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笑瞇瞇地走回了堂屋。耿葉氏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擺在了桌子上。一鍋綠豆粥,一個青椒土豆絲,一個香菇炒雞蛋,一筐饅頭。比起往常,已經(jīng)多了一個菜,菊花知道母親已經(jīng)用心了,可還是覺得有些寒磣。
菊花單找出一個盤子,仔細(xì)擦了擦,確保沒有黑點了,才每樣菜撥出一點,拿了一個大饅頭,端了一碗粥,準(zhǔn)備給周樂送去。
耿葉氏一直在等著女兒回來,好和她商量大事,可女兒剛進(jìn)堂屋,就忙著準(zhǔn)備飯菜,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她這個當(dāng)媽的正站在她旁邊眼巴巴地望著她。
“菊花,你先把盤子放下,媽有事和你說。”耿葉氏叫住了菊花。
“什么事?”菊花此時早把宋大娘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宋大娘今天來給你提親了。”耿葉氏一邊說,一邊仔細(xì)打量自己的女兒。
“給我提親,誰家?”菊花趕忙問,想起了這件大事。
“隊長家的二狗?!惫⑷~氏說著,臉上笑出了一朵花。
隊長家是村里最有錢的一家,家里已經(jīng)蓋了紅磚白墻的平房,而且買了全村唯一一臺彩色電視機。隊長家里平時總是人滿滿了,和隊長套熱乎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想去看電視。菊花也去看過一兩回,不是刻意去看的,是有事找隊長,無意中在那里看到了。電視里的人衣服真漂亮,歌唱得也好聽,聲音非常清楚,比晚上在村頭放映的黑白電影好看多了。那時菊花就特別渴望家里能有一臺電視,可是那只是個白日夢罷了。
二狗也是個不錯的小伙子,人挺帥氣,嘴還特別甜,見了誰都會叔叔大爺?shù)睾耙宦暋K脖葎e人多讀了兩年書,前兩年出去打工賺錢了,回來有小半年了。那時村里的姑娘就在想,二狗估計是回來娶媳婦的吧,大家都等著盼著看是誰家的姑娘這么命好,能被二狗看上??墒堑攘丝彀肽炅?,沒有一點動靜,誰能想今天給菊花來了這么一個大驚喜。
菊花腦子里瞬間閃過很多事,一時愣在了那里。
耿葉氏見女兒半天沒動靜,推了女兒一下,“傻丫頭,是不是高興壞了,都啞巴了。還有更值得高興的事呢,你猜人家二狗愿意給咱家多少錢的彩禮?“
還沒等菊花回答,耿葉氏就伸出五根手指頭,”五千啊,整整五千啊。有了這五千塊錢,你哥就能趕快把你嫂子娶回家了?!?p> 菊花的哥哥葉大力一年前就訂了親,就是鄰村的陳小翠,可是女方家一直嫌葉家給的彩禮少,才兩千,遲遲不肯把女兒嫁過來,甚至有了悔婚的意思。耿葉氏整天為這件事操心。如今有人家愿意出五千彩禮娶菊花,耿葉氏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用這彩禮錢給兒子娶媳婦。
看著母親打著如意算盤,菊花心里一陣陣不舒服。
本來,能入了二狗的眼,嫁到隊長家,應(yīng)該是件很值得開心的事,可是不知為什么,聽到這個消息,菊花心里沒有絲毫的開心,再看到母親眼里只有那五千塊錢的樣子,菊花的不開心又多了幾分。
“媽,周大哥肯定餓了,我先給他送飯去?!本栈ù驍嗔四赣H的暢想,看她那個樣子,怕是已經(jīng)想出孫子長成什么模樣了。
“哎,你等下,你還沒給我個準(zhǔn)話,我還等著去回人家的話呢。”到底是菊花的終身大事,父母沒有直接替菊花應(yīng)下來。
“媽,這是大事,你讓我考慮考慮?!本栈Q定先拖一拖。
“還考慮,考慮什么,死丫頭,你別蹬鼻子上臉,這樣好的親事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你不答應(yīng),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后面等著呢?!惫⑷~氏被女兒的態(tài)度氣到了,說出的話就沒那么好聽了。
菊花沒理會母親,端著飯菜直接走了。
耿葉氏想起了另一件事,對著菊花的背影喊:“還有,你那位游客,在咱家蹭吃蹭住的,能給你多少錢。”
菊花聽到母親的話,登時氣的滿臉通紅,她媽真是鉆到錢眼里去了。
也不知道周大哥有沒有聽到,哎...
