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更半夜，平常這時候月飴樓上下都入睡了，沒了聲息，今日卻還熱火朝天地忙活著。以廚房為中心，全體動員。蘇誡脫下往日長衫，穿上了勞動人民的的標(biāo)配犢鼻褲，赤著上身，沉穩(wěn)地指揮著“戰(zhàn)斗”：
“小七，海參泡好了沒有？好了快端過來，別磨蹭，泡久了就爛了?！?p> “小五，排骨剁成什么樣了？我看看，不行，太大了，再剁小些?！?p> “趙哥你怎么在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
趙漢腆著臉上來：“東家，這道菜您為什么不教我做?。俊碧K誡瞪了他一眼：“你爹還會藏著不交給你不成？”
“哪能呢?！壁w漢尷尬一笑。
廚房里，相比其他人的忙碌，趙德反而事情不多。
終于，各類食材整齊擺在桌上。泡好的海參、鮑魚，切好的排骨、火腿，洗得干干凈凈的冬菇...十幾樣?xùn)|西。
小五捧著一個箱子過來，打開，里面碼著整整齊齊十個小型黃色壇子。小七伸頭一看，怪叫道：“哇，五哥，你怎么捧了一堆冬瓜桶來？”被王逸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給了個暴栗：“你小子什么眼睛。你再看看這是什么？”
“誒，確實(shí)不像?？谧有”榷贤靶?，蓋子也不一樣?！倍嗫戳藘裳郏∑呖闯鲩T道。冬瓜桶，是民間對骨灰壇的俗稱。
“好了小七，別作怪了，把這些罐子洗干凈，照我說的，把食材一樣樣放進(jìn)去。趙哥你還在溜達(dá)呢？趕快把燉好的母雞湯盛上來！”蘇誡喊得口干舌燥?？吹节w漢，他氣不打一處來。這老兄自從會做一道螞蟻上樹，整天神氣活現(xiàn)，尾巴都有些翹。
趙漢看蘇誡有些不悅，不敢怠慢，“這就來，這就來”。
將食材依樣放入，倒入老母雞湯，將壇子封住，放入鍋中，蓋上鍋蓋，完成。小七不明白：“東家，這不就是燉菜嗎？有什么稀奇的？”
見一切準(zhǔn)備工作都已完成，蘇誡此刻心情不錯，耐心解答道：“小七，你問得不錯，說它是燉菜，倒也切合。做菜，無非炒、爆、炸、煎、燒、煮、烤、燉八種方式。一道菜制作工藝再繁復(fù)，實(shí)質(zhì)還是這八種方式之間的變化。萬變不離其宗，只要方法得當(dāng)，做出來的菜肴美味，它是燉的是煮的、是炒的是烤的，有什么關(guān)系？”
“這道菜，加入海鮮、陸品、山珍等多種食材，以老母雞湯煨上半宿，各色味道融合，揭開蓋子，鮮香異常。據(jù)說，食完之后，剩下的空壇三日香味不滅，因此得名‘滿壇香’。有人曾作戲言，‘聞得滿壇香，佛祖也跳墻’，因此又名佛跳墻。做這道菜，食材順序、火候把握、燉煮時辰都要仔細(xì)掌控，才能做出最佳風(fēng)味。”
蘇誡一番話，使眾人浮想聯(lián)翩?？諌阄度詹粶纾撌窍愕胶蔚瘸潭?？
“好了，忙了一夜，大家都去睡覺吧。王叔，勞你留下，同我看看些許?！碧K誡拍了拍手，眾人確實(shí)累極，各自打著哈欠回房。
“王叔，配套的東西準(zhǔn)備得怎么樣？”滿壇香這道菜，關(guān)系到月飴樓是否能真正一炮而紅，打入高端市場，進(jìn)入達(dá)官貴人眼中。因此，蘇誡不想見到一點(diǎn)馬虎。
王逸笑道：“東家，你放心，早已準(zhǔn)備好了?！?p> 一夜無話。
第二日午時，好幾輛馬車停在月飴樓門前，引起食客們的好奇。這些馬車均相當(dāng)華麗，周圍還有侍衛(wèi)在側(cè)。高頭大馬身上的凜然不可侵犯之勢，加之侍衛(wèi)們臉上“生人勿近”的嚴(yán)肅，客人們進(jìn)出之間，大都下意識地繞行。
在二樓“憶江南”，包括李元杰在內(nèi)，七八位公子哥兒圍坐在一起，談笑熱烈，好似鄰家聚會般輕松。不過，仔細(xì)看，能看出些門道。雖然隨意，但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多繞著李元杰展開，言語間有追捧之意。
李元杰是榮王之子，論后輩中之尊貴，僅次于皇子公主，受追捧是必然的。
此時，他們正在調(diào)笑一位胖子。胖子其實(shí)不太胖，中等身材，只是一張面團(tuán)臉又大又圓，給人以“他好胖”的錯覺。蒼白的膚色，說明此人比較懶散，不怎么愛拋頭露面。
李元杰用手指戳了戳胖子的臉，認(rèn)真道：“高思遠(yuǎn)，我只叫了孟霖他們，怎么你也跟著過來了？”
高思遠(yuǎn)一臉正氣：“思遠(yuǎn)向來和小王爺共進(jìn)退，愿做小王爺身邊一小卒。小王爺相召，思遠(yuǎn)自當(dāng)鞍前馬后、不辭辛勞、夙興夜寐、含辛茹苦、艱苦卓絕...”
