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下雙陸棋嗎?”
很多年,沒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他曾經(jīng)經(jīng)常下雙陸棋,那‘曾經(jīng)’早已遠去。
他的目光掃過庭院,掃過太監(jiān),掃過大門,落到小溪的臉上,繃了繃嘴說:“會?!?p> “太好了!”小溪一拍手:“三羊,把雙陸棋拿來。”
“我并沒有要……”少年沒想都她竟然帶了棋。
小溪沒聽他說什么,接過三羊遞過來的棋盒,進了院子。
“熙郡主,熙郡主,您這是,這兒怎么能下棋呢?”太監(jiān)跟在小溪的后面,又著急又沒辦法。
“誰說不能下棋?”小溪反問。
“那倒也沒有,不過,這,這……”
小溪來到一棵大榆樹下,吩咐道:“拿席子來?!?p> 太監(jiān)遲疑著,還是搬來席子,拿了兩個新的墊子,放到樹下,鋪設(shè)好。
“請。”小溪先坐下,把用皮子做得棋盤從棋盒里拿出來,鋪開,分給少年一盒棋子,自己留一盒。
“你叫什么名字?是誰家的孩子?”少年問。
“小溪。你呢?”小溪刻意只說了名字。
“李守禮。”
開始下棋,兩人都不說話。
對方的路數(shù)稚嫩,還是初級的水平,小溪將就著他,假裝思索,速度慢了很多。
趴在窗戶上往外看的兩個少年被外面發(fā)生的一幕搞糊涂了。歲數(shù)小一點兒也想出去,歲數(shù)大的踢了他一腳,兩個人都沒能出來。
晚上,西上陽宮的太監(jiān)就到太后面前告狀。
太后問:“只是下棋?”
“對,說了沒兩句話。也都是下棋的事兒?!?p> 太后手扶前額,閉上眼睛說:“不必阻攔,護好熙郡主的安全?!?p> 太后都答應(yīng)了,小溪第二次來就順當(dāng)多了。她和李守禮地把棋子擺好,另外兩位少年也走出房門。
“他們叫什么?”小溪歪頭問李守禮。
“我哥哥李光順,弟弟李守義?!?p> 李守禮話音剛落,李光順就走到他們面前,惡狠狠看著小溪道:“你是誰家的孩子?”
小溪卻轉(zhuǎn)頭對最小的李守義說:“你要下棋嗎?”
李守義晃晃手說:“謝謝!”他的頭跟瘦弱的身子比起來,顯得很大,兩眼無神,反應(yīng)遲緩。
這時候李光順突然伸出腳,欲踩踏棋盤。
小溪眼疾手快,拿起棋盒把他的腳磕起來,順勢高舉,把李光順掀翻在地。
大家還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小溪已經(jīng)跳過去,揪住他的領(lǐng)子。
“一人向隅,舉座不歡。諾大的院子,你若不玩,就一邊呆著去,不要擾了我們的雅興?!?p> 李光順試圖去抓小溪的手,小溪把他的領(lǐng)子松開,一只腳把他拄在地上的那只手踢起來,李光順一下躺倒地上。
太監(jiān)們見狀跑上去把他按住,一個太監(jiān)嚷嚷著:“去拿鞭子來。”
小溪叉腰道:“且慢,饒他這一回?!?p> 下棋終于沒有人打擾,小溪隔三岔五來,下棋、練字,把李守禮居住地方的書籍拿出來讀。
夏天到了,他們制香、嘗果子、捉螢火蟲,不管玩兒什么,李光順從不參與。
自從小溪開始到訪,他們就再也沒有挨過鞭子。李光順雖然不歡迎小溪,卻也沒有出來鬧過,只是常叫著小弟李守義呆在屋子里。
***
河道上的搖櫓船走的很慢,正好隨了楚浩的意愿,他在渚口命人從貨倉取來幾十個木箱子,裝上土,趁著春天,跟燕西一起播種。
燕西開始不肯拿鏟子,楚浩就用玻璃瓶裝了發(fā)芽的種子放在她的床頭,帶著孩子們一起問她問題,把她抱到木箱前面,讓她看著他灑水……
他很努力,努力哄著燕西,想讓妻子高興起來,想讓孩子能夠跟母親玩耍。
