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將馬維遷送至長安城外的十里長亭,李義山與裴澤渡方告辭作別,看著馬維遷的車馬漸行漸遠終于不見,李義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已是深秋初冬時節(jié),望著路旁樹上不斷飄落又被冷風卷起飛揚的黃葉,他的心情格外凄涼。昨天馬維遷邀他們到他任上去游玩,據說那是一個風景秀麗著稱的小縣城,可馬維遷初次上任,到任之后一切公務都亟待熟悉,此時何必給他添亂,故他們都推辭了。
方才馬維遷又問他準備何去何從?何去何從?李義山連自己也不明確,長安是不能滯留的了,可到哪里去呢?本以為這次中榜不過是探囊取物,三場考試他都發(fā)揮得很好,無論是帖經、詩賦文章還是時務策論,他都是信手拈來文思泉涌,考完后自己感覺信心十足。原以為終于可以不負十數載的寒窗苦讀,但不料現(xiàn)實再次給意氣風發(fā)的他一個當頭痛擊,終究還是“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李義山原本計劃好放榜后回家鄉(xiāng)一趟,十歲喪父后,寡居的母親獨自撫養(yǎng)著他們。作為長子他本該更多地分擔母親的重擔,卻再次讓母親的期望成了空,他真的無顏去見母親和弟妹們失望的表情,曾經的豪情壯志已破碎成滿地狼狽。但他能走的路卻何其少!明知科舉考試的不公正,但象他這樣自幼就以讀書為志,立誓要光耀門楣、匡扶天下、靖寧宇內的學子,除了科舉入仕,別無他路可走。
放榜后,令狐楚和李瑞欽都為他奔走忙碌了一陣,但是沒有結果——科考翻案豈是兒戲!令狐楚對他的落榜比令狐綯的高中和選官還關心,一氣之下病了數日。對師父的關懷李義山既感激又愧疚,他選擇接受這個結局,反而寬慰他們不必再為此事抱不平。
令狐綯放榜后不久就被選在尚書省,正是春風得意之時,近日忙碌得連人影也難以見到。李瑞欽被任命為相州刺史并要求即刻赴任,相州是位于長安東北的重要郡縣,可他卻一心想回玉陽山一趟,只恨兩地方向不同就算是拐錯了彎也沒法到達,正絞盡腦汁地推延著上任時間,不料端王妃竟“從天而降”到了長安。馬維遷到吏部報到后被分到南方一個小縣城任縣丞,這個職位讓他覺得有些沮喪,但他聽從了李義山的勸說決定先從實務做起,今天李義山和裴澤渡就是送他去赴任。
裴澤渡騎著馬在前面不緊不慢地等著李義山,他其實很不習慣呆在京中,長安的繁華和熱鬧跟他格格不入。送寧國回來時他差點陷于牢獄之災,因擔心他被王守澄的爪牙給認出來,令狐綯等人都勸他少到熱鬧地段去逛。李瑞欽要他索性跟自己到任上去,但他又不愿背棄舊主,堅辭了李瑞欽的延攬。
李義山催馬趕上了裴澤渡:“玉松,我們明日回玉陽山,可好!”
裴澤渡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弄得有些發(fā)怔,反應過來忙答應道:“好!”他早就盤算著要走了,等在長安只是不放心玉溪,他來長安前云機道長囑咐過他“玉溪若不愿往別處就將其帶回”。但裴澤渡從不去問玉溪,他等著玉溪自己作決定,在他看來即使玉溪不走仕途也并不是無路可走的,只是不知他為何突然間就做了決定。
其實李義山并不是匆忙中才做出的決定。
令狐楚病一好轉就遣人將他叫去,安慰他“否極必泰來,君子于此應修養(yǎng)德行,守正其中,不形于外”,建議他就在自己府中安心讀書養(yǎng)性,不必擔心費用的問題。雖然令狐楚待他如親生子侄一般,但這種寄人門下的日子不是他內心所愿,更何況令狐綯已不再需要伴讀了。李瑞欽也全力挽留他,想讓他跟自己到任上,見他不肯又積極為他奔走舉薦,但依附他人門下更是李義山所不情愿的。他也不想再逗留長安,那日經李瑞欽竭力設法他也只到了宮門口,寧國現(xiàn)在離他豈是萬里之遙!雖然對她的思念刻骨銘心,但更多的理智告訴他,他們之間真的已成了飛鳥和游魚!放手是他唯一的選擇!
