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做些什么,才能有利于天下國家?”李元杰完全把蘇誡當做了人生導師。
就等你這樣問呢!蘇誡站起身,負手搖扇,似一智者,娓娓道來:“當今之世,欲有利于國家,無非三類:一則為官,二則從軍,三則為民。為官者,定天下大策,袞袞諸公,謀人民福祉;從軍者,馳騁疆場,開疆拓土、保家衛(wèi)國;為民者,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三者所處地位不同,但都以家國人民為念。元杰,你自認為喜歡哪一種?”
李元杰毫不猶豫道:“我當然喜歡從軍了?!鄙倌耆丝偸且鈿怙L發(fā),聽多了叱咤風云的豪情,誰都有過一段金戈鐵馬的夢。當然,在李元杰心里,還有其它的原因...
“...不成,你不能從軍?!碧K誡否決。
“為啥?”
“控弦破左的,右發(fā)摧月支,好男兒自然當如是。若你是尋常誰家子,我攔不住你,可你非同常人。你想想,自古以來,焉有以宗王之尊而統(tǒng)兵于前者耶?若你要領(lǐng)兵,卻是向來沒有宗室領(lǐng)兵的先例。若你只想從軍為伍,非但你皇兄和你父王不許,便是朝堂上的那些大臣,也要齊聲反對?!?p> 李元杰嚷道:“不對。我聽說古時有...有...咦誰來著...”他只隱約記得哪位先生在課堂上講過,有帝王身先士卒事跡,到底是哪位帝王,卻是記不清楚。想了半天,終于泄氣。
蘇誡故意打擊他:“別的不論,且看你身材,四肢如柴木、軀干如樹枯,跳不動跑不快,如何能做軍士?你可見皇城禁衛(wèi)之軀,魁梧如山。我以為,你真要去軍中,還得多吃幾個雞蛋,補補身子才是。不然即便在軍中,也徒為他人嗤笑。”
按說李元杰是榮王之后,養(yǎng)尊處優(yōu),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席上應該不缺山珍海味。別人家的公子腦滿腸肥,他卻一副瘦弱模樣。
怪哉。
李元杰不經(jīng)世事,向來為人所奉承,哪里聽過這般“嚴厲”的話,鼻子一酸,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緊閉著嘴巴,攥著兩只手,不發(fā)一言。
“元杰,你...”蘇誡瞠目。堂堂榮王府的公子,怎的就因他幾句話哭了...
李元杰用袖子抹去眼淚,“蘇大哥,讓你笑話了。聽你這樣說,我心里有些難受...”
吸了吸鼻子,他站起身,緩步走到欄桿前,沒了先前伏在欄桿上的跳脫,而是靜靜地看著街市。目光透過一條又一條街,透過街上密密麻麻的商鋪和商鋪前挑挑揀揀的人群,透過高聳的城墻和城墻上威風凜凜的軍衛(wèi),透過黑白相間的屋墻瓦檐,悠長綿遠,漸漸失了神...
樓高莫憑欄,憶往事,難貪歡。
“蘇大哥,你知道我為什么想去軍中么?”
蘇誡誠懇,“愿聞其詳。”
標準的故事開頭,“其實,這都要從我娘說起...”
“我娘是個很溫柔的人,從我記事起,她一直對我和姐姐很好,即便那時候我總是闖禍,她也舍不得教訓我。但她又是個很剛強的人,父王年輕時在外天不怕地不怕,回家后還是要看我娘的臉色。小時候,我看過最多的,就是他在我娘面前諾諾,像個大蟲面前的兔子。哈哈?!?p> 李元杰笑得很單純,眼中滿是回憶。
“據(jù)姐姐說,我抓周的時候,圍著一堆東西繞了好幾圈,抓了一把木劍。父王當時臉就變了,抱怨了我?guī)拙洌堑梦夷锷鷼?,在賓客前面揪著父王的耳朵告訴他,說他的兒以后一定會是響當當?shù)膶④姟!?p> “我娘不是世家大族出身,不知道宗室不得掌兵的慣例,所以才會那般說。我知道,她的話在眾位道賀的大臣聽來,沒見識,讓人發(fā)笑??墒?..可是我聽姐姐講來,不僅覺得不好笑,而且心里熱乎乎的。因為我知道,我娘是為了維護我才那樣說,即便她沒見識...”
