備才好。”
他說完之后起身便走。
孟玄松不知道太子要去哪里，便緊走了兩步跟在趙濟身后問起去向，趙濟回頭看了孟玄松一眼，淡淡道：“好久沒去看望崇寧了，我過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