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故(ma)事(pi)會后,東方故午晚兩餐陪初小滿一起吃,其余時間便去處理公務(wù),放她在院子里玩,吩咐人多加看護著。
教中兄弟姐妹們對此很是上心,一得空便陪著她玩。由是圣奚宮中,工作的工作,玩樂的玩樂,這一日便于平靜的小歡樂中度過。
倒是次日清晨,圣奚宮中來了一個人。
慕容伯顏來的時候,天還未全亮。
圣奚宮中只有零星幾點燈火亮著,其中一處通明,便是圣奚宮大殿,東方故辦公之處。
慕容伯顏一身青紋白衣,臉戴銀色半面具,踏著晨曦緩緩走進大殿內(nèi),瞧見殿內(nèi)三層臺階上正坐于案邊翻看文書的東方故,輕笑一聲:
“你倒是比皇帝還忙?!痹谶@江湖第一宮|內(nèi),能對東方故直呼“你”的,除了那傻傻不知事的初小滿,大概就只有慕容伯顏了。
東方故見來人,亦輕笑一聲,卻也不起身相迎,仍坐在那兒,邊低頭繼續(xù)看文書,邊道:
“你一大早從醫(yī)谷趕來,不一時又要趕回去,不也很忙?”
慕容伯顏,昔日四大世家之一南疆慕容氏嫡長子,現(xiàn)為圣醫(yī)谷第八代掌門、天下第一神醫(yī)“慕顏”。
但極少有人知道,他還是圣奚宮的首領(lǐng)之一。一張銀色面具,便是為掩飾身份。
慕容伯顏溫潤笑而不語,緩緩抬足走上殿內(nèi)臺階,來到東方故身邊,等了會兒,提醒道:
“我等你這一刻鐘,能救幾條病人性命了?”
東方故仍是不動,反是道:
“你等我這一刻鐘,入冬后便有千百教中弟兄吃飽喝足。”
慕容聞言笑道:“那值了,我便等你一刻鐘?!?p> 幾條病人性命,比不上入冬后教中兄弟們能吃飽喝足來得重要。
于東方故如是,于天下第一神醫(yī)慕容伯顏亦如是。
于他們這些曾被天下辜負之人,何來那么多蒼生大義?
“我要活著,我的人要活著”就是他們?nèi)康男叛雠c追求。他們這多年來從不松懈的努力,也無非是為了:
我要我的人,好好活著。
他起早貪黑處理公務(wù),是為了教中兄弟姐妹們有機會在庭院中嬉笑玩樂;
他們行走在暗夜的深淵里,是為了他們身后的人們,有一天能活在光明里。
慕容伯顏由是自尋個位置坐下,神容靜逸,溫潤如玉,整個人從頭到腳都仿若含|著淡雅的笑,卻又叫人覺得無端的疏離。
這世上有一種人,你看著他無時不笑意,無時不溫和,可你永遠也只能看到他的溫和、他的笑意。你不知道這溫和笑意背后,有著怎樣的波濤洶涌。
你不知,便也永遠無法靠近他那顆層層包裹了的心。
約莫一刻鐘后,東方故合上文書,起身走下臺階,到慕容伯顏身邊坐下,左手腕擱在臨靠慕容的一方小幾上。
慕容方在閉目養(yǎng)神,見他來,也不說話,右手搭上東方故的手腕,專心替他把脈。
片刻后,慕容抬眼,道:“尚算得平穩(wěn),雖無甚大礙,也仍需仔細調(diào)息。”
東方故聞言點頭,應(yīng)道:“近年已覺得好了許多,自‘蝕骨’練成后,便少有發(fā)作了,想來是魔性已除?!?p> 慕容聞言不置可否,眉上微不可察地有一絲顫動,默了片刻,才道:“許是如此。”
東方故聞言點頭,并未作過多思慮。
二人乃是打小的交情,昔日四大世家仍在時,他們一個在北境,一個在南疆,時常橫跨整個九州飛鴿傳書,比四大世家掌門之間的通訊頻率都要高上三倍不止。
只不過這高出來的三倍,多是東方故單方面在增加。
至于慕容伯顏,東方故平均三封洋洋灑灑大長信寄來,他才會“紆尊降貴”回上一封,內(nèi)容通常不是“知道了?!本褪恰芭??!?,此乃真真高冷。
若是尋常,慕容給東方故診完脈便該啟程回醫(yī)谷了,然而今天卻遲遲沒有起身,東方故猜想,他還有話說。
果然,慕容似猶豫了片刻,道:“聽聞你喜歡上一位姑娘?”