“后來,我長大了,終于明白,原來宗室要進入軍中,比登天還難,最多也只能做個皇家侍衛(wèi),幾乎不可能外放邊地。為了不讓娘失望,我又決心好好讀書,做個聞名的大才子。呵呵...讀了這些年,什么也沒讀成。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我該干什么?!?p> “想到娘臨終時看著我的眼神,那種不舍、不放心,我心里就跟被鞭子抽打一樣,疼的緊...”
李元杰聲音越來越小,淚水鼻涕黏滿了臉,“唉,蘇大哥,我何嘗不知道我不能從軍呢,只是心中有個執(zhí)念,放不下,存著當做幻想罷了?!?p> 他的手摸在腰間,摘下一直掛在腰間的玉佩,輕柔撫摸,舍不得下一絲重手,好似拿著一塊一碎的玻璃,又似乎是捧著絕世珍寶。
“這枚玉佩,是我娘送給我的禮物。娘去世后,我在上面刻了她的畫像,掛在袍帶上,想她的時候,就拿起來看一看?!?p> 蘇誡見李元杰的第一面,便注意到他腰間掛著一枚有些簡陋的玉佩,當時不以為意,現(xiàn)在聽李元杰講述,原來內(nèi)蘊非同尋常。
真真是個有情之人,至誠至孝,秉性純良。蘇誡贊嘆道:“小王爺之心,足可立天地之間。世人多豺狼薄情之輩,但憑此,小王爺便比天下多數(shù)人強。想必尊慈在天有靈,必是極為欣慰?!本渚涑鲎蕴K誡真心。
李元杰擦干凈臉,強笑道:“蘇大哥莫要哄我了,我事事不成,哪里敢和天下人比。遠的不說,蘇大哥比只我長一歲,可是在你面前,我自愧弗如?!?p> “我一商賈之子,你是王侯之尊,怎可亂講自愧?”蘇誡好笑地糾正。
李元杰回嘴道:“哪里不是?蘇大哥詞做的比我好,字寫得比我好,還懂得烹制美食,能文能武。唉,反觀我,除了吃喝玩樂,只會看些閑書。蘇大哥知道嗎?你寫得那幅字帖,我父王一天到晚掛在嘴邊呢,夸你是下一代文宗,和歐陽先生一樣?!?p> 突然想到,好像他自認識蘇誡以來,蘇誡一直是獨身一人,既不見父母,也不見兄妹,更不見家中親戚。于是問道:“對了蘇大哥,為何你總是一個人,不見令尊令慈?”
談起父母,蘇誡眉頭皺起三分。他兩世為人,均不知父母姓甚名誰、來歷為何,當真可笑。無怪他加起來活了數(shù)十年,心中總有一股無根浮萍般的惶恐。眼中凝聚起如云般的憂愁,濃得抹不開、化不散。
搖動著的扇子漸漸垂落,蘇誡蠕動嘴唇,“我也給你講講我爹娘的故事吧...”
“在西方靈河岸邊三生石處,有一株絳珠草,被赤霞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始得久延歲月。后來,絳珠草得天地精華,脫去草木之胎,修成女體。為報答侍者灌溉之恩,偷偷跟隨侍者下凡,兩人投胎為兄妹。兄名寶玉,妹名黛玉?!?p> “那寶玉生得英俊容貌,喜詩詞曲賦性情文章,又好留戀富貴溫柔鄉(xiāng),作養(yǎng)脂粉,因此極得女子歡心。黛玉嬌怯柔弱,有詩才靈氣,絕代姿容、稀世俊美。兩人相配,真?zhèn)€是金童玉女,好比梧桐樹前雙飛雀、白樓湖中戲鴛鴦...”
