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象升平素看不起太監(jiān)。
朝野上下，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將，哪個不是憑著本事拼出來的？文官，經(jīng)歷十年寒窗奮斗苦讀，中舉人、中進士，靠著才華出人頭地。武將，躍馬戰(zhàn)場浴血沖殺，出生入死取得功名。
太監(jiān)算什么？
就因為在宮里伺候皇帝，哄得帝王高興，就一步登天取得權(quán)柄，既沒文才，又沒武略，不過是一群狗屁不懂的奴才嘛。
毛病。
但是，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曹化淳和高起潛兩個大太監(jiān)，不但趾趾高氣揚地來參加高層軍事會議，而且還得坐上首席位置。
盧象升你不服？
不服也一邊呆著去。
兵部尚書楊嗣昌是個心眼滑溜識時務的人，他很會做人，笑嘻嘻地把高起潛讓到首席，讓曹化淳坐在次席，自己則拉著盧象升坐在側(cè)面，并且悄悄對盧象升使眼色。
盧象升勉強壓了壓心頭的火氣，坐下來。
“諸公，”楊嗣昌收起笑容，開門見山地說：“萬歲命咱們商討軍情，茲事體大，涉關社稷安危，請諸公多出良策，檢討時局，議定大政?！?p> 話音剛落，盧象升就“騰”地站起來。
“我先說?！?p> 他實在看不慣兩個太監(jiān)傲慢的模樣，因此不待他們說話，搶先發(fā)言。
“諸位，眼下內(nèi)憂外患，我輩軍人重任在肩，象升以為，胡虜威脅最大，滿清精銳騎兵數(shù)十萬，屢屢進關襲擾，如入無人之境，上回一直打到北京城下，差點攻破通州，動搖大明根基，此患不除，永無寧日，若不勵精圖治，擊退清兵，則社稷危矣，因此，要組織強大軍隊，與胡虜決一死戰(zhàn)?！?p> 與在皇帝面前不同，盧象升這回亮開了大嗓門，慷慨陳辭，語調(diào)激昂。
但是……
他說完了，發(fā)現(xiàn)并沒人應和自己。
在座的一幫人，全都默不作聲。
就象一塊石頭，扔進水里，然后……沉入水底就沒動靜了，這感覺讓人怪怪的，甚是不舒服。
氣氛有點尷尬。
為什么呢？原來大家都在悄悄瞅著兩個太監(jiān)的臉色。
自楊嗣昌以下，將軍們可不象盧象升這么冒失，他們知道高起潛是兵馬總監(jiān)軍，曹化淳是東廠提督，都是皇帝的親信，得罪了他們可了不得。
得先看看他們的態(tài)度。
這不免讓盧象升在尷尬之外，又增添了憤怒。這……他奶奶的算怎么回事？涉及國家大事，難道還要看太監(jiān)的臉色行事？
滑天下之大稽！
盧象升臉色發(fā)紅，胸脯都微微起伏。
高起潛卻是滿面得意之色。
他漫不經(jīng)意地瞟了盧象升一眼，慢吞吞地用太監(jiān)特有的尖細嗓音說道：“戰(zhàn)與守，撫與剿，不可妄論，事關社稷安危，穩(wěn)重為要，別以為打過幾仗，就可以目空一切了?！?p> 話里滿是譏諷之意。
譏諷的對象顯然就是盧象升。
你別以為身居高位，屢有戰(zhàn)功，就可以在我面前洋蹦了。
盧象升是個直爽血性漢子，如何能忍？他伸出右手，猛地在桌上一拍，“叭”的一聲，桌上幾杯茶水亂晃，差點把桌子給掀翻了。
“什么意思？盧某主戰(zhàn)，是為國家著想，愿以身報國，何來目空一切之說？”
吼聲震得人耳鼓嗡嗡響。
高起潛嚇了一跳，擦……盧象升不會拔刀殺了自己吧？這頭老虎若是真的不顧一切發(fā)起威來，那就真壞菜了。
楊嗣昌趕緊站起來拉住盧象升。
“九臺（盧象升的號），且息怒，誤會了，誤會了，高公不是這個意思，他講的是作戰(zhàn)方略，應穩(wěn)扎穩(wěn)打，咱們再說再議，不可動氣。你請先坐下。”
盧象升身子如一截鐵塔，拽也拽不動，更不肯坐下。
他的目光象釘子似的直瞪著高起潛，“請高公把話說明白，到底是何打算，如是針對盧某，一句揭過既可，可現(xiàn)在咱們討論的是國家大事，容不得半分馬虎推諉，大家把話都講明白了吧?！?p> 氣氛一片緊張。
會議剛開始就鬧成這樣，其它幾個與會都把嘴緊緊閉上，直愣愣地發(fā)呆，誰也不說話。
這讓主持會議的楊嗣昌有些作難。會是崇禎命令召開的，開崩了不但沒法向皇帝交待，傳出去也會成為笑柄。但是楊嗣昌絕不敢得罪高起潛，只好再勸盧象升。
“九臺，大局為重，你既主戰(zhàn)，就把戰(zhàn)法講明白，大家共議，高公他們有何良策，咱們也可以參詳，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急則昏，躁則亂，你先冷靜冷靜?！?p> 這話沒毛病。
楊嗣昌夠圓滑。
盧象升往下壓了壓怒火，坐在椅子上。
