綾兒聽不明白，回身笑吟吟看著影憐，影憐眨眨眼道：
“是夸你呢，快去另找一幅畫來?！?p> 綾兒應(yīng)了一聲，興致勃勃的去了。
影憐從壁上木格子里拿了兩個青花蓋碗，斜桌旁風(fēng)爐上的水正好滾了，沏好了茶分別送至二人面前。
臥子拿了畫一瞧，也嘿嘿一笑道：
“王荊公云：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年枉殺毛延壽！作畫講究神韻，美人意態(tài)，從來難于上青天，此卷美人雖似楊妃，神韻卻足呢?！?p> 影憐笑道：“可惜被綾兒一句話毀了！”
舒章望著綾兒道：
“對牛馬而誦經(jīng)，不入牛耳！嘿嘿！”
言畢連忙又那扇柄拍打著自己的嘴，啪啪有聲，又道：
“綾兒，我來教你寫字！”
影憐笑道：“舒章兄不過是脫口而出了，何必介懷！”
舒章?lián)u頭，略低了身子走近梅花門里，認認真真在案上寫了幾個大字，叫綾兒道：“綾兒，你認得嗎？”
綾兒最近學(xué)字興趣甚濃，已找了幾軸畫兒，正左瞧右瞧不得主意，聽舒章喚他認字，忙道：“李公子，等我先找畫兒！”
舒章便敲著桌案悠悠然跟綾兒搭話，臥子回首對影憐道：“隨他去吧！”
影憐淺笑盈盈對臥子道：“昨日多謝你了！”
臥子倒不好意思道：“偶然而已，不必掛懷！”
影憐平常極少出門，她這里停車也不便，未曾備得，便是急需用車，只去寒秀齋說一聲或者到街口雇車都是極便利的，昨日與宛君同車共去超果寺，倒忘了是初一，寺外不好雇車的。
“雖如此說，難得臥子兄有心呢！那一位是夫人嗎？真端莊大方！”
“過譽了，正是拙荊張氏。姑娘昨日素服，是……”
臥子將言而未及言明，自忖有些唐突，見影憐雖淺笑嫣然，眉宇之間縈繞淡淡愁緒，卻又很想探尋。
“嗯，來白龍?zhí)吨笳J識的一位姐姐，平日里對我多有照應(yīng)。便是以前掛在壁上那幅山水，她離世之前幾個時辰，還曾囑咐我將它拿下來……”
影憐身后有四扇窗戶，天氣漸冷，便只開了靠外面的一扇，饒是如此，依舊有風(fēng)吹進來，颯颯有聲。影憐轉(zhuǎn)過去，似要將那風(fēng)都迎在臉上，吹進心里。
臥子便又后悔開言了，伸手想要撫著她的衣袖，卻只能彎了手指，握成拳放在桌上道：
“是我問的唐突了，方才說到美人意態(tài)，今時人里……”
影憐見他如此，藏了眼淚含笑道：“臥子兄，我沒事的?！?p> 臥子一笑，唇角有點訕訕然，在影憐看來，這卻是極大的寬慰了。
“雖然此言有點虛無，仍舊只能道一聲：請節(jié)哀?！?p> 影憐鄭重點頭道：
“我明白，活著的人總歸要好好的活著?！?p> “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也有過一段非常壓抑的日子。父親在我眼里，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山，那時只覺得天也塌了，山也崩了，好似失去了活著的意義。痛苦不能用語言彌補萬一，卻會讓生活來彌合心傷。湖水、山風(fēng)、茶煙、水沸、詩酒、文章……無一不是生活，無一不能彌補心傷。便如這軸美人，你我看到了神韻，綾兒看到了美人身形，無一不是生活，無一不是意義！”
臥子悠然道來，卻似從心底油然而出，說者有心，聽者動意。