周樂確實聽到了,他沒有聽全,但是猜出了大概的意思。他本想著見到菊花就先把這件事說清楚,他正在心里算著是給一百還是二百,菊花進(jìn)來了。
“周大哥,粗茶淡飯,你別嫌棄?!本栈ú缓靡馑嫉卣f。
周樂掃了一眼,菜樣是少了點,但也夠他一人吃了,他在單位食堂吃的時候也經(jīng)常是這種搭配。
“挺好的,我自己也經(jīng)常這樣吃?!?p> 說著,周樂便拿起筷子,有條不紊地吃起來,不像菊花家里人那樣吃得狼吞虎咽,周樂吃得不緊不慢,一滴菜油,一粒米都沒撒出來。
菊花在旁邊看著,時不時問一句,菜是不是咸了,雞蛋有沒有腥味,粥會不會太稀。
菊花看得異常仔細(xì),她發(fā)現(xiàn)周樂的手很白,比她身上最白的地方還白,而且很細(xì),沒有一絲裂傷,更別提什么老繭了。指甲也是修建的整整齊齊,就連指甲縫里也是白白凈凈的??粗軜纺请p白皙干凈的手,菊花不好意思地把自己的手往懷里藏了藏。她的手因為常年干活,布滿了又硬又厚的老繭,又因為經(jīng)常暴曬,手的皮膚很黑,而且又很多龜裂,一對大拇指上現(xiàn)在還有兩個血口子呢,指甲縫里也全是泥巴,黑黑的。
斯文,干凈,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果然還是不一樣啊。菊花心里這樣感嘆,想著母親還要向周樂要錢,覺得更不好意思了。
周樂從菊花一進(jìn)來就等著機會和菊花討論住宿費的問題,可是菊花像招待客人似的那樣客氣,他還是沒張得了口,飯已經(jīng)快吃完了,菊花還是絲毫沒有討論錢的意思,周樂心里便猜出這件事估計只是菊花媽媽一個人的意思。
吃完飯,菊花麻利地收拾碗筷,周樂則是習(xí)慣性地擦擦嘴,然后拿出手機,刷刷新聞。
“這是什么?”菊花立刻被這個小小的四四方方的東西吸引了。
“這是手機啊?!敝軜泛荏@訝,沒想到菊花居然沒見過手機。
手機?在菊花的想象中,手機和古老的大哥大應(yīng)該差不多,什么時候變成了小電視一樣的東西?
