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父親提出來的要求,令狐綯怔了一下,但很快就答應(yīng)了。這段時間他常出入宮中安撫皇上并協(xié)理各項事務(wù),不光是惶急無主的太后,連意志消沉的皇上也松了口,有意要將寧國的終身托付給他。即使以前玉溪真與公主有些什么兩情相悅之事,他也不再擔(dān)心了,現(xiàn)在他和玉溪之間的差距豈止是十萬八千里?公主也就是一時的迷惑而已,看清形勢后必會同意這門親事的。何況玉溪明日能不能進(jìn)入宮中尚在兩可,就算進(jìn)了宮,若想見到寧國的機(jī)會也是微乎其微的。
李義山卻不免有些激動,若真能借此機(jī)會入宮一趟,不知能否見到寧國?宮中發(fā)生如此劇變,不知她是否安好無恙?他并不敢奢望他們有什么將來,只求能同在一片天空下,知她生活得平靜安寧即心安了。
第二天一早,令狐綯就帶領(lǐng)道士打扮的李義山和玉巖進(jìn)了宮,宮門層層把守的護(hù)衛(wèi)倒也沒看出什么破綻來,逢年過節(jié)各道觀廟宇是經(jīng)常派人來向太后問安的,文安大師自然也不例外。但在進(jìn)入太后宮殿時,宮門外站立的一個小宦官卻將玉溪玉巖攔住,從頭到腳審視著,令狐綯忙又上前解釋了一番。玉溪站在幾步開外未作聲,他對這些為虎作倀、橫行不法的宦官極為反感,壓抑著情緒淡然相對。小宦官將他們審視了半晌,并未挑出岔子來,便將下巴一抬示意他們進(jìn)宮。
進(jìn)得宮來,令狐綯帶著玉溪玉巖向太后行禮請安,介紹了他們的身份,才遞上文安的信,就聽殿門外有人提高聲音溫和謙恭地道:“仇公公安,太后正在接見文安大師遣來的人,不知仇公公到此何事?”
一個傲慢而尖細(xì)的公鴨嗓子嚷了起來:“讓開!仇公公掌管宮掖,自然要巡查進(jìn)宮之人。”話音沒落便已有幾個宦官走進(jìn)殿中,為首的一個身著紅袍的老宦官,剛才宮門外的那個小宦官在一旁向他低聲道了句什么。這紅袍的宦官也不先向太后行禮,站定后用一雙混濁不堪卻又掩不住犀利的眼睛斜視著玉溪玉巖。
玉巖忙一臉嘻笑著向來人行了個道禮,玉溪感到那盯視的目光像毒蛇一般讓人渾身上下不舒服,但身在宮中,他不想惹來不必要的糾紛,于是靜靜地用坦然的眼神迎向來人。
但他氣宇軒昂的身姿、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還是讓仇士良感到了不滿,他上上下下打量著玉溪,半晌才陰陽怪氣地從嘴唇中吐出幾個字:“你是何人?”
玉溪還未作答,令狐綯就忙笑著一拱手:“仇公公,這位是文安……?!?p> 不料仇士良居然毫不買賬,陰惻惻地斜了他一眼:“咱家問你了?”
令狐綯有些尷尬,但居然沒有反駁,沉默地向后退了一步。
在李義山的印象中,令狐綯是既自負(fù)又傲氣的,竟不料他竟會在一個宦官的面前如此退讓。玉溪有些訝異但更多的卻是悲憤,聽令狐楚說過這些宦官專橫霸道,隨意草菅人命,連朝廷官員俱不放在眼中,但在太后面前竟也如此跋扈!見仇士良陰森的目光頻頻掃向自己,玉溪不想在他面前卑躬屈節(jié),只依然昂身挺立、淡然面對。
忽聽仇士良桀桀一聲怪笑:“文安大師出家之人,何得有此等仆役,只怕是假的吧!”
玉溪從容地答道:“貧道乃玉陽觀云機(jī)道長之徒,只是閑云野鶴之人?!?p> 仇士良圍著玉溪繞了一圈,一雙污濁的眼珠卻不斷地轉(zhuǎn)動,凌厲的目光陰森不定地掃視著在場的每個人,讓人感到有被惡狼緊盯著一般的寒意,他拉長了話音陰沉地問道:“閑云——野鶴——之人?”話音一落他頓時變臉,聲音陡然變得尖厲刺耳又急促,“你究竟受何方亂黨指使,來宮意圖何為?”