“得了吧高思遠(yuǎn)，你那點(diǎn)心思我們還不清楚？”有人鄙夷道：“若是小王爺在殿司，你準(zhǔn)跑得比兔子還快。還有，你這一連串表忠心的話兒，說了千百次了，能不能換點(diǎn)新詞？”
此人倒是個心直口快的角色，體格虎背熊腰，臉相粗獷，左臉頰上還有一道疤，似是刀劍兵器所傷。
他和高思遠(yuǎn)兩人不太對付，聽他這般奚落，高思遠(yuǎn)反唇相譏：“我怎樣奉承是我的事，與你何干。聽說你昨日又和家里那位打架了？我看你還是先管好自己的家事再說吧，孟懼內(nèi)?！?p> 公子哥兒們善意地笑起來。孟霖家有“賢妻”，在元州的一眾高門子弟間流傳甚廣，各色版本都有。傳說最厲害的一次，他竟被“賢妻”用搟面杖打出府邸，無奈跑到當(dāng)值殿內(nèi)過了一夜，此事淪為同行笑柄。
他與“賢妻”的親事，是孟爹親自定下的，這就是老子坑兒子的典型。
被當(dāng)面揭短，孟霖黝黑的臉上更黑了，冷哼道：“要不是小王爺在此，老子敲碎你的牙?！?p> 坐了半日，這幫人多是武人，大多坐不住，一個個沒了公子的儀態(tài)。李元杰看出他們的不耐，安撫道：“諸位且安坐，菜品馬上就來。你們可知道，這道菜是第一次在元州出現(xiàn)，你們是元州之人中第一批品嘗的。便是闔庭重臣，也沒這個福氣呢?！?p> 立即有人應(yīng)和：“是啊，還得多謝小王爺，真是托了小王爺?shù)母０??！?p> “吱呀”，門被推開，一翩翩公子執(zhí)扇，緩緩而進(jìn)?？雌渖駪B(tài)風(fēng)度，眾公子哥還以為又是小王爺邀請的哪家子弟，不料小王爺主動起身迎過去，喊道：“蘇大哥，你終于來了。”一把拉住他的手，態(tài)度相當(dāng)親近。
眾人皆驚。連小王爺都得笑臉對待，這是哪家的人杰？什么時候元州出了如此一號人物？
李元杰拉著蘇誡，向各人介紹道：“諸位，這就是月飴樓的東家，蘇誡大哥。今日請大家過來，是他的主意?！?p> 眾公子哥不敢怠慢，對蘇誡行禮。此人得小王爺如此相待，只怕不僅僅是一酒樓掌柜那么簡單，他們還不至于那么沒眼力見。
“來，蘇大哥，我為你介紹一下，這位是中侍大夫的少君高思遠(yuǎn)，這位是宣正大夫的少君孟霖，這是...”李元杰一一為蘇誡道來。
高思遠(yuǎn)很是熱切地拉住蘇誡的袖子，笑得跟朵菊花一般：“蘇兄一表人才，我等自愧不如。以后但凡有任何需要，盡管來找我高思遠(yuǎn)，能幫上忙的我絕不推辭。”
李元杰點(diǎn)頭，“是啊蘇大哥，思遠(yuǎn)和孟霖都在禁中當(dāng)值，若是有這方面的困難，可以找他們?！?p> 蘇誡自然知道高思遠(yuǎn)為何如此熱情，也沒客氣：“那以后少不得叨擾高兄了?！?p> “一定一定?！备咚歼h(yuǎn)大喜?！?p> 切，死胖子，就知道阿諛諂媚！一旁，孟霖心中鄙視，卻也不由自主笑呵呵地朝蘇誡伸過手。人在江湖飄，哪能不辛勞啊...