“你沒玩過?過來,我教你?!笨吹骄栈侵惫垂吹难凵?,周樂明白那雙眼里寫滿的全是渴望,他很明白那種感覺,那種希望玩一下哪怕只是摸一下新奇玩意的感覺。
周樂給菊花打開了一段視頻,那效果和在二狗家的彩電看起來差不多,不對,甚至更好,更清晰,原來這還真是個小電視,而且更神奇的是,還能反復(fù)地看,能暫停,能快進(jìn)快退,那種能控制視頻的感覺比起看電視來好多了。
看了一段視頻,周樂又教菊花玩游戲,菊花從沒玩過電子游戲,最簡單的泡泡龍她玩得不亦樂乎。
周樂看菊花玩得如此開心,也沒有催促她還手機,就是擔(dān)心手機沒電,還特意拿出充電器讓她一邊充電一邊玩??粗N爛的笑容,周樂仿佛看到兒時的自己好不容易吃上一塊糖時那幸福的模樣。
直到菊花的母親來喊菊花去睡覺時,菊花才發(fā)覺自己竟玩了這么久,她趕緊把手機還給周樂,端著碗筷迅速地離開了。
雖然累了一天,可此時菊花怎么也睡不著。原以為隊長家已經(jīng)很有錢了,可他家最值錢的家當(dāng)還不如人家一個小小的裝在口袋里的手機,那城里到底是什么模樣的呢,自己這輩子還有機會去看一看嗎?自己到底要不要嫁給二狗?是不是嫁給二狗后,自己這輩子就只能困在這個小山窩窩里了呢?這幾個問題反復(fù)在菊花腦中盤旋,從不懂失眠為何物的菊花平生第一次失眠了,直到天蒙蒙亮?xí)r,疲憊不堪的菊花終于睡著了。
“菊花,快起來。讓你昨天玩那么晚?!惫⑷~氏一邊拍打著菊花的房門,一邊大聲喊著。
剛?cè)胨瘺]多久的菊花一個激靈,醒了,她立刻爬了起來。
挑水,燒柴,做飯,這些事,菊花以前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今天菊花忽然覺得這一切原來這么單調(diào)乏味,這么枯燥無聊。
菊花端著早餐送到東屋時,周樂已經(jīng)醒了,正在玩手機。睡慣了彈性十足的軟床,躺在這又硬又扎人的木板床上,周樂還真得睡得很不舒服,很早就醒了。
“周大哥,吃早飯吧?!本栈ò淹斜P放在了低矮的木桌子上。
掃了一眼周樂手里的手機,菊花不等周樂吃完飯,轉(zhuǎn)身就要走,因為她怕自己又被那小小的東西吸引住,耽誤了上山干活的時間。
“這么急著走,要趕著去上學(xué)嗎?”周樂隨口問了一句,他本以為菊花又會趁著這個機會再玩一玩手機呢。
上學(xué)?聽到這個詞,菊花愣住了,“上什么學(xué)?”
“你看著也就十幾歲吧,現(xiàn)在該上高中了吧?”
菊花心里一陣難過,她怎么會不想上學(xué),雖然只讀過一年的書,但是書上那些神奇的文字讓菊花體會到了知識的奇妙,她多么渴望能一直讀下去,可是現(xiàn)實總是那么殘忍。因為很多家都不愿孩子去上學(xué),村里的小學(xué)停辦了,上學(xué)要走上幾里地到附近的村子去上,還要交更多的學(xué)費。那時正好趕上菊花的爸爸開始生病,上學(xué)便成了菊花遙不可及的夢。
“我八歲起就不上學(xué)了。”
菊花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周樂瞬間理解了,如此貧困落后的小村莊,又是女孩子,還有一個常年臥病在床的父親,上學(xué),這條貧困孩子擺脫眼前的貧困的唯一出路在她這里成了死路,這樣一個善良熱情,聰明靈利的小姑娘似乎注定一生都會被困在這樣一個小山窩里了。
是的,雖然相處時間很短,僅僅是看著菊花打了一會游戲,周樂就能看出菊花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她的記憶力很好,有很強的邏輯分析能力,這樣的孩子,給她一個機會,她一定能考上一座不錯的大學(xué),改變她一生的命運,只是上天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周樂忍不住惋惜,“好可惜,你這么聰明,如果能好好讀書的話,一定能...”
菊花似乎不愿聽周樂說這些,她打斷了周樂,“周大哥,天色不早了,我得趕緊上山采蘑菇了?!?p> “哦,那你什么時候回來?旅游團(tuán)下午會來接我?!?p> “不好說,看情況吧,很可能來不及送你走了?!?p> 想到這也許是最后一次見到這個小姑娘了,周樂心里一陣失落。
“沒關(guān)系,你忙你的,他們會開車到你家門口,我不需要人送。”雖然心里難過,周樂嘴上卻這樣說。
“那,周大哥,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p> 菊花說完這句話,只覺得心里悶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