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殿。
穿過花房,跨院、游廊,走外殿轉(zhuǎn)暖閣,再有一道簾門,才是寢殿。
寢殿進(jìn)門就是兩株人高的大珊瑚樹,桔色亮麗,泛著點(diǎn)點(diǎn)晶光。
到處鉤掛著青紗珠簾重重,擺著琉璃珠玉二三飾物,兩梁柱間嵌著朱漆臺,點(diǎn)著青蠟,下頭一方黑漆云紋彩繪漆幾,隨意放著幾本佛文經(jīng)書,一只鳳尾銅鈴簽落在經(jīng)書邊,更有一只碰倒的漆羽觴,其間并無水滴殘液。
撩開珠簾青紗再往前走幾步,入目即一處活水白玉做的圓池子,離床榻不遠(yuǎn),里頭的青蓮開得正好,搖曳生姿,亭亭玉立。
房梁頂上養(yǎng)著的紫櫻蘿、天青蘭,層層疊疊垂墜下來,與底下的青蓮逗趣映襯,生機(jī)盎然而楚楚動人,整潔朦朧,并不顯得擁擠。
殿內(nèi)鋪著地龍,一片溫暖宜人。
鳳還朝沐浴完畢,一身雪白絲綢里衣,抱著白貓靠坐在黑漆嵌螺鈿花蝶架子榻上,掰過來白大寶肉乎乎的腳掌,搖著他腳腕系著的鳳紋銅鈴鐺。
叮鈴叮鈴,悅耳至極。
青桐青桐跪坐在榻沿,一邊整理被褥一邊憂心忡忡道,“殿下今日可嚇?biāo)梨咀恿耍@才頭一回出宮,隨身的鳳玉玨就不見了,要是娘娘問起來,婢子就是萬死那也是白死了?!?p> “玉玨也便算了,每有進(jìn)貢,陛下都會選些珍奇玩意賜給殿下,就是太子送來的,也有好幾方舉世難見的玉玨,婢子再給殿下拿一方佩戴也就是了。”
她念念叨叨,一張十三四歲清麗的臉上都是鮮活的朝氣,哪里有在穆府那半分的死氣沉沉。還自帶吐槽功能。
鳳還朝很想翻白眼。
“可白日里在穆府,殿下讓婢子刻意支開穆公子,雖說有鳳跟著,殿下也該注意著些才是,怎么還讓自己摔著了,還回回拿阿寶大人說事,替殿下圓謊。阿寶大人是靈獸,通曉人性,要是知道殿下總拿他頂缸,指不定有多傷心呢?!?p> 白大寶聽得暗暗點(diǎn)頭,果然,這個世界上,就只有鳳還朝這個沒人性的死女人,不把他靈族少君當(dāng)回事,還逮著機(jī)會就欺負(fù)他,蹂躪他,給他幼小的心靈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童年陰影。
[女人你聽見沒,以后對本少君好一些。]
[哦,比如呢?]
[比如什么龍肝鳳髓,熊掌鮑魚這些勉勉強(qiáng)強(qiáng)能入本少君眼的東西,也不要多,每天來一桌子就可以了。]
[想的真好,去吧,繼續(xù)做夢去,夢里什么都有。]
鳳還朝微微一笑,提起白大寶,一把扔到了貓屋邊,就臨近著蓮池子,差些沒掉進(jìn)去泡了個澡。
“喵嗚~”
白大寶驚魂未定,看著池面上自己雪白的倒影,朦朧一團(tuán),肉掌還抓著兩片在半空中胡亂碰到的綠蘿葉子。
“阿寶大人!”
青桐驚呼一聲,也不嘮叨了,趕緊抱起白大寶,放回裝飾低調(diào)奢華的白玉貓屋里,安撫性的拍了拍,還給他蓋上了迷你的鵝絨織錦被褥子。
白大寶頓時覺得遭受了一萬點(diǎn)傷害的心,有了絲絲安慰。
這廂打鬧歡樂,而另一邊卻是全然不同的一番景象。
清華殿偏殿。
跨院邊,上了隔道,游廊盡頭是一處樓閣房屋。
雕梁畫棟,勾心斗角,墻壁朱赤影射,嵌著各色的玉石,繪有青色紋路,在月色下,一寸土木就有一寸的美麗光輝。
只看著就覺貴氣逼人,似月宮瓊樓。
這里本來是一個雜物間,鳳還朝三歲生辰那天,鳳帝大筆一揮,著令清華殿重新整修,連帶著這間屋子就被騰了出來,按照鳳還朝的要求,裝飾的異常華麗。
說是客居格局太小,說是雜物間,可普天之下,上哪里找得到鋪有羊絨地毯還掛著鳳紋青紗帳簾的雜物間?