曹化淳挑了挑眼皮，開口說話，“對關外的清兵么，我看剿撫結(jié)合的好，古時候諸葛亮南征，七擒孟獲，傳為千古佳話，就側(cè)重于‘撫’的策略……”
盧象升哭笑不得，接過話茬兒，“曹公，現(xiàn)在不是三國，清兵更不是孟獲，他們圖的是我大明花花江山，一心吞并中原，撫，只會助長敵人氣焰?！?p> 他苦笑著搖頭。
心里這個苦啊……這兩個太監(jiān)，分明狗屁不通，對于國家大事他們懂什么？既無學識又無經(jīng)驗，讓這樣的人參與商討國是，簡直……無語了。
楊嗣昌扭過頭來，瞅著盧象升，“我看，曹公講的這個‘撫’的策略，有些道理，眼下關內(nèi)流寇猖獗，國庫空虛，糧餉困難，如果能把清兵穩(wěn)住，贏得時間，不失為一條可用之計。”
盧象升皺起眉頭，“子微兄（楊嗣昌的字），你怎么糊涂了，上回清兵打到山東，擄走我壯民四五十萬，搶掠金銀無數(shù)，所謂‘撫’，說白了不就是議和嗎？那得多少金銀能填滿清兵胃口？你剛才還說國庫空虛，如此豈不要淘空了朝廷？還拿什么打仗？況且賊心昭昭，哪里就會象小孩子一樣被穩(wěn)?。砍酝炅四?，還得再來，如何是了？”
說完了，心里滾過一陣悲涼。
這種悲涼，比憤怒更加讓人難受。
他知道，楊嗣昌絕非糊涂，他是個懂軍事的人，閱歷比自己還豐富，怎么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唯一的原因是——他不想得罪高起潛和曹化淳。
明哲保身。
可是——這是在商議國家大事啊。
你身為掌管全國軍事的兵部尚書，為了奉承兩個太監(jiān)就如此明哲保身，置國家利益于何地？！??！
這樣下來……國家完了……
接下來，幾個開會的將領，分別講了自己的看法，但是他們也沒明確表示支持誰，只不過強調(diào)局勢復雜，宜穩(wěn)重行事，說些模棱兩可的話。
盧象升并不怨他們。
有什么辦法？連楊嗣昌也不敢得罪高起潛，何況別人？
這樣的會，其實開下去都沒有必要了。
悲哀。
盧象升沉下臉，心里的悲涼讓他連吵架的心情也沒有了。只是默默在心里吞著難言的苦澀。
議來議去……自然沒有結(jié)果。
楊嗣昌嘆了口氣，“就先商議到這里吧，待我向皇上奏過之后，再行定奪。”
盧象升站起身來，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抽身就走。
大踏步走出室外。
……
回到自己的公館里，盧象升只覺得胸中似有烈火在焚燒，又熱又躁，他端起一杯茶水，“咕嘟嘟”地一氣灌下去，然后把杯子“叭”地摔在地上。
細瓷杯杯摔得碎成幾十片。
完了……局勢完了……國家完了??！
一行眼淚，從眼角滾下。
仰天長嘆一聲。
……
這時，屋門一響，進來一個人。
這人是盧象升手下的參議，名叫姚太沖，足智多謀，文武兼?zhèn)?，很受盧象升的器重。
“大人，”
姚太沖朝盧象升拱手施禮，神情嚴肅。
“太沖，有事么？”
“大人，有要緊事，據(jù)我獲悉的消息，高起潛和曹化淳他們，正在攛掇皇上，尋求向清兵議和?！?p> “啊？”盧象升瞪起眼睛，“這事兒，可是真的？”
“千真萬確，此事由高起潛初謀，他們派了個名叫‘褚若吉’的算命瞎子，秘密取道出關，去向清兵聯(lián)絡，這個褚若吉雖然眼盲，卻經(jīng)常在關內(nèi)關外走動，綽號褚鐵口，很有名望，能說會道，他眼下身負秘密使命，正在前往赫圖阿拉的途中?！?p> “那……”盧象升攥起拳頭，“太沖，派人把這個瞎子殺了?！?p> “我已經(jīng)派人跟蹤查找?！?p> “太好了?！?p> “另外，大人，江湖上有不少有正義感的草莽豪杰，也正在追蹤尋找這個算命瞎子，他們受過清兵禍害，對所謂‘議和’恨之入骨，這些人下達了‘江湖追殺令’，發(fā)動黑白兩道一起截殺褚若吉?！?p> “好，民間人士，懂大是大非，有正義感，很是難得。”盧象升頻頻點頭。
他又長長嘆了一口氣。
高起潛、楊嗣昌……這些高官厚祿之人，竟然還沒有民間草莽懂得事理，這真讓人無語。
國家的悲哀。
……
與此同時，曹化淳回到東廠。
他怒氣沖沖，臉上罩著一層嚴霜，眼睛里放著一股毒光。
手下的番役、掌班之類瞧他這副樣子，莫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
坐到那把高臺上的雕花紅木椅，曹化淳高高地翹起二郎腿，冷冷地下達了一道命令：
“立刻秘密告知宋典他們，盡快搜集盧象升的證據(jù)，誣他個私通流寇的罪名，把這個目空一切的家伙，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給弄到監(jiān)獄里去。讓他嘗嘗烙鐵到底是不是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