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此時晴光朗朗,天色正好,東方故牽著初小滿的手,往圣奚宮所在的江州最大的市集去了。
對于平時幾乎要住在辦公大殿內(nèi)的工作狂東方故來說,這是一趟極其難得的出行,特別是當(dāng)他的手緊緊攥著個一蹦一跳皮猴似的小姑娘,穿行于人潮擁擠的集市中時,竟是人生頭一遭,仿佛體會到了當(dāng)?shù)男那椤麻|女丟了。
一到了市集,初小滿便如受驚的脫韁之馬、龍卷風(fēng)中的離弦之箭,歡脫脫直往前沖,拉著東方故橫沖直撞、左突右闖。這會兒瞧瞧左邊的珠寶攤,下一秒就去了右邊的糖人攤,拉著東方故在市集中走出了S型路線。
東方故在后邊跟得直喘氣,只覺得,便是同武林頂尖高手大戰(zhàn)三百回合,也比這輕松無數(shù)倍。
他抬眸朝前遠(yuǎn)望,只見前方仍是熙熙攘攘的,望不到盡頭。
這時,便聽初小滿指著前方,欣喜道:
“大哥哥,糖葫蘆!”
東方故順勢望去,果然見一個小攤,攤邊支一個稻草人,上面插滿了糖葫蘆。
東方故跟上初小滿的步伐,到了糖葫蘆鋪子,買了兩根糖葫蘆。
初小滿一手拿一根糖葫蘆,回頭將其中一根遞給東方故,露出孩童般純真笑容:
“大哥哥吃!”
東方故接過糖葫蘆,笑容中帶了絲欣慰。
這感覺就好比......
女兒長大了,知道孝敬爹了?
東方故覺得,如自己這樣深淵夜行之人,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懂愛。
不懂得愛,何談婚姻?
是以他覺得自己這一生,不會娶妻,也不會生子。
但看著眼前笑靨如桃花的少女,他想,或許他可以養(yǎng)個妹妹,當(dāng)女兒養(yǎng)的那種?
一思及此,他頓時覺得自己從大齡單身漢一躍成為孩子爹,瞬間跨過幾個人生階段里程碑,實現(xiàn)了圓滿人生。
買到糖葫蘆后,初小滿便專心啃起糖葫蘆來,難得不再活蹦亂跳。
集市上人來人往,難免互相擦肩拐撞。東方故怕初小滿被人碰著拐著,恐叫糖葫蘆的竹簽傷到,便就近找了家茶館,牽著安分了的初小滿進(jìn)去。
茶館內(nèi)部呈口字形,一樓中央設(shè)了個舞臺,四周環(huán)繞有三層樓的看臺。
臺上有一琴師,指尖正奏著《春江花月夜》,曲聲繞梁,使得整個茶館就仿佛開設(shè)在一汪江水邊,朗月清風(fēng),好不愜意。
東方故帶初小滿尋了茶館二層一張木桌坐下,座位正對著一樓舞臺,視野極佳,聽程正好。
二人入座后,店小二上了東方故點的茶水,兩人便就著茶,伴著曲,吃糖葫蘆。
倒是別有一番風(fēng)味。
不多時,琴聲漸歇,那琴師抱琴在熱烈掌聲中款款退臺。
此時,便聽幕后箏鳴三聲,一位布衣老夫子背著一只手,邁著儒雅步伐上得臺來,朝四面看賓席都鞠了躬,才道:
“想來這英雄將相、才子佳人、千古風(fēng)流之事,諸位看官早已不厭其煩。今日老夫便同諸位講一道北荒異域之遠(yuǎn)古傳說?!?p> 看賓席上響起喝彩,便聽那老夫子正式開講:
“相傳萬年前的遠(yuǎn)古時代,天日影斜,竟有那么幾百年間,都照不到九州以北的廣大地域。致使那片土地,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使寸草不生,枯骨遍野;乃至牛羊餓殍,人畜不論,皆骨肉相食;人性之惡,盡數(shù)顯露無遺。此之謂,‘無間雪域’。近十年來同我九州交好的鄰國北荒,據(jù)說萬年前便處在這‘無間雪域’的籠罩下,歷時長達(dá)兩百年之久。我們今日要講的故事,便發(fā)生在那里。”
隨著說書人聲情并茂的講述,大家逐漸進(jìn)入到這個故事里。
大約在萬年前,在九州以北的北荒,突然降臨了一場長達(dá)兩百年的冰河季。
那時的北荒是多個部落散居的一片廣大疆域,其中有一個名叫阿羅扎的部落......