“嗯?”東方故詫異片刻,方明白慕容許是聽說了初小滿。
他搖頭,不由輕笑:“我只是瞧著她,便想起阿淳來?!?p> 聽他提起裴墨淳,慕容便不再說什么了。但凡有關(guān)裴墨淳的,東方故從來聽不進旁人半句話。
慕容尚記得兒時有一年去東海裴氏參加四氏宴席,東方故專門從街上買了糕點,偷偷翻墻去探望被關(guān)在院子里讀書的裴墨淳。
結(jié)果等東方故再翻墻出來時,正被他爹逮個正著。他爹看他從裴墨淳院子里出來,二話不說抄起棍子就打,追著東方故滿院子跑,絲毫不顧一派掌門的形象。
也因著這一圈狂奔下來,滿府邸的人都看到他屁|股上不知哪里弄的破洞,以致于宴會后幾天,小東方故幾乎被宴會上所有人都笑話個遍。
至少對當時的十佳少年慕容伯顏來說,是相當丟人一件事了。
不過好在小時候的東方故人比猴要皮,臉比天還厚,對此也沒多大在意,還專門跑來同他洋洋得意道:“我今兒瞧著裴家小妹妹了,厲害吧?”
慕容想起童年往事,臉上露出一絲真切的笑容。再看向眼前這個如今罵名遍九州的“大魔頭東方故”,不免心生感慨:真是命運弄人。
可誰還不是呢?
東方故如是,公良末如是,他,亦如是。
慕容心中思緒萬千,面上卻仍是笑意溫潤,靜默無言。
東方故似想起什么,續(xù)道:
“你既然來了,不如給她也瞧瞧?我看著她,似是有什么.......”
他思索許久也沒能斟酌出合適的用詞,以委婉表達“她腦子可能有問題”,索性就不為難自己了,直接吩咐人帶初小滿來,讓慕容一看便知。
初小滿昨日得了精致照料,好吃好玩好睡的,今日便醒得挺早。
領(lǐng)命來帶初小滿的守衛(wèi)松了口氣,方才一路上,他正思索著若是初姑娘沒醒,他是叫她不叫她?只因著宮主大人前日才吩咐過,若初姑娘早晨沒有自然醒,便誰也別去吵她,待她睡足再說。
慕容在大殿內(nèi)稍作等候,便見一名守衛(wèi)出現(xiàn)在殿門口,他身后,一名身著藕荷色羅裙的少女好奇地探出頭來,一雙大眼睛朝殿內(nèi)望進來。
她的目光掃過一圈后,看到了坐于一側(cè)的東方故,頓時面露喜色,喚一聲“大哥哥!”,便噔噔噔朝這邊跑來。
東方故拉著她坐下,在她耳邊柔聲溫言說了兩句什么,便見初小滿興奮地點頭,端端正正在椅子上坐好。
東方故復(fù)轉(zhuǎn)向慕容,道:
“幫她看一下吧?!?p> 慕容聞言起身,坐于初小滿身邊,替她診脈。初小滿乖乖坐著,滿臉燦爛笑容,朝著東方故嘿嘿笑著,任慕容替她看診。
慕容把著脈,神色卻漸漸凝重起來。
東方故在一旁看著,一邊是嘿嘿傻笑的初小滿,一邊是神色凝重的慕容,兩相對比下,愈發(fā)暗自焦急。
好一會兒,才終于等到慕容診完。
只見他伸回手,卻是輕嘆一聲,道:“我治不了?!?p> 東方故聞言蹙眉:“為何?”
“她頭部并無損傷,甚至五臟六腑都很健康?!?p> 慕容飲了一口茶,低頭間掩住了眸中凝重之色,再抬頭又是一片溫潤。
他續(xù)道:“這種情況,若非先天之疾,便是心疾。我觀她言行并不似癡傻,倒像是心智滯留的孩童?!?p> 東方故不通醫(yī)理,聽他說什么“心病”、“先天之疾”,不明白他到底想說什么。
慕容見他疑惑,補充道:“即是說,她孩童年代許是遇見過些想要忘卻之事。她不愿自己記得,便把自己困在那件事發(fā)生之前的年紀。永遠活在那件事發(fā)生之前,她便永遠不用體會那件事帶來的痛苦。她這心疾,是自己求的,非旁人可治愈?!?p> 慕容話畢,大殿內(nèi)陷入沉默,兩人各自思緒。
初小滿則乖乖坐立一旁,腰背挺得筆直,好像受過專門調(diào)|教似的。
片刻后,東方故忽然開口,問道:“我要如何,讓她愿意走出來?”