玉溪一點不為他的聲色威脅所動,仍淡然地道:“貧道受文安大師囑托,特地來向太后問安的。”
仇士良居然不管太后尚坐在上面,一揮手道:“問安?我看你是居心叵測,給我拿下!”他身后跟著的幾個宦官就要動手來抓玉溪。
太后顯然也對仇士良進(jìn)宮后的無禮表現(xiàn)不滿,此時見他竟在自己面前擅自就要抓人,氣得渾身亂顫用手指著他道:“你,你,你——”但她亦知道此時翻臉會造成更多的不利,只是自身的尊嚴(yán)又不允許她毫無表示。
“太后,”沒等太后把話說出來,仇士良已截斷了太后的話陰冷地道:“咱家是為了太后和皇上的安危著想,這宮中要是什么人都能進(jìn)來,那豈不是將咱家的一番心血都白費了?”
“放肆!”隨著一聲清脆的叱聲響起,一個著銀紅色衣裙的女子從殿門外走了進(jìn)來,眾人一看卻是令狐絹,只見她不慌不忙地向太后行了個禮,邊環(huán)顧四圍邊喝道,“誰這么大膽竟敢當(dāng)著太后的面無禮?”
仇士良的臉上變了顏色,陰沉著方要開口,但令狐絹似乎這才看見了仇士良,忙熱情地招呼道:“喲,仇公公!”她滿面堆笑地向他道,“您老人家可是朝廷的忠良,護(hù)衛(wèi)皇上的大功臣,怎么竟在太后宮中失了規(guī)矩?”
仇士良被她一呼一喝又轉(zhuǎn)而滿口恭維弄得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卻不等仇士良說話轉(zhuǎn)身向玉溪行了個道禮,笑道:“玉溪師兄?方才聽說文安大師派遣人來問候,我猜著了應(yīng)該是你,果真不錯!”她又轉(zhuǎn)向仇士良介紹道,“仇公公一向不是正想尋覓些養(yǎng)生丹藥、護(hù)身良方?這位玉溪道長是云機(jī)師父的徒弟,最是得云機(jī)師父的真?zhèn)鳎裉炜烧媸呛眠\(yùn)氣!”
她一連串地發(fā)話沒停下來過,根本不由仇士良插嘴,卻在這之中將他的疑問全都解釋了一遍,弄得仇士良開不了口,半晌只猶疑地盯著玉溪道了句:“果真是——修道之人?”
令狐絹似乎有些不滿地笑了起來:“喲,我長了幾個膽子就敢蒙騙仇公公?這還能假?這位玉溪道長是長公主也見過的,長公主馬上就來了,你問問便知。”
令狐絹的話音才落,果然有宮女來稟報:“寧國長公主到!”
眾人都將眼光轉(zhuǎn)向門口,果然見寧國在一群宮女的簇?fù)硐伦吡诉M(jìn)來,她一身簡約便裝身佩長劍卻依然風(fēng)姿卓絕,英姿颯爽中不見半點畏懼羞澀和矯揉造作之態(tài)。
仇士良本是因最近掰倒了王守澄而借機(jī)上位,甘露之變中他又反手控制住了皇上,將作對之人盡掃才得以大權(quán)獨握。但他本不常在內(nèi)宮進(jìn)出,故已有許久未見過寧國,此時陡然見到便被她從容威嚴(yán)的氣勢折服,心想怪不得都贊寧國長公主是最神肖武后之人,他不由地躬身道:“老奴見過長公主?!?p> 寧國睨了他一眼,雖恨不能立刻一劍就劈死這個閹賊,無奈皇兄已被這些亂賊所挾制,只得淡淡地道了一聲:“公公免禮!”又轉(zhuǎn)身向玉溪道,“多日不見,道長可好?”
玉溪不想真能見到朝思暮想的寧國,不免心潮激動,行禮作答:“長公主安!玉溪尚好,文安大師甚是掛念長公主!”
寧國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轉(zhuǎn)過臉向太后道:“太后,這位就是我曾向太后提起過的玉溪道長!”
太后頷首點頭,似乎真的憶起了寧國所提過的事,點頭笑道:“果然仙風(fēng)道骨,氣宇不凡?!?p> 仇士良見沒人搭理他,不免有些訕訕然,自己只得慢慢向?qū)m門口走去,快到宮門口時,仿佛想起來什么,又回過頭來上下打量了寧國一眼。
寧國一心只在久別方得一見的玉溪身上,沒有察覺到仇士良那不懷好意的目光,倒是令狐綯注意到了,有些擔(dān)心地望著仇士良的背影。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寧國坐在花園的亭子里,盯著蕭瑟風(fēng)中的落葉發(fā)呆,她越來越體味到這句詩里的無奈了。那日幸得令狐絹消息靈通,臨機(jī)應(yīng)變,玉溪方得以平安出宮。也幸得令狐絹通風(fēng)報信,眾侍女們一起相助,她才得以出了鳳陽宮見了玉溪一面,但也就只是那么匆匆地一見,他們甚至未能說上幾句話。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原來真的是她想得太簡單了,李義山和她之間的緣份不過像一根藕絲一般,縱然依戀,縱使拖得再長,但卻是纖細(xì)無比。
太后那日見了玉溪之后又將她留了下來——如若不是借這樣的機(jī)會,她們母女現(xiàn)在也是難以見上一面的!甘露之變后,事前一無所知的她也被宦官監(jiān)禁在鳳陽宮不準(zhǔn)與太后、皇上見面,這偌大的皇宮竟成了他們的囚室。因顧忌周圍眾多的眼線,太后流著淚只道了一句:“誰要你生在帝王家!”
