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集市上吃過午飯后,東方故帶初小滿回宮,放她在院子里玩,自己去大殿辦公。
約莫申時初,不知哪處院子里傳出一陣尖叫。
未幾,有人匆匆入殿來報:
“稟宮主,初姑娘那邊,您快去看看吧!”
東方故驟然抬頭,“她在哪?”
“泰安殿,回春堂?!?p> 東方故聞言丟下手中文書,箭步疾行而去。
到了回春堂院中,只見初小滿后背緊緊貼著院墻,雙手捂耳,雙眸緊閉,整個人都在瑟瑟發(fā)抖。
東方故快步上前,雙手輕柔搭在初小滿緊緊捂耳的兩只手上。
感受到觸碰,初小滿“啊”一聲尖叫起來,一屈膝蹲坐到地上,抖得更厲害了。
東方故見狀忙蹲下|身,柔聲道:
“小滿,是我,你睜開眼看看,大哥哥來了?!?p> 初小滿聞言似乎平靜了些,卻仍是不敢睜眼。
東方故伸手輕輕一下下?lián)嶂暮蟊常允景矒帷?p> 他深吐一口氣,將聲音壓得極盡溫柔,仿若怕驚擾了流浪的小貓般,輕聲道:
“小滿不怕,哥哥在。遇見壞人,哥哥為你除;撞見鬼怪,哥哥便送它下地獄。這世上,沒人能傷害你?!?p> 他騰出一只手,輕柔地撫上她的頭發(fā),溫柔地引導著:
“來,睜開眼看看,哥哥在這兒。睜開眼,你只會看到我,沒有別人,相信我,好嗎?”
說著,東方故又將身子往前靠了靠,以確保初小滿的視線里,只裝得下一個他。
初小滿聞言,睫毛顫了顫,怯怯睜開了雙眼。
東方故心下松了口氣,將她摟進自己懷中。
她的腦袋埋入他的胸膛,遮住她全部視線。
從此她的心中眼中,便只看得到他一人。
他續(xù)又輕撫她發(fā)梢好一會兒,待她終于在他懷中平靜,他才輕聲問她:
“方才可是看到什么可怖事物,不妨說與哥哥聽?”
初小滿聞言,不由一顫,但感受到耳畔寬大胸膛中強勁有力的心跳聲,她由是漸漸安了心神,伸出微微顫抖著的纖弱手指,指向她對面墻邊一顆梧桐樹。
東方故順著她看去,只見那顆梧桐樹下被挖了個三四只巴掌大的土坑。土坑邊,被挖出的泥土散亂堆著。老遠處,還兀自躺著個鐵鏟子。
瞧那鐵鏟子突兀的位置,東方故猜想,應是初小滿在挖土坑時看到了什么,驚慌之下扔了鐵鏟就跑。
他捧起初小滿的腦袋,雙眸認真地注視著她,目光似水,道:
“小滿在這里等著,哥哥去看看,好不好?”
初小滿聽他說他要走開,緊緊抓著他的衣襟,瘋狂搖頭,面露恐慌。
東方故見狀,也不逼她,又問她:
“那哥哥帶你回屋,好嗎?”
