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zhuǎn)眼,凜冬散盡,孟春將至,連晨起鳥兒的清啼聲也比以往響亮好些。這日是開朝的第一天,照例群臣們都該嚴(yán)整衣冠向兗王行三跪九叩之禮,偏偏揆敬侯符晏一大早就向渾儀閣稱病告了假。老太常關(guān)誡對此頗有微詞。
“開春朝覲這樣大的事,揆敬侯也敢躲懶?;闶遣慌峦跎瞎肿?,又將祖宗律法置于何地?”須發(fā)皆白但精神矍鑠的關(guān)老大人拄著一柄龍頭拐杖,往地上重重戳了幾下,沉著臉痛心疾首地斥責(zé)道。
甄寄聞言在一旁暗中嘀咕道:“橫豎又不是他親祖宗,遵的哪門子規(guī)矩呢?”這話甄大人自然不敢教老太常聽見,滿朝文武誰人不知,老太常生性耿介、博文約禮,最看不慣那些動輒不守規(guī)矩的年輕后生。是而,為了讓老太常消氣,甄大人只好滿臉堆笑地替符晏打起了圓場。
“老大人您有所不知,侯爺這回是真病了,連床榻都下不了。不瞞您說,昨個兒晚輩去瞧他,回來路上連祭文都想好了……”
“阿嚏!”一陣林風(fēng)刮過,揆敬侯在馬背上打了個響亮的噴嚏?!芭P房的窗紙又破了,六嬸也不記得糊上,吹了一夜的冷風(fēng),果然今早就感了風(fēng)寒……”符晏在心里這般想著,腿上稍一使勁夾了下馬肚,那匹黑鬃馬便在平鄴城外的官道上行得飛快。
經(jīng)過一冬的蟄伏,京畿四周的百姓陸續(xù)走出家門重事生產(chǎn),官道兩邊也漸漸熱鬧起來,叫賣聲、討價聲、打鐵練泥聲不絕于耳。符晏一人一騎,穿過人來人往、熱鬧異常的集市,徑直朝著人煙寥落的清涼道場方向打馬而去。
前頭也曾提及,清涼道場始建于北淵晉赧王年間,傳說那位得道高僧在此地誦經(jīng)弘法后,便伏在一只大鵬金翅鳥的背上往西方極樂世界去了。
彼時,講經(jīng)壇的上空出現(xiàn)成百上千只奇異雜色的珍禽,四下響起一陣妙音,惹得在場信徒紛紛頂禮膜拜。然而,時移世易,不過幾十載光陰,清涼道場便漸漸被人們冷落,荒草一年年地瘋長,不知不覺已經(jīng)過膝。
及至清涼道場外的小樹林,由于道路變窄,符晏不便繼續(xù)策馬疾行,于是他將馬拴在了林子外的河溝旁,轉(zhuǎn)身徒步往道場方向去了。剛行出沒多遠(yuǎn),他一眼便瞧見前方有個熟悉的身影,一時間居然有些雀躍。
符晏有時也會暗自納罕,自己這么個無牽無掛仿佛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野猴子”,一看到那帕子與手爐,想起那少年帶著幾分羞怯的溫和笑容,便會不由自主地心馳神蕩。畢竟,過往十余年間,從未有人待他如此貼心過。
符晏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色迷心竅的登徒浪子,但又不解緣何意淫的對象竟是個男人。
他躊躇再三,好容易平復(fù)了激動的心情,最后還是用一種聽上去比較正常的語氣朝那背影高聲喊道:“齊公子,多日不見了!”
