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有些黑了。
慶山上暴雨仍然不停,她在山上已尋了近一個時辰。
她找遍了懸崖上每一寸土地,始終沒見到他半點身影。
她開始害怕,暴雨將她渾身上下淋得濕透,她的臉上不停有雨水沖刷而下。
長途跋涉與暴雨沖刷,讓她的臉色煞白一片,像極了深山中飄蕩的厲鬼。
她站在懸崖邊,四目茫然,絕望逐漸從心底涌上來。
人們只道她天真活潑沒心沒肺,天知道她有多喜歡他?
那時她遇見山匪,武力不敵受了重傷,躲進深山后就暈倒了。
她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卻沒想到還有再睜眼的時候。
她一睜眼就看到他了,他在替她煎藥,背對著她。
他的背影,溫柔寧靜,讓她不由地就忘記傷口的疼痛。
他來到她身邊時,手里捧著藥,周身散發(fā)出淡淡的藥香。
春光照在他身上,他的笑容比春光還要溫柔。
那段日子里,他喂她喝藥、替她上藥,天氣好時,帶她出去曬太陽。
如是,她才撿回一條命,完完好好的一條命。
她喜歡上他,就像喜歡這條性命。
如今她連恩都沒來得及報,就要與他陰陽兩隔了嗎?
她咬著唇,溢出一絲血腥,她握緊了拳頭,絕不!
她深吸一口氣,在漆黑暴雨中呼出霧氣,她一定要找到他!
他曾救她于垂危之際,如今,她一樣可以!
云淇兒咬著牙,又到懸崖邊認真巡視了一圈,終于在一處找到根經年的粗|壯藤蘿,蜿蜒著指向深不見底的懸崖之下。
她將劍系在腰后,雙手抓進藤蘿便順藤向下爬去。
粗糙的藤蘿將她的雙手刺出|血來,血跡在藤上染成了殷|紅的紋路。
從前父親教她練劍時,她便常常因為手上磨出一兩個小水泡,哭著鬧著許多天都不要練劍。
此刻她一雙手掌磨破了許多處,刺得她火辣辣地疼,可她始終咬著牙默不作聲,鐵了心要找到他為止。
她最初抓的那根藤條長度不足以到達崖低,于是她中途不停地轉換藤條。
終于,在換了十幾根藤條的時候,她望見了凸凹嶙峋的崖低。
此時暴雨似乎停了,但崖低仍有雨水匯聚流淌的水聲。
云淇兒一下崖,就聽到遠處“嗦”地一聲,像是有什么移動。
她忙握緊了腰后的劍,手觸碰到劍柄,又是一陣刺痛。
她忍著疼,放低聲音向那邊靠近。
慕容聽到有人落地的聲音,心弦瞬間繃緊。
可他一條膝蓋被石頭壓斷,動彈不得。
他于是悄無聲息從袖中摸出一個小黑瓶,聽著來人靠近的腳步聲,隨時準備放毒。
卻是云淇兒先喝出了聲:
“誰在那里?”
她明明已經筋疲力盡,可還是鼓出一口氣,佯作很有底氣的樣子。
慕容聽到云淇兒的聲音,頓時松了口氣,手中小黑瓶默默塞回袖子里,這才淡淡出聲:
“是我?!?p> 云淇兒聞言仿佛劫后余生般,又驚又喜,急切跑了過去。
她本就力竭的身子這么一跑,一不留神就被腳下石子絆了一腳,整個人脫了力便往前撲去,恰恰好撲在慕容被壓斷了的腿上。
“??!——”
饒是慕容這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疼痛兼驚嚇折騰地嗷嗷直叫。
樂極,生悲。
他怎么會以為她是來救他的?
這不落井下石、斷腿壓人么?
慕容黑了臉。
云淇兒聽到慕容慘叫,慌忙從他腿上爬起來,一抬頭正迎上慕容蒼白的臉。
他的臉在峽谷月光下被照得柔光盈盈,仿佛用月亮做的玉石,清瑩剔透,潔白無瑕。
“萬幸萬幸!”她捂著擔憂了一晚上的小心臟高興道,“沒事兒就好,沒事兒就好!”
慕容實在忍不住眉毛挑了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沒事?”
就在她撲過來之前,他的臉上還是紅|潤潤的,可有血色了呢!
云淇兒聞言才想起來什么,一低頭,才借著月光看到他膝蓋位置的衣袍上,斑斑血跡正迅速擴張。
“這、這,你怎么弄成這樣?”她指著他的膝蓋,有些失聲。
“方才剛止住血?!蹦饺莸?。
這是說:都怪你,就怪你!
云淇兒面露歉意,不好意思道:“那要不你再止止?”
“......”慕容揮揮手示意她坐到一邊去,“草藥用完了?!?p> 云淇兒想都沒想就問:“你要什么樣的?這山里有嗎?我去采來!”
慕容看了身邊女孩一眼,她身上已經濕透了,兩手中殷|紅一片,頭發(fā)一綹一綹地貼在頭上、衣服上,整個人看上去狼狽極了。
“不用了?!?p> 他說著有些不自然地別開頭,“待會扎幾針就好了。”
他的聲音依舊淡淡的,卻不知怎么,仿佛聽出些不同以往的感覺,但究竟是什么,誰也沒去思索。
云淇兒聽他這么說,心想他是神醫(yī),他說能好自然就能好,便放下心來。
想了想,她又同慕容說:
“現下夜深了,我看不太見,且山上山下都是泥濘,很不好走。不若我在這附近找找有沒有小巖洞,咱們暫居一夜,明日天亮再帶你回去?”