見李義山決定回玉陽山,裴澤渡更是說走就走,第二日一大早兩人便一同出發(fā)了。
雖是生長邊塞又在邊關行伍多年,但裴澤渡在軍旅生涯中卻交了不少生死兄弟,現(xiàn)在有不少分散在各處做官。裴澤渡是粗人心細,知道玉溪心情不佳,便有心要替玉溪開解。他只說自己在京中的這段時間被憋悶壞了,回來的路途上比去長安時張揚了許多,一路上到處尋朋覓友。李義山自己多年的詩文筆友也不少,因此他二人騎著兩匹老馬停停走走,探訪沿途的朋友舊交,踏尋各處的風景古跡,兩人倒也行得自在逍遙。也虧了裴澤渡的相伴,李義山才不會在這蕭條的時節(jié)里更感落寞。
行了一個多月,離玉陽山已是不遠了,這日他們又繞路向南去了裴澤渡的一個朋友處。那朋友與裴澤渡說是兩肋插刀的交情,但裴澤渡請門人通報后朋友卻只派了人來接待他們,自己則遲遲未來。裴澤渡性情豪爽不拘小節(jié)但骨子里卻不乏傲氣,最受不了別人的冷眼慢待,又等了一個時辰仍不見朋友到來便要甩手離開,他的朋友才一臉的焦灼不安地匆匆趕來了,那朋友也不向他二人寒暄客套,直接就向他們發(fā)問道:“京中的事你們聽聞了嗎?你們出京時可有何異象?”
裴澤渡見他招待不周已甚是不滿,見他連個招呼也沒有更是不悅,便大咧咧地反問道:“京中能有什么事?”
李義山見他朋友臉色沉重心神不寧,敏感地覺到有些不尋常,忙問:“京中出了什么事?”
朋友欲言又止,掃視了一下周圍無人方壓低聲音道:“方才聽傳有人行刺皇上未果,閹黨借機大開殺戮,京城血流成河,官員死不勝數,皇上生死不明……”
裴澤渡、李義山大吃一驚,忙對視了一眼,面面相覷。他們出京之時并無分毫兆頭,為何竟有如此驟變?裴澤渡忙向他朋友問:“果真?”
他朋友搖頭道:“我方才打聽許久,均無人知曉具體情形。邸報上只嚴令所有官員不得擅離職守,否則嚴懲不貸,此外并無一言。我目前官位在身,不敢私自離開此地,卻不知各路節(jié)度使此時如何動作?若真如此……”
他沒有說完,但李義山和裴澤渡亦已明白,若皇上真的被刺或有異變,各地的節(jié)度使中早就不乏蠢蠢欲動之人,一旦有人起意妄為或行不軌之事,天下頃刻必然大亂……
裴澤渡“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如此,我們即刻就回京!”
可長安城與他們一個多月前出城之時情勢已大不相同了。
京城各大城門均嚴密封鎖,城門外貼有公告,所有大小官員無詔均不得擅自回京,否則免職查辦。四大城門都僅定時開啟小門,進出城門檢查甚是嚴密,進京之人一律不準佩有武器。又有令說是要搜查行刺皇上之人,出城之人更是嚴密細查,一些看上去像是軍伍之人的一到城門口便被抓起來。
見此情形,李義山便勸裴澤渡且休要入城,畢竟他一眼就能被人看出是行伍出身的人,即使混入城中也無異于羊入虎口。兩人商議了一番,決定由李義山喬裝一番先入城中打探消息,而裴澤渡則繞到北門外,此時李瑞欽必也已得到消息,恐怕倒能與他派來的人碰見,也好互通消息。李義山若在京城中探知確切消息后再到北門的城外與他們匯合。
與裴澤渡分開后,李義山便混入城外的人流中觀察打聽,正在向出城人員搭訕著詢問情況,忽聽有人叫著“玉溪!”
李義山回頭看時,認出是云機道長的小徒弟玉巖,他竟一副游方道士的打扮。問起他才知道原來文安大師也得了訊息,卻苦于不清楚確切情況,很擔憂京中形勢,師父便命他來京探訪。昨日到了城門口后因見盤查甚是嚴厲,估摸難以入城,就想裝扮成游方的道士混進去。
李義山笑道:“云機師父怎么竟派了你來?玉鐘玉磬呢?”