·
狂風(fēng)卷席暴雪,在蔓延千里的雪域上咆哮呼號,這里早已是無間煉獄。
山洞中,一群人簇?fù)碇詈笠欢鸦鹧?,呼出的熱氣卻仍是在睫毛上鍍上一層冰霜。
暴雪已經(jīng)不止不休下了一年。一整年來,從沒停過。
人們從一年前最后一次黃昏后,便再也見過太陽。
起初,近午時還能見些云彩從天邊染上的紅霞;
漸漸地,連霞光都見不著了,天地間只剩下黑茫茫一片。
大雪仍在下著。
第二個月,失了陽光、又經(jīng)受連月嚴(yán)寒暴雪的草木,開始顯露敗象。
不足一個月,草木盡數(shù)枯死,牛羊把最后一點枯枝爛草都吃得一點不剩。
永夜嚴(yán)寒持續(xù)到第三個月,人們無食可吃,紛紛宰殺了所畜牛羊豬狗,食其肉、衣其革。
待到無畜可宰,便忍著嚴(yán)寒饑餓去暗黑的叢林中獵殺野獸。
野獸也餓得發(fā)了狠,兇猛地朝人們撲來。
于是有人捕了野獸吃,有人被野獸捕了吃。但總算,熬過了第四個月。
當(dāng)?shù)谖鍌€月來臨時,天氣更加寒冷,有人被凍掉了腳趾、耳朵,有人被茫茫寒雪照至失明;
到此時,豬狗牛羊死絕,山中能捕到的野獸也早已捕盡。
嚴(yán)寒、饑餓、疼痛......有人開始打起了人的主意。
但他們終歸不忍對自己的族人下手,于是整個北荒境內(nèi)數(shù)十個部落,仿佛約好了般,竟同時向彼此發(fā)起進(jìn)攻,企圖拼著最后一口力氣,以性命賭一個生機。
沒有輸贏,只有生死。
我贏了,便屠你全族,以你之血肉,換我之生機;
若我輸,也心知肚明你將置我于何。
這時,山洞外響起匆忙又無力的腳步聲,不久,一個精瘦男子出現(xiàn)在山洞口。
看到洞中火堆旁的十個人,他松了口氣,無力地倚在洞壁上:
“他們沒追來。”
聽完他的話,洞里十個人紛紛呼出一口氣,提到嗓子眼的心也稍稍放下來一些。
在部族混戰(zhàn)中,他們的阿羅扎部落輸了,老弱病殘、體力弱一些的都被別的部落帶走了。
被帶走以后會發(fā)生什么,他們已經(jīng)不敢再想。
如今,幾百人的部落,就只剩下他們十一人,在其他部落的追擊下躲躲藏藏,才活到現(xiàn)在。
寡不敵眾下,他們選擇南逃。
聽說北荒以南的國度,太陽每日都會照常升起,沒有永晝,也沒有永夜。
他們決定翻過三座雪山,越過三千里路,去往北荒以南的九州,尋一條生路。
可是,他們現(xiàn)在有十一個人,卻沒有一點糧食;幾個小時后,當(dāng)他們身邊最后一團(tuán)火焰燒盡,他們又將失去火源。
那時候饑寒交迫下,他們還能活著到達(dá)九州嗎?
這個時候,每個惶恐的人心中,都閃現(xiàn)出一個身影。
“阿羅扎女神會護(hù)佑我們的!”
他們的首領(lǐng)巴特爾說出了他們的心聲。
在這個近乎絕望的時刻,唯有神靈能給人們活下去的勇氣。
在所有人默默禱告的時候,首領(lǐng)巴特爾沉重地開口了:
“我們要全部走出去,可能很難,糧食和火,都不夠......”
所有人都隨著他的話面露沉重,山洞中氣氛凝重如死寂。
每個人都不愿接受首領(lǐng)說的真|相,可每個人又都在等待首領(lǐng)的下一句話。
很久之后,就在人們以為首領(lǐng)不會再說話時,他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決心:
“我們先一路走著,等到整個隊伍難以支撐時,就需要一位勇士犧牲,幫助剩下的人走出去。一個一個,總能有人走出去的?!?p> 人們聽到這句話,只是抬頭看著首領(lǐng),眼中卻沒有震驚的顏色。
或許他們早就想到了,怎么可能想不到呢?
從部族混戰(zhàn)開始,到現(xiàn)在半年來,他們已經(jīng)見過太多人吃人的事情了。
就連他們自己,也是吃過敵人的血肉的。
而今不同的只是,他們要開始吃自己人了。
所有人都屏著息,仿佛等待死亡判決般,等待著首領(lǐng)下一句話。
第一個死的,會是誰呢?