慕容知道這是目前最穩(wěn)妥的方案了,點頭應了。
云淇兒這便起身去尋巖洞,從前她同父兄浪跡天涯的時候,偶有時會宿在山谷巖洞中,既安全又暖和。
沒一會兒果然找到一個巖洞,便回來扛著慕容進去歇著。
恰好洞中有些枯枝爛葉,未受暴雨侵浸,云淇兒將它們圍坐一堆,點燃了篝火。
兩人緊靠火堆,一邊取暖,一邊烘衣服。
“你先睡吧,山中常有野獸夜間出沒,我在這守著,你放心?!?p> 云淇兒邊取暖哈氣,邊對慕容道。
慕容沒跟她客氣,但他猶豫了一會兒,終還是對她說:
“你若困了就睡,野獸來了有我。”
云淇兒嘿嘿笑起來,
“你給它扎針嗎?”
“......”
慕容表示不想理她,裹上烘干了的外套就轉過身去,背對著她睡覺了。
半夜,慕容被腿上的傷痛醒的時候,篝火只剩了些火星子。
而那個信誓旦旦說要守夜叫他放心的人,用劍支著腦袋,睡著了。
慕容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我真放心。
還好他身上常年戴著驅蟲驅獸的香,不然這山谷中夜行的野獸們,今晚可大飽口福了。
他看著她坐著睡覺的樣子,想起她冒著暴雨千辛萬苦來找他,覺得心里有些暖暖的。
許是,許是篝火的余溫給暖的吧?他想。
慕容的掃過她的臉,不受控制地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劍上。
那一剎那,雙眸猛地睜大,心中無數恐懼瞬間涌上來。
他想起刀光劍影下,他的家人如何慘死;
想起火海滔天中,他被母親捂著嘴躲在暗處,看著親人全部死去,他這個被整個九州贊頌的劍術天才,卻無能為力;
他想起荒野茅屋里,他終于從城里惡犬口中搶來食物時,卻看到他的母親手執(zhí)利劍,自刎在在父親牌位之前......
他的雙|唇顫抖起來,連雙手都不受控制地僵住、顫抖,他耳朵里嗡嗡嗡千百種聲音混亂|交響,他覺得頭好疼,快要炸裂般疼......
他死死盯著那柄劍,眼中泛了猩紅,他看著握劍的少女,腦海中,一個低沉的聲音狂笑著響起:
“你看看她,天資愚鈍,完全不是練劍的料啊~
可是有什么辦法?人家沾了父兄的光,只要拿著劍隨便揮兩下,整個江湖都贊她‘女俠’~
可是你呢?連她這種平庸之輩都仗劍天涯了,你還拿不起劍吧?
十年啦,十年你都提不起劍來,可真是個廢物!
像你這樣的廢物,活著做什么呢?不如...就結束這個毫無意義的人生吧?
啊,我忘了,你還有滅族之仇沒報,你不能死呀?
那怎么辦呢?
現在的你好生痛苦,都是因為誰?
是她,是她帶著劍,讓你想起悲傷的過去。
沒錯,罪魁禍首就是她,你很痛苦是不是?
那就...殺了她?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
腦內聲音肆無忌憚地叫囂著,他死死捂住雙耳,可那些聲音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加喧囂。
他開始大口大口急促地喘氣,
不行,她救了他,她救了他,她救了他!
他不能、不能......
他深吸一口氣,顫抖的牙咬著唇別過眼去,不能再看那柄劍了!
他的身體仍在顫抖,但是沒事,沒事,他已經度過去了,已經沒事了,沒事了......
他不停地這樣告訴自己,直到重復了上百句,腦海中的聲音才漸漸削弱,他的呼吸才稍稍緩慢下來,窒息的胸口如釋重負。
他看著自己仍有些顫抖的雙手,眼中是不可思議的目光,他的唇角漸漸露出笑來:
他真的,真的度過去了?
他心中燃起仿若重獲新生的喜悅,這是他第一次,靠自己真的度過去了!
他回頭看著熟睡著全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的云淇兒,看著她手中的劍,他心中仍有些恐懼,可他能感覺到,這一次,他不會再失控的。
慕容猶豫了許久,終于還是朝云淇兒伸出手去。
他搭手在她肩上,輕柔地將她向后躺平,給她換了個仰臥的睡姿。
放下她的那一刻,他的心怦怦直跳,或許是對那把劍仍是心有余悸吧?
還是什么他不知道的原因?
他回答不上來,只是在這一刻,他只想靜靜看著她,臉上露出發(fā)自肺腑的笑容:
“謝謝你?!?p> 謝謝你,護我一夜周全。
從此,無論黑白結局,我慕容伯顏,都護你無礙。
·
是夜丑時,距慶山百余里的圣奚宮|內,夜深人靜。除了值班守夜的,所有人都已入了夢鄉(xiāng)。
于是誰也沒有看到,一只從北方飛來的黑羽信鴿,在夜色的掩護下,落入了哪間庭院。
吾欲無囚
扭曲曲慕容VS小太陽云淇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