慕容抬眼,認真注視他的雙眸,反問:“你怎知她就愿意走出來?”說著,他看了一眼天真乖巧的初小滿,由衷道:“我看她現(xiàn)在這樣,就很好。什么都不記得,也什么都不必承擔,豈不比我們要好?”
說出這番話時,他仍是溫和笑著的。
仿佛他只生了這一種表情,他的喜、怒、哀、樂,都是溫潤的、笑著的。
東方故看見他的笑容,不由得,覺得悲涼。
“也罷,”卻是慕容站起身來,道:“你既不放心她,我便開副醒神清腦的方子,雖無法根治,卻能叫她頭腦清醒些,記性或許也能有所改善?!?p> 說完,不待東方故回答,便徑自走到案前,寫下方子。
東方故省得,慕容是不愿在自憐自嘆的悲涼中繼續(xù)沉浸下去,用轉(zhuǎn)身開來隔離悲傷的蔓延。
慕容寫完,拿了方子,遞到東方故手中,囑咐道:“睡前一碗。”
東方故接過,尚未來得及道謝,便見一只信鴿飛進殿內(nèi),穩(wěn)穩(wěn)落在慕容肩頭,足上用明黃色絲帶纏了一個信筒。
這是慕容在醫(yī)谷的專屬信鴿,醫(yī)谷若有急事,會有人給他送信。
這只信鴿經(jīng)過慕容專門訓(xùn)練,沿途會自行躲避人類,以防被人追蹤。
慕容盯著肩頭信鴿足上的明黃色絲帶片刻,他記得,他信鴿的絲帶,是青紋白底,同他一身衣著是同樣格調(diào)。
他心想,許是鴿子頑皮,在籠子里給啄掉了也說不定?
慕容溫雅地取下信筒,溫雅地從中取出信卷,又溫雅地將它攤平,然而,當他看到那一行行躍然紙上的歡脫字跡時,頓時溫雅不起來了。
那信紙上如是寫道:
“親愛的神醫(yī)大人,這里有一名重病患者,據(jù)說患了相思之癥,只有神醫(yī)大人親自回來一瞧,才能治好~
對啦,看到小鴿鴿的新絲帶了嘛?我同小鴿鴿說,愿意我做它的女主人就‘咕咕’叫,不愿意就‘喵喵’叫,而后它十分積極地表示愿意。你看,這是我送它的見面禮,好看吧?
親愛的神醫(yī)大人,此小鴿鴿乃我之良媒,特攜信物上門提親。
當你打開這封信,便是收了我的信物啦~
好啦,信物已收,咱們婚約既成,不許反悔!”
慕容看畢,呆滯片刻,干巴巴地眨眨眼,深吸一口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信卷囫圇卷回原狀,扔回信筒,見鬼似的蓋上蓋子。
就當沒打開過!
做完這一切,慕容深呼一口氣,恢復(fù)溫潤的笑意。
好了,他依然是溫潤如玉的翩翩神醫(yī)、除了微笑不會有任何表情的人設(shè)。
慕容向不明所以的東方故道別,也沒說明緣由,便徑自回醫(yī)谷去了。
東方故目送慕容離開,回身便見初小滿滿目星光、飽含期待地望著自己。
“大哥哥,我聽話吧?我可乖乖著呢,一動沒動!”
她咧嘴嘿嘿笑,臉上是小孩子獨有的洋洋自得。
東方故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溫柔道:“是,我們小滿乖著呢!”
“那~”
初小滿朝他眨眨水靈靈的桃花眼,向他投出超級期待的目光,口露八顆大白牙,閃閃發(fā)光地笑著。
東方故輕笑,看著她可愛的模樣,眼中無限寵溺:
“帶你吃糖葫蘆!”
“嗯!”
看著少女歡呼雀躍的模樣,東方故眉眼含笑。
就這樣吧,傻著,也快樂著。
快樂,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