夜深人靜,連燕西都睡下的時候,他躺在燕西身邊瞪大眼睛思緒萬千,卻動都不敢動,一點兒聲響都不敢出,生怕吵醒她。
他不抱怨任何人,只是覺得被生活禁錮了。
一路順著黃河下游,到達渤海,坐上海船,去到州胡島。
燕西離開兩京,換了環(huán)境,慢慢開始種花、種菜,帶孩子。
州胡島上,弟弟、弟媳還有他們的孩子都居住在那兒。
燕西也像是獲得了重生,跟大家一起玩笑,與三個弟媳相處很融洽。
有弟媳們照應(yīng),楚浩也能騰出手做他想做的事兒了。
夏日海濱,下過雨的傍晚,海面上被靚麗的彩虹和晚霞照亮。燕西約楚浩到海邊散步,他們赤著腳走在沙灘上。
“把琪藍接來吧?!毖辔髡\懇道。
“咱不提她。”
“不接琪藍來,你不快樂,我也不會快樂。過去的一年有多糟糕,你我都清楚。”
“是因為咱們的小冬春,不然郡主早就好了?!?p> “不,官人,這不是咱們想躲就能躲得掉的。官人若不接,我就隨官人一起坐船去拜占庭(東羅馬)。”
“燕西!我們不談這個,咱們現(xiàn)在什么都不缺,郡主帶好孩子,種種花草,就好了?!?p> “琪藍呢,她怎么辦?她若不是愛上郡公、離不開郡公,也不會嫁給郡公;她若不對我和孩子心懷愧疚,一定會把郡公留在身邊,也一定會隨郡公回大唐?!?p> 燕西輕易不跟他談起感情,楚浩也不想,今天她敞開心扉,楚浩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郡公對我的情誼,我心里明了,那就夠了,人不能奢求太多?!?p> “琪藍并不是我說讓她來,她就來的,她也有她自己的主意。況且郡主精神不好,再也經(jīng)不住事兒。”
“她之所以不來,是她知道郡公做了選擇。我既然說讓她來,就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
楚浩抱住燕西,沐浴在霞光中:“燕西你一定要幸福,我想讓你幸福?!?p> ***
亞特蘭蒂斯的合金框架藏著無數(shù)秘密,楚瀚和秦銘想取下一塊熔煉,始終找不到能夠切割的工具,他們只能把其中一個框架放到太陽聚光鏡下熔化。
熔化是熔化了,但是卻分離不出任何一種純金屬,所以楚瀚決定放棄分離,用幾種他認為可能的合金熔到一起,試著達到亞特蘭蒂斯合金的強度。
一次次失敗,楚瀚索性放棄,轉(zhuǎn)而研究另一個金屬框架中的殘渣。
殘渣或許在海洋中長期浸泡,或者本身時間太長,或者需要精密的儀器才能觀察,或者使用其他手段未知的方法才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奧秘,總之楚瀚一無所獲,也放棄了。
“我們是要發(fā)現(xiàn)亞特蘭蒂斯,但是在技術(shù)上我不想再追隨了。他們的技術(shù)是他們經(jīng)過經(jīng)驗得到的,我也要把我的技術(shù)放到我的經(jīng)驗上?!背o秦銘說。
秦銘正在改裝船上的機器,轉(zhuǎn)頭對楚瀚笑道:“這幾臺機器我都不滿意,船上需要裝載很多燃料,有聲音,煙,需要不斷加補給。如果能有更干凈、更有效的燃料就好了。”
“太陽啊,想辦法改進太陽聚光鏡?!?p> “咱們商討過了,海上風(fēng)浪太大,需要封閉船艙,聚光鏡受天氣限制,不理想?!?p> “使用玻璃和金屬相結(jié)合的方法,把聚光鏡想辦法改成船艙板?!被氐剿麄兊摹F(xiàn)實’,無數(shù)的靈光在楚瀚的腦中閃現(xiàn)。
他們找楚博計算,找楚曠做模型,等楚浩登島的時候,幾個人還沒有找到思路。
這晚,楚浩加入他們的討論:“在雅典,我聽一位教士說過‘發(fā)散’和‘放大’。聚光鏡只是聚光,把聚集的光‘放大’或‘發(fā)散’是不是有更大的效力。”
楚瀚驚喜道:“這是一個好思路??!”