齊蘅聽見這熟悉的聲音,一時間有些恍惚。她緩緩轉(zhuǎn)過身循聲望去,看見那日同在放鶴亭中避雪的男子正笑著朝自己這邊趕來,一下便紅了眼眶。
說起來,都以為“造化弄人”幾個字不過戲折畫本里的老調(diào)重彈,而唯有親歷者方能體會這其中“一字千鈞”的艱難意味。齊蘅何曾想過萍水相逢的人竟然會有他日再見的時候,就像原以為生死不離的人轉(zhuǎn)眼便是陰陽兩隔。她心頭百感交集,多日來隱忍不發(fā)的淚水順著臉頰滾滾落下。
符晏遠(yuǎn)遠(yuǎn)看見齊蘅,只覺得他清瘦了許多,走近后才發(fā)現(xiàn)他早已是滿面淚痕。符晏不由得被嚇了一跳,他素來不喜過問旁人的隱秘事,此時卻有些按捺不住地關(guān)切道:“你,你還好嗎?”
一個人若是被人當(dāng)面問起好與不好,那么此人的面色多半是不怎么好看的。齊蘅自知失態(tài),趕忙拿手擦去眼角淚水,轉(zhuǎn)而神色如常道:“多日未見,多謝符公子惦念,在下尚安。”說著,她頓了頓,緊跟著又道:“符公子也是要往道場去嗎?”
符晏撓了撓頭,笑容可掬地“殷勤”道:“正是正是,齊兄若是不嫌棄,咱們便結(jié)伴同往可好?”
齊蘅聞言有些意外。自打那日放鶴亭初遇,符晏自稱姓“符”,又說自己家住臨安巷時,齊蘅便隱約猜到他與兗國王室有些關(guān)聯(lián)。她本不欲與王室宗親牽扯太多,然而與符晏的幾面之緣卻讓齊蘅覺得,他和那些盛氣凌人的王公貴族們不一樣。
這些天,齊蘅日日在風(fēng)刀霜劍中茍全性命,縱然心志堅(jiān)定如她,終究只是個沒經(jīng)過多少磋磨的小女子,驟然得人一句實(shí)心實(shí)意的問候,就好像往寒冰上澆了一瓢熱水一樣,如何能不為之動容。
齊蘅兀自出著神,半晌不答話。符晏沒來由地一陣緊張,開始反躬自省是不是方才哪句話說得唐突了。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齊蘅在耳旁輕聲說道:“好?!?p> 盡管揆敬侯反復(fù)告誡自己:男子漢大丈夫,只管小心翼翼地瞧人眼色行事,未免太沒出息了些!然而不等齊蘅把話說完,他卻不由自主地長舒一口氣,心上陰霾頓時一掃而空,連帶著面上也掛了幾分喜色。
眼下雖然已是三月中旬,然山間的積雪還沒有完全化去,空氣中依舊浮動著冬日里獨(dú)有的凜冽氣息,四野闃然。符齊二人并肩徐行,符晏興致盎然地向齊蘅說著平鄴城中百姓的一些日常習(xí)俗,語調(diào)輕快。
“齊公子,你來兗國不久想來還沒有見識過,現(xiàn)在正是放紙鳶的時候,再過幾日,一些世家貴族的女兒就要舉辦擷芳會了,你知道什么是擷芳會嗎?你肯定不知道,其實(shí)就是那些深閨小姐們在替自己擇婿呢!
她們在紙鳶上系些芳草、紅豆什么的,遇上心儀的郎君就剪斷金線,若是碰巧那男子也有意,便會拾起掉落的紙鳶,取下那上頭的玩意兒,收進(jìn)自己貼身的荷包,不日便去那小姐家中下聘求親。怎么樣,聽上去是不是還挺風(fēng)雅的?”
符晏話匣子一打開便再也收不住,齊蘅聽著聽著,臉上漸漸浮現(xiàn)一絲久違的笑容:“紅豆是相思之物,女兒家初見便以此物相贈,難不成是‘嘗恨相逢晚,余生付相思’嗎?”揆敬侯聞言唇角笑意愈濃:“又或許是‘何幸總相逢,余生不相思’呢?”
齊蘅抬眸正好撞上符晏的盈盈笑眼,那張俊朗中透著幾分桀驁的臉上,此時竟露出了孩童般天真的神色,齊蘅不覺心中一動。
在他們身后,聶安一路小心地尾隨著,沒有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