初小滿呆滯片刻,方才木木地點了下頭。
東方故由是起身,伸手牽她,初小滿接過他的手,顫顫巍巍站起身。
他正準備帶她回屋,剛邁一步,就被初小滿從身后驚恐抱住。
東方故復又回頭,看見她仍舊后背緊靠院墻,眸中可憐兮兮,像是不敢讓背后空蕩蕩。
他輕笑,寵溺道:“哥哥抱你回去,就不怕了?!?p> 言畢,他半俯下|身,一手輕搭在她后背,一手搭在她雙|腿膝蓋窩處,一起身,將她橫抱在懷中。
懷中的少女,露出安心的笑容。
他抱著她,邁步向她屋中走去。
離開院子前,他憑空說了聲:
“步影,你看看那棵樹怎么回事?!?p> 空氣中不知何處傳來一個堅毅的男聲:
“是?!?p> 這聲音干脆有力,讓人聽著就很是心安。
·
東方故將初小滿輕放到床|上,哄她睡覺。
許是受了驚嚇的緣故,此時尚不到傍晚,初小滿便困意席卷,一只手蜷著東方故的衣袖,不一時便安然睡去。
此時門口出現(xiàn)一個英姿颯爽的勁裝男子,一手執(zhí)劍,一手背于身后。
他來得悄無聲息,似乎及其擅長隱匿行蹤。
此人名為步影,是東方故最得力的影衛(wèi)。
東方故看到步影,示意他別出聲,又輕拂去初小滿握住他衣袖的手,將它安放進溫暖的被窩里。
做完這些,他才輕手輕腳出了房間。
到了院中,東方故點頭示意步影可以說了。
步影一直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伸到東方故眼前,便只見他手里提著血淋淋一只死兔子。
這只不過兩三個巴掌大小的兔子,身上卻被人砍了不下五十刀。它的四肢關節(jié)都被剁得稀爛,唯有一張毛茸茸的兔皮還藕斷絲連地,努力鏈接著它僵硬的尸體
死亡時間不超過兩天。
東方故就著步影的手仔細察看它身上的傷痕:
刀痕大多集中在四肢關節(jié)附近,刀刀深劈斷骨,干脆利落,可見執(zhí)刀之人內(nèi)功底子與握刀技法都相當了得。
然而這些刀痕又相當凌|亂,每一處關節(jié)附近都有十數(shù)道刀痕。仿佛是執(zhí)刀之人想斬斷關節(jié),卻每每不得其所,十數(shù)次重復砍向一處,卻無一次命中。
這數(shù)十刀痕,無一不顯示執(zhí)刀之人混亂的心緒、顫抖的雙手。
但一個內(nèi)功與刀法的高手,照理說,心緒再如何不寧,也不該十數(shù)刀都砍不中一處關節(jié)。
思及此處,東方故的腦海中,閃現(xiàn)出一個人。
他瞠目看著死兔子,心中怦怦直跳。
東方故張了張口,盡力平靜道:“步影,你照看著小滿,我,”
他不動聲色地深呼吸一口,壓下狂跳不止的心,續(xù)道:
“我去趟圣醫(yī)谷?!?p> ·
且說圣醫(yī)谷中,慕容從圣奚宮回來時,已是正午時分。
到了圣醫(yī)谷門前,他從容地撣去一身風塵,帶上他標志性的春日暖陽神醫(yī)笑,進谷去了。
圣醫(yī)谷地處口袋型山谷中,山霧繚繞,空氣中濕盈盈的,使得谷中無論男女老少,肌膚都比外邊的人要水潤許多。
慕容一進谷中,迎面一團霧氣。
薄霧中,他看到一襲明黃色身影,亭亭立于荷塘邊。
此時入秋,池中荷花已枯落滿塘,黯然無光。
那明黃色身影站在這里,便成了這萬物凋零中,唯一一處明朗生機。
云淇兒聽聞慕容獨有的儒雅步伐,欣喜回頭,一張烈日般火熱明艷的笑容綻放開來。
“你來啦!”
她說著,張開雙臂便朝慕容撲來。
慕容一見她這陣勢,嚇得忙退后兩步,面上卻仍然努力維持著神醫(yī)的職業(yè)笑容。
然而正當云淇兒就要撲進他懷里時,慕容倏地伸出一巴掌,“pia嘰”抵在她額頭上。云淇兒飛奔的動作被他生生攔下,兩人之間這才勉強能保持一臂距離。
遇見這么個性格火熱、沒皮沒臉、且絲毫沒有男女之防的小姑娘,慕容覺得他苦練多年的職業(yè)微笑分分鐘就要土崩瓦解。
慕容輕咳一聲,確保自己的笑容依然很專業(yè),才溫聲道:
“云姑娘此來何事?”
云淇兒聞言嘻嘻笑起來:
“當然是想我的小慕慕了呀~”
“小...慕慕?”
慕容好不容易忍住想要狂|抽嘴角的沖動。
“是啊,你方才不是答應我了嘛?”
她說著,朝他眨眨眼,露出一絲嬌羞的神情,嗔怪道:
“信物已收,婚約既成,難不成小容容想要反悔,始亂終棄么?”