玉巖一撇嘴得意地笑道:“師父說他倆個性子太呆,必不得進城?!?p> 李義山想了想也笑了,云機道長果然有識人之明,玉巖一向比他端重的師兄們調皮滑頭。
玉巖隨身還帶了文安的信件,說是文安大師囑咐他視情形到王丞相家交付給他轉交太后,務要清楚皇上目前狀況。他愁眉苦臉地搖頭道:“看他們搜查得甚緊,也不知道得不得進去,出城的人都不知道皇上的情況?!?p> 李義山望著玉巖思索了一下,也將自己改扮成游方道人的模樣,神情悠然、大搖大擺地帶了玉巖徑直往城門口來。城中守衛(wèi)攔住他們厲聲要查詢,李義山滿臉不屑地望了他們一眼,自稱是左神策軍中尉仇公公的同鄉(xiāng),接到仇公公的邀請,特來京中投奔仇公公的。見他口氣傲慢又說得頭頭是道,守城衛(wèi)兵語氣頓時緩和了不少,半信半疑地盤查了幾句,見問不出破綻,終究不敢得罪仇士良,一揮手放他們過了。
玉巖很好奇地問他怎知神策軍中尉是何處人士,又怎么會是他同鄉(xiāng)?玉溪哈哈一笑:“我才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呢!我不過是信口胡謅罷了。但我估計他新近得勢,守衛(wèi)必定還不清楚他是哪里人,卻知道他為人殘忍,必定不愿為件小事開罪他,也必定不愿為這么件小事特意去查證一番。”他又拍了一下玉巖,“再說誰會認真跟游方道長計較呢!還是你的主意提醒了我!”
玉巖回頭看看城門口擁擠的人群和忙碌不已的守衛(wèi)也一笑,確實沒誰會因一件小事就給自己增添得罪上司的麻煩!
長安城中街道上全然沒有了從前繁華熙鬧的場景,竟是異常蕭條冷清行人稀少,玉巖向一個行色匆忙的人打聽了一下王丞相府,那人竟驚慌地擺著手快步跑開了。玉巖只得又攔住一個年長的行人,那老者驚恐地環(huán)顧了一遍四周,才小聲道:“快走快走,別再問了。”也不待玉巖再問就慌忙地走開了。
見玉巖滿頭的霧水,李義山想了想,先帶了玉巖前往令狐楚的宅第。卻見往日賓客往來絡繹不絕的令狐府竟門可羅雀,門人見了他忙通報上去,一向勤勉公務的令狐楚竟意外地在家中,聞聽李義山到來忙從內室里出來,拉著李義山的手恍如見了自己久別的孩子一般,緊緊不放。
令狐楚簡單地告訴了一下他們京中的情形,此次變故事發(fā)極其突然,連在京中的他也沒有弄明白究竟就已經有大批的官員被搜捕斬殺,被誅連的人更是無數。事后才打聽到此次事變是皇上暗地里重用與宦官素日交好的李訓、鄭注,意圖一舉除去宦官集團,先是毒殺了王守澄,但打算除掉仇士良時卻不知為何竟走漏了消息,不僅皇上被仇士良控制,仇士良還借機將朝中素來與之不合的官員一網打盡。
令狐楚說到悲憤處不由老淚縱橫,他痛斥閹黨肆意妄為,又不由愧息因牛李兩黨爭斗造成在朝官員紛紛結黨派斗,導致國事怠惰、有志之士受排擠,皇上才會遭受閹宦挾制無人可用,他痛悔自己不該也陷入兩黨爭斗之中……
李義山見師父如此傷痛,忙轉開話題將玉巖引見給他,并將文安大師的托付告訴了師父,令狐楚剛止住的淚又流了下來:“王丞相已遭閹黨滅族……”
玉巖憤怒地握拳道:“這些亂賊竟如此狂妄不法?”
令狐楚搖頭嘆道:“素日要求抑制宦官勢力的官員都遭到他們的報復,被這些閹賊借機誣為亂黨之屬,慘遭殺戮?!?p> 李義山憤慨之余又有些一絲欣慰,師父一向極力主張抑制宦官勢力,打擊宦官不法行為的,幸而此次未遭到暗算,但轉念一想,師父是德昭望重的幾代老臣,亂黨豈能不忌憚幾分!
令狐楚自己亦嘆息著開口了:“此次我一門竟得以平安,多半因此前皇上安排的計劃我并不知情,前一陣我又病了,仇士良才不敢貿然下手。”
玉巖抹去臉上的淚水,將文安大師托付的信件取出來交給令狐楚,又開口問道:“不知皇上、太后境況如何?”李義山也望向令狐楚,他還很想知道寧國可還安否?但大亂之下她縱使安全必也受挫不輕,不知她現(xiàn)在境況如何?可得自由?
令狐楚回答說自己這些天都沒見到皇上,但令狐綯大約是新晉人員不受注目,所以這一向出入宮庭尚算得上自由。也虧了如此,他們才知道皇上此時尚屬平安,只是遭受打擊太大,意志消沉、精神頹廢,因此令狐楚打發(fā)令狐綯時常入宮陪伴皇上左右,極力寬慰皇上。令狐楚望著玉巖呈上的信件思忖了半晌,道:“此時仇士良也擔心各節(jié)度使作反,必急欲安穩(wěn)各地軍將之心,不會再過分難為太后和皇上。明日著綯兒領你們入宮,就說你們是文安大師派遣來問候太后之人,這些閹賊再猖狂還不至難為出家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