“兩人日久生情,最終喜結(jié)連理,成前世之盟,育有一子。十年期后,感天相召,相與攜手共升仙班,可惜那一子孤苦伶仃,獨存至今?!?p> 啪、啪、啪...鼓掌聲響起,李元杰拍著手,笑得人畜無害。他伸出大拇指:“蘇大哥,我最佩服的,就是你這張嘴,編起故事來跟真的一樣。要不是仙人之事太過玄幻,我差點都信了。你不愿告訴我也罷,我并不追究啊?!?p> 蘇誡慨嘆:“若我知之,怎么會舍不得講出來?實是不知也?!?p> “不是吧...”李元杰驚著了,“蘇大哥,世上焉有無父無母之人?你是憑空生出來的不成?”
“你想什么呢?!碧K誡拿扇子敲了下李元杰奇思妙想的小腦瓜,“憑空生出來的是孫猴子,我可沒那個福氣。只是聽他人說,我出生不久,爹娘便遭了厄難?!?p> “自我明事理起,便是一個人生活,若非許多善良之人的幫助,若非自己一直有活下去的勇氣,我或許活不到今天。這些年,我做過許多事,但凡一切能使我生存的手段,我都用過。”
以李元杰并不細膩的心思,也能從蘇誡口中,聽出淡淡的哀愁。
顧不得細想蘇誡口中的孫猴子是何許人,李元杰眼中升起極大的同情。“原來蘇大哥自小就...”他已經(jīng)腦補出以下場景:
秋日,落葉,黃昏時刻。山林間嗚嗚刮來的風,夾雜落葉與枯草的哀鳴,潛伏游蕩在雜草叢生的小路上。一個干瘦的少年吃力地走著,背著一天的勞作,過于沉重的干柴壓在他身上,幾乎把他的脊背壓彎。豆粒大小的汗水從額頭滲出,滴落在他破破爛爛的草鞋上,沿著破洞流入腳底...
李元杰無法想象,自己雖然失了母親,但還有父王和姐姐的照拂,也不用擔心生活上的事。而蘇誡呢?無父無母,掙扎生存,穿衣吃飯都是問題。這種情況,放在自己身上,只怕已一死了之了。
心下敬佩之余,李元杰恍然覺得,自己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很多...
氣氛有些沉悶,李元杰看出蘇誡興致不高,以為他還在為父母之事傷懷,便殷勤地跑到樓下王掌柜處,端出幾碟佐食,笑嘻嘻放到蘇誡面前。
“蘇大哥,你吃些東西,據(jù)說他家的點心味道很好。”李元杰把佐食一道道擺好,好看的都放在蘇誡那邊,又道:“你不要太傷心了,改日我讓姐姐多陪陪你,你們兩個在一起就不會不開心了?!?p> 蘇誡只是有些慨然。要說傷懷,幾十年的時間,傷也傷夠了。聽李元杰碎碎念般的勸解,蘇誡哭笑不得:“你在胡謅些什么?這和你姐姐有什么關(guān)系?!?p> “當然有關(guān)系了?!崩钤芤荒樋隙ǎ吧洗稳タ窗賾?,你們可是聊得熱火朝天。尤其是我姐,她從沒和一個男子聊得那么開心過,那一天笑的次數(shù),比平時一年都多。我早看出來了,你們兩個很合適呢?!?p> “與我何干?”
“少來!”李元杰反駁道,“我都看到了,在船上你挨著姐姐坐,肩膀靠著肩膀,還碰了她的手。男女授受不親,你想抵賴?”
“嘶——”蘇誡倒吸一口氣,有這事兒?我怎么不知道,你火眼金睛啊。
“嘿嘿嘿...”李元杰靠近蘇誡,在他耳邊輕輕說道:“你知道嗎?那日過后,姐姐可是常在我面前提起你呢~”
“......”太扯淡了,這并不能說明什么問題好吧!
離離傾章
我回來了,此后不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