說完,她不知道從哪里掏出塊手帕來,嚶嚶擦起根本不存在的眼淚來。
慕容端著微笑,心里只想翻個白眼給她瞧瞧,奈何他的人設不允許。
于是,他心中的小人替他翻了翻白眼。
罷了,小慕慕就小慕慕吧,趕緊弄走她就清凈了。
“云姑娘若無要事,在下便先告退了。谷中尚有許多患者等著在下,恕不...”
“哎哎哎!”云淇兒聽到他又要腳底打滑溜之大吉,忙出聲打斷他,道:
“我怎么就沒要事兒啦?”她說著,昂首鼓腮,氣勢洶洶正義凌然:
“我可有正事兒,超級正事兒,天大的正事兒!”
慕容聞言,放下抵在她額頭的手,端正了站姿,溫聲正色問:
“云姑娘請講?!?p> 只見云淇兒低下頭,雙手在身側小布包里摸索著什么。
慕容耐心等著。
片刻后,云淇兒掏出一物什,遞到慕容眼前,笑盈盈燦爛道:
“給你!”
慕容看去,只見云淇兒掌中,臥著一個精致小巧的深藍色綢緞荷包。
荷包上繡著朵晴天白云,暖陽照耀,一方淺藍湖水,湖水中央一朵青紋白底的荷花。
荷包的女紅尚顯稚|嫩,一陣緊一陣松,一陣密一陣疏的。紋繡圖案邊緣的綢緞,還因為線縫的太緊,變得皺巴巴的。
盡管繡功不算好,卻能讓人感覺到其中的一針一線都用盡了心思。
云淇兒乃當世大俠云既明之女,自小隨父親行走江湖,從未像閨閣女子般學過一日琴棋書畫針線女紅。
當她用這雙仗劍走天涯的手,一針一線做起這樣細致的事情,如何是不用心的呢?
慕容看著眼前的荷包,感覺心中有什么動了動,是從未有過的感受。
他想了想,得出一個結論——許是他真的太討厭眼前這個人了。
父慈兄賢,在襁褓里長大,過著一帆風順的人生,所以整日里都能笑啊笑啊笑的,仿佛全世界都在努力捧著她的笑臉。
憑什么?
思及此,他不自覺沉了神色。
胸中的火苗仿佛被人點著,一把火點燃了過往十年來所有的悲哀與憤恨。
“啊呀,你不要整天板著臉嘛!”
云淇兒見他這幅神情,攤了攤手,無奈道:
“你若不喜歡這荷包,不要它便是,不開心做什么?”
沉浸在思緒中的慕容意識到失態(tài),忙想致歉,剛一開口,嘴里便被人塞進一塊甜甜的東西。
慕容長期緊繃多疑的神經(jīng)差點就要條件反射地吐出來,就聽那個明朗活潑的聲音道:
“給你,吃塊糖,就笑一笑啊?”
她笑容似夏日的太陽,頓時驅(qū)散谷中秋日的霧,照耀進某顆心里嚴冬的寒。
竟是意外地,很甜。
“好吃吧?”她笑問。
不知怎地,他竟然鬼使神差地點了下頭:
“嗯?!?p> 云淇兒聞言,臉上頓時笑成了一朵太陽花,一張臂便撲進他懷里,抱著他爛漫笑起來:
“你喜歡就好??!”
·
送走云淇兒后,慕容整個人都有些呆滯。
他其實一直很討厭云淇兒,討厭她的陽光明媚,討厭她總來打擾他的生活。
他有時甚至覺得,當初就不該救她。
可是今天,當云淇兒塞給他一塊糖,當她撲進他懷里,當她抱著他笑嘻嘻說“你喜歡就好”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人一把勒住的弦,緊緊地,像是要窒息。
可那窒息,卻半點不覺得難受,反倒是,隱約地想要更多。
或許他其實,沒有那么討厭她?
旋即,他卻淡漠地搖了搖頭。
討不討厭又有什么意義?
反正他們,從來不是一路人,將來,也沒有將來可談。
她是云既明的女兒,與圣奚宮早晚要對上的。
黑白兩道,遲早要一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