一陣香味飄過，縈繞在眾公子哥鼻尖上。高思遠(yuǎn)精神一振，“好香，什么東西啊，怎的這般香？”
滿壇香，滿壇未至，飄香一屋。那邊，趙德才剛從鍋里端出來，香味兒便沿著門徑一路直躥，從廚房躥到大堂，從一樓躥到二樓。即使趙德做了半輩子廚子，也沒聞過如此濃郁的香氣，一股顫動自腳跟灌到腦門子，整個人都為之迷醉。
大堂內(nèi)，王逸正在招待客人，忽然鼻子一動，而后嘴角露出欣慰的笑意。
有客人問道：“唉掌柜的，你們是不是又做什么新菜了？太香了吧也?！?p> 王逸眨眨眼，故意賣個關(guān)子：“你猜啊?！?p> 調(diào)皮。
隔著許遠(yuǎn)，香已如此，端到面前時，才真真是香味兒濃得化不開。揭開蓋子的一剎那，眾人好似被香氣包裹。除了香，再聞不出其它味道。
李元杰不停地咽著唾沫，眼睛死死盯著開了蓋的壇子，手中拿著鑲銀牙箸，幾次就欲伸入壇中，又恐失了禮儀，“蘇大哥，這...這是什么菜？”
“滿壇香。想吃就吃吧，還等什么？”蘇誡笑道。鑲銀牙箸，是蘇誡吩咐王逸特意購得的，整副牙箸被銀片包裹，上刻有云紋圖案，價值不低。滿壇香既然要走高端路線，再配木牙箸，就不合適了。
李元杰立即用牙箸夾起一塊火腿，往嘴里一塞。味蕾跳動之間，只覺身上三萬六千毛孔同時張開，葷香味道鉆入每一臟器中，整個人都飄了起來。這樣鮮、這樣醇、這樣香、這樣嫩...天吶...
這他娘是什么神仙菜肴？神仙吃的也不過如此吧？
一眾八人，其余七人的表現(xiàn)和李元杰如出一轍。
蘇誡在旁，輕聲解釋道：“滿壇香，用海參、鮑魚、鴨胗、鴿子蛋、花膠、排骨、火腿、豬肚、冬菇、瑤柱等十余味食材，配之上好雞湯，熬制半日而成。小火慢煨，濃郁鮮香，葷而不膩，各種味道融合在一處，實(shí)是鮮中之鮮、醇中之醇?！?p> 高思遠(yuǎn)吃得滿嘴是湯漬，將一塊排骨吞進(jìn)肚中，冷不妨慘叫一聲。待眾人視線看過來，一臉哭相道：“我吃不下了，最近減肥，來的時候在家吃過飯，嗚嗚嗚...”
對一個吃貨而言，最悲慘之事，便是在美食面前，嘴巴還想要，而肚子卻在抗議...
不多時，諸人的壇子都見了底。高思遠(yuǎn)這廝不甘心，嚷嚷著要打包帶回府上，若不是蘇誡制止，他還想著連壇子一塊端走。
攏共十個壇子，自然不能隨意讓人拿去。
眾人吃得盡興，吃完后，贊不絕口。孟霖吃得太猛，急眼了，現(xiàn)在正不斷打著嗝，不好說話，只能伸出大拇指朝蘇誡比劃，臉上紅光滿面。
李元杰意猶未盡，摸著肚子問道：“蘇大哥，還能再來兩份嗎？呃不要這樣看我，我想帶回家讓父王和姐姐也嘗嘗。美味佳肴，不能我獨(dú)享啊?！?p> 小李真是個好孩子。
蘇誡搖頭道：“元杰之心可嘉。不過，滿壇香這道菜成本不低，也極耗火候工力，而且，壇子數(shù)量不夠，因此每日做得不多。這樣吧，明日我給你留出三份，你派人來接走就是?！?p> 李元杰點(diǎn)點(diǎn)頭，很是感動，覺得蘇誡對他實(shí)在太好。又聽蘇誡說成本不低，目光便瞟向了一邊還在死命夾起食物往嘴里塞的高思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