于是不論楚浩的生意和事務(wù)有多忙,他們都邀請楚浩這個‘外行’加入設(shè)計改進。
楚浩看著他們越來越專業(yè)的圖紙和機器,感慨道:“這不是尋找亞特蘭蒂斯,你們是要直接創(chuàng)造一個亞特蘭蒂斯啊?!?p> 玩笑歸玩笑,自從楚浩來了之后,楚瀚和秦銘他們的確得到實質(zhì)的進展。
***
太后把朝局連底兒‘?dāng)嚭汀饋?,博州刺史瑯邪王李沖首先造反,李沖的父親豫州刺史越王李貞匆忙響應(yīng)。
李貞是先帝高宗的哥哥、太宗皇帝的第八子,在皇族中享有威望。
其實宗室大多都有參與謀反,只是李沖匆忙起兵,其他人觀望不敢出頭。而李沖只募到區(qū)區(qū)五千兵,父子兩個起勢七天就被太后派去的大軍平叛。
李沖情急之下,顧不得許多,直接派使者書信聯(lián)系駙馬薛紹。
薛紹還沒有得到李沖的消息,李沖已經(jīng)兵敗被殺。催促薛紹的信不斷送到公主府,其中一封被交到太平公主手中。
薛紹最近的行蹤越來越可疑,加之之前的種種,太平公主感覺到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簡單,所以,趁薛紹不在家,她毫不猶豫就把信封打開了。
讀到信的內(nèi)容,太平公主嚇得坐在椅子上半天起不來。她還懷著三個月的身孕,這是她和駙馬薛紹的第四個孩子,此刻她感覺到半邊天都要塌了。
她首先想到的是瑪瑞娜,她要馬上找瑪瑞娜。
可轉(zhuǎn)念一想,謀反這樣的大事,瑪瑞娜若知情不報,即是窩藏。
思來想去,太平公主下定決心跟薛紹攤牌。
薛紹剛剛從外面得到李沖父子兵敗的消息,正當(dāng)憂憤,見太平公主拿著信等他,便不再隱瞞。
“隋文帝篡周室,宇文泰的外甥尉遲迥還能舉兵匡復(fù)社稷。雖然沒有成功,卻威震海內(nèi),足為忠烈。紹也是先帝的外甥,豈能看著武氏顛覆朝廷!諸王皆是太宗、高宗皇帝的親兒孫,我等若不舍生取義,猶豫不發(fā),欲待何人?今日大禍臨頭,大丈夫當(dāng)為忠義鬼,請公主去向母后告發(fā)吧?!?p> “君乃是我的丈夫,諸王皆是我的叔伯、兄弟,你們反的是我的親生母親。讓我如何自處,如何自處?”天平公主哭道。
薛紹攬住她的肩膀說:“公主與紹婚后多年,孕育子女,情真意切。公主即便去告發(fā),紹亦不怨恨。”
太平公主拿起信,放到蠟燭上點燃:“我沒有見到此信,也不知道駙馬謀反,從此兩不相干。”
“公主!”
“若駙馬還念及夫妻情誼,念及兒女,就請駙馬好自為之。”
太后命酷吏周興查與李沖父子串通的皇族,絳州刺史韓王元嘉、刑州刺史魯王靈夔等注諸王先后被周興所殺,并殺其黨羽不計其數(shù)。
等明堂修建好,太后召宗室來京朝賀。宗室都嚇破了膽,稱病不敢來。
李沖起兵時,聯(lián)系虢王李鳳的兒子申州刺史李融。
事發(fā)倉促,李融的屬官建議李融把李沖的使者綁起來上報朝廷,李融因此升任左贊善大夫。不久李融又被其他皇族牽連,被斬殺,抄家。
查抄李融家的時候,周興找到薛紹,以及薛紹的哥哥濟州刺史薛顗和弟弟薛緒的罪證。
他們兄弟曾幫助李沖父子制造兵器,募集兵源。李沖兵敗后,他們殺錄事參軍高纂滅口。
十月,薛紹兄弟三人都被周興投入大牢。
太平公主月初產(chǎn)下幼女,大家瞞著她,說駙馬薛紹到西京長安督察賦稅。
蘇良嗣死后,西京留守頻繁更換,薛紹臨時派到西京也有情可原,太平公主信了。
直到十一月,薛紹兄弟三人被判死刑,薛家人才把實情告訴太平公主。
滴水成冰的季節(jié),太平公主剛出月子,坐車進宮為駙馬求情。
路上,她想起正月母后在家宴上是如何提醒她的,盡管她跟母親鬧著別扭,可母親早就知情,現(xiàn)在并不會真的殺薛紹吧。
等太平公主到了皇宮,吃了閉門羹,她才認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站在觀風(fēng)殿的西大殿哭泣。
太后身邊的太監(jiān)看不下去,悄聲道:“公主何不找熙郡主幫忙說情?!?p> “母后會聽一個小孩子的話嗎?”公主哽咽著問。
“公主有所不知,自打熙郡主到皇孫李光順的宮中下棋,太后就再也沒下令鞭打過那三個孩子?!?p> 太平公主想了想,搖頭說:“不行,小溪太小,很多事情跟小溪講不明白?!?p> “那就只剩下駙馬的季父薛懷義了?!?p> 薛紹如何痛恨季父之稱,如何痛恨薛懷義的,現(xiàn)在讓太平公主去求他,簡直滑稽可笑。
太監(jiān)見公主猶豫,急道:“公主,救命要緊啊。再晚,駙馬可就等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