有人的目光不禁瞥向坐在首領(lǐng)身邊最瘦弱的少年,木圖。
或許會是他吧?
那么瘦弱的身體,就算活著,也越不過千山的。
可是,他才那么小啊,只有十五歲的年紀(jì),就要結(jié)束了嗎?
他們不忍再看木圖,悲慟地閉上雙眼。
死一般的靜謐中,他們仿佛都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是那般地?zé)雦熱,活生生的。
又是許久后,首領(lǐng)深吸了一口氣,對他的族人們道:
“走出去的那個人,要帶著圣物、帶著所有人的希望活下去。若有一日,無間雪域的冰化了,記得回來找我們,把我們的頭骨,帶回圣泉。
阿羅扎的勇士,尸骨要歸故里。”
沒有一個人在呼吸,每個人都靜靜地,凝神等待著最后的判決。
終于,首領(lǐng)看了看他身側(cè)的每一個族人,說了最后一句話:
“天冷,血要趁熱喝?!?p> 在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反應(yīng)的時候,巴特爾突然吶喊一聲:
“獻(xiàn)給阿羅扎!”
說完,他舉起鋼刀,在每個人驚愕的目光中,朝著自己的頸間猛地一揮。
鮮血濺到所有人臉上,滾燙的,鮮熱的,生腥的。
當(dāng)大家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首領(lǐng)滾到地上的頭顱,已經(jīng)安靜了下來。
他們呆呆地望著那顆頭顱,流下無聲的眼淚。
最后,他們將他的熱血飲下,將他的肉吞入腹中,將他的頭發(fā),燃作最后的火焰。
巴特爾,在他們的語言中,叫作“英雄”。
巴特爾死后,其余人帶上沒吃盡的血肉,冒著漆黑的夜,忍著寒風(fēng)暴雪天寒地凍,咬著牙,向南而行。
勇士巴特爾犧牲了,他的熱血不能被辜負(fù)。
他們一定,會帶著圣物到達(dá)九州,活下去。
待到雪化時,歸來祭英魂。
最終這一路上,阿羅扎的勇士們一個個英勇赴死,只為了剩下的族人中,有一個人能帶著圣物,終有一日重回故土。
最后,真的只有一人活著出去了。
木圖走出無間雪域,看見第一根青草的嫩芽時,突然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他的懷里,還緊緊抱著阿羅扎的圣物。
千里生死跋涉,圣物卻一塵未染。
他不是最強大的,他是最弱小的,甚至是,最懦弱的。
他還記得最后與他同行的勇士對他說:
“你太瘦了,便是犧牲了,也不夠我到九州的。
還是我來吧,我分量大,你食量小,可以多撐幾日,撐到九州。
聽聞九州人讀書多,你會些九州文化,到了那里也比我容易生活。
只是,別忘了帶著圣物重歸故土,只要圣物還在,阿羅扎的魂魄,就永不消散?!?p> 他說這話的時候,面上還帶著微笑。
痛哭之后,木圖握緊了雙拳。
這個弱小的少年,在經(jīng)歷這樣一番人間煉獄后,忽然長大了。
從此,他獨自踏上異鄉(xiāng),做過最低賤的生計,見過最險惡的嘴臉,但他從言棄。
幾十年后,他把這個故事講述給子孫聽,要他們世世代代相傳,直到有一天,無間雪域冰化時,帶著他們的頭顱,重回故土。
阿羅扎勇士的頭顱要堆在祭壇上,才得輪回路。
·
看賓席的客人們,聽完皆是沉默,有悲壯,也有敬佩。
初小滿淚流滿面,東方故紅著雙眸,為她抹去淚水。
東方故少時生活在北境,對于北荒阿羅扎民族的故事原是耳熟能詳。
可饒是如此,當(dāng)聽到這名說書人聲情并茂的演說,和幕后悲壯的琴音伴奏時,仍是心中動容。
一個民族,不滅的是信仰。
阿羅扎的民族精神,縱使相隔萬年,仍能打動他們這些外族人。
可見有些事物,是普天之下所共認(rèn)同的,無論古今,不分國界。
這是一場關(guān)于信仰的征途,無關(guān)生死。
所以最后,整個無間雪域數(shù)十個部落,唯有阿羅扎的部落存活下來,千年萬年地繁衍、生生不滅。
是因為他們永恒的信仰,因為他們?yōu)榱俗迦丝梢陨釛壸约旱挠率烤瘛?p> 他們?yōu)槿?,由是得生?p> 其他部族為己,卻兩敗俱傷,最終仍是逃不脫死亡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