影憐凝神靜聽，隨著他的敘述，眼中有悠然神往之情，輕呼一聲贊道：
“若非對生活有極度的熱愛，臥子兄斷不能說出這番話來，想來作詩填詞，也是生活的極細致處，若非觀察幽微，如何寫來？便是那美人意態(tài)，又何從下手細細描出，臥子兄，敬你一杯！”
臥子早已見桌上的白瓷注子，觸手溫暖，便知影憐早已溫了酒的，然桌上沒有杯子，便知她藏了，起身從架子上拿了兩只酒杯，斟滿了酒道：
“姑娘若非心中熱忱，也不能作此解，在下敬你一杯！”
舒章在一旁高叫道：“你們又撇開我喝酒，影憐你再這樣，我可要帶兩壇子酒來，非把你灌醉不可！”
影憐亦高聲道：“舒章兄，你敢與我斗酒嗎？你若有好酒便都拿來，我這里別的放不下，酒還是能放得幾十壇子的。”
“幾十壇子你這屋子就滿了！”
“坐擁酒城，幸甚至哉！”
舒章偏著身子頭向前伸著向影憐豎起大拇指。
臥子笑著落座道：“舒章和轅文，都不能飲，我比他們略強，只怕也比不上你！”
影憐抿嘴一笑，大大方方，且笑且嘆：
“我喝酒只怕比喝茶還多，感覺要成個酒鬼了！唔，方才說到了畫美人意態(tài)，正要請教臥子兄，云間畫派對此有何說法嗎？”
臥子笑道：“松江畫風(fēng)，以九峰三泖的山水為主，人物上倒是涉足極少。前有莫公是龍，今有董公其昌、陳公繼儒為大家，亦都以山水為主。近時有曾公鯨的波臣畫派倒是十分長于人物，有一種新畫法稱“墨骨法”，如今他的弟子門人廣布，如上虞的謝公彬和嘉興的沈公韶。我曾在然明兄那里見過謝公執(zhí)筆的美人，著實儀態(tài)萬千，行動間似要離開畫布，款款走來。妙極，妙極！”
影憐手肘撐在桌上，一只手托著腮，一只手在茶托上輕輕滑動，似要將它的圓潤吸入手指似，然越聽神情越認真，眼睛不錯的盯著臥子，一時不察，手指一動，幸而茶已喝了半杯，杯子將倒未倒，在那盞托上半懸著，影憐忙去扶住，臥子眼疾手快也雙手扶住了茶杯，兩手未免一碰，影憐尚未回過神來，臥子卻觸電似的縮回手。
臥子每到畫舫，便覺心神寧靜，房室精潔是一方面，影憐如此悠然流暢幽微意態(tài)，才是更讓他覺得心里舒適無比。然這舒適，似乎又不只是寧靜，而是寧靜的時候很寧靜，然寧靜之中，又偶爾讓人心中一蕩，比如她睜著一雙猶如畫舫湖面一般時而波瀾時而平靜的眼睛，靜靜的托著腮看著他，聽他說出的每一個字，臥子都覺得自己的心像外面風(fēng)吹過的湖水一般，泛起漣漪，一圈一圈的蕩漾開去！
只聽影憐笑道：“唔，今日不宜飲茶！”便將茶杯撇在一邊，眼睛一挑，似問臥子，臥子便也笑著將茶杯移到桌沿兒。
恰好吳媽媽端了茶點來，影憐笑對吳媽媽道：“唔，本來喝綠茶可以吃點甜食的，不過我們現(xiàn)在喝酒了！吳媽媽，勞煩你另拿點下酒的來！”
臥子瞧著盤子里的紅豆山藥糕，笑瞇瞇道：
“這糕做得好細致，雪白里透出一點紅，倒是可愛！”
影憐笑問：“臥子兄何時要吃甜食了？”
臥子一笑，并不答言，影憐見他方才笑顏，心中一衡量，便向吳媽媽道：
“還有嗎？都一起裝在盒子里，一會兒給臥子兄帶回家去給他們家小姐，小女孩多是愛吃甜食的?！?p> 臥子雖是一怔，也不便推遲，便拱手道：“那我就替小女多謝了！”
忽聽得外面有人大呼：“吳媽媽，吳媽媽！”
吳媽媽忙叫了聲“綾兒”，自己忙忙的走了出去，臥子笑道：
“必是轅文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