寧國想起了與文安別離之前,文安對出生帝王之家和無法把握自身命運(yùn)的嘆息,看來文安早已預(yù)見了自己的將來,只是不忍打破自己的夢境而已。她現(xiàn)在深深地體會文安公主為何會在父皇鼎盛之時選擇了這條外人看來撲朔難解的出路,貴為公主,如若不想接受命運(yùn)的擺布,竟只能出家!難道自己也只有文安公主這一條路可走么?想起玉溪曾因她的身份高高在上、遙不可及而嘆息,而現(xiàn)在自己卻更羨慕他的逍遙與灑脫而不可得……
“公主!”令狐絹不知什么時候過來了,在她身后一聲輕喚,替她披上一件披風(fēng),“這里風(fēng)大,小心受寒?!?p> 寧國回頭望了令狐絹一眼,甘露之變時,是令狐絹聞知消息及時帶人趕來將太后和她護(hù)衛(wèi)了起來,甘露之變后,又是令狐絹來回在自己和太后、皇兄之間牽線聯(lián)絡(luò)。如若不是令狐絹,他們母子之間的唯一的音信都會被這些閹賊隔絕。寧國一直很是感激,但玉溪來的那日,令狐絹在仇士良面前的表現(xiàn)不僅讓眾人欽佩,也讓寧國產(chǎn)生了一點疑心。仇士良目前大權(quán)緊握,不但控制了宮中禁軍,連長安城也落入了他的掌控之中,這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而令狐絹卻能當(dāng)著眾人的面在談笑間調(diào)侃、譏諷他并能讓他慍怒而不發(fā),這可是沒幾個人能做到的!
但是無論如何,令狐絹是多次幫助了她和太后的!這么一想,寧國不由地又打消了疑慮,向令狐絹問道:“外面有什么消息沒有?”
令狐絹有些遲疑地望了望她,但還是開口了:“現(xiàn)在全城正搜捕玉溪,我兄長只能安排他早點離開……”
寧國一驚,坐直了身子:“為何?”
令狐絹垂下眼睛,她也不知自己為何竟要告訴寧國,但她不愿見寧國糾纏在情傷之中不得自拔,輕聲道:“他寫了兩首關(guān)于時論的詩?!?p> 寧國忙道:“什么詩?讓我看看!”
見寧國眼中竟一片懇求的神色,令狐絹環(huán)望四下無人,從袖中取出一塊薄帕,上面果然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寧國忙一氣讀下去,但當(dāng)她讀到“鬼箓分朝部,軍烽照上都。敢云堪慟哭,未免怨洪爐”之時已淚如雨下,令狐絹忙勸慰她:“公主當(dāng)心,別讓人看見。”
寧國閉緊了眼睛,克制著不讓眼淚流出來,心中卻波滔洶涌。李義山的才氣她是知道的,但他一布衣之人,竟在宦賊橫行之時敢于直言痛斥,詩中滲透著對宦官當(dāng)?shù)赖膽嵖噬嫌萌瞬划?dāng)?shù)呐u和對蒙冤致死大臣的哀婉。她更知道此時在多少高官貴宦均三緘其口之時,李義山寫兩首這樣的詩代表著什么!她睜開眼睛緊緊抓住了令狐絹的手,急切地道:“告訴令狐綯,一定要安全送他出城!”
令狐絹不失同情地望了她一眼,寧國很久不曾提起令狐綯三個字了,若是她自己的事,想必她說什么也不會開口求令狐綯吧。令狐絹不由有些惆悵地點點頭:“公主放心!好在他秋闈無名,目前知道他身份的人還不多,”她頓了一下,神情里又有一絲擔(dān)憂,“只是他這一去……”
寧國知道令狐絹沒說完的話中之意,玉溪此次得罪宦官頗深,縱然能平安脫身離開,但他以后的功名也只怕是難成了!此外,他這一去,他們之間唯一的一絲細(xì)線也斷開了,天高海闊,今生還能不能再見?她現(xiàn)在才想起來自己有很多話要對他說,可那日匆匆一面時她竟只會傻傻地望著他,什么也沒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