那場舉朝慶賀的生辰宴上。
鳳帝還卸下一貫威嚴(yán)的面孔,抱起鳳還朝坐在他懷里,笑著打趣問這個屋子準(zhǔn)備來做什么的弄得這么好看。
小團(tuán)子歪著腦袋,像是才想到什么似的,高興地拍著手,奶聲奶氣道,“寵物!養(yǎng)寵物!”
宴會上的賓客笑起來,無論是妃嬪公主,皇子大臣,都以為她說的是白大寶。
可兩年過去了,這個屋子一直空著。
直到,綰衣的出現(xiàn)。
此刻殿宇里,已點(diǎn)了燈,綰衣就坐在青紗鳳紋帳下的軟榻上,手里把玩著一只玉盞。
玉盞呈瑰紅色澤,盞口鑲有一朵奶白透著朱砂絲的梅花,由天然的血白玉雕砌而成,乃是有市無價的珍寶。
而這個貌似才七八歲大的小少年卻是看都不看一眼,隨意把玩著,視線落在輝煌殿壁下,金絲木幾上的一只青灰木燭臺上。
燭臺色澤樣式古樸,并不起眼,里頭甚至沒有燈油蠟絲,只是與這間看起來華美至極的殿宇格格不入。
有些詭異。
夜?jié)u深沉,屋內(nèi)燭光昏暗,搖曳間,房梁上突然躍下一道藍(lán)衣身影,戴著半張鬼臉面具,領(lǐng)口繡著的墨藍(lán)回紋在月色下熠熠生輝。
藍(lán)衣侍者落地后,直接半跪在床榻邊,神色冰冷卻無比恭敬的喊了一聲——
“世子?!?p> “起來罷?!?p> “遵。”藍(lán)衣侍者恭敬道,“世子,已經(jīng)查明,此次祭天大典,四國都有使節(jié)來,我們東荊國派來的使節(jié)正是方大人,一切都如世子所料。”
“藍(lán)荊商隊(duì)呢?”
床榻上,綰衣慢慢開口,不諳世俗的娃娃臉上此時卻有幾分老練深沉,透著肅殺。
“隨方大人一起,現(xiàn)在暫居城西的驛館。”藍(lán)衣侍者冷聲道,“世子此次精心部署,本以為萬無一失,定能出宮與方大人會面,哪想竟被還朝公主擾了局面,世子可要?”
他以手作刃,做了個斷喉的手勢。
全然沒覺得自己言行有任何不妥,好似只要綰衣一聲令下,他就真的可以把一朝嫡公主的性命隨意拿來,雙手奉上一般。
“不必。”
綰衣聲色淡淡。
“我原本是想神不知鬼不覺與方以魄見面,拿到那件東西,可卻意外有了跟在鳳還朝身邊的機(jī)會,如此也罷。她活著,于我所謀之事有利?!?p> “至于出宮一事,倒也不是全無機(jī)會?!本U衣微微一笑,似是胸有成竹。
他稍一揚(yáng)手,那只雪梅盞就落在了藍(lán)衣侍者手中。
“荊四,去找秋吉,把這東西給他,就說之前的交易不變,祭天大典的隨行名單也無需變更,讓他這幾日找個時間來清華殿,求見鳳還朝。剩下的我自有辦法?!?p> “可世子,還朝公主性子?jì)煽v,心性頑劣,一向以捉弄宮婢內(nèi)侍為樂,隨心所欲慣了的,長此以往,屬下實(shí)在是擔(dān)心世子的安危?!?p> 藍(lán)衣侍者冰冷目光里流露擔(dān)憂。
綰衣指尖輕扣軟榻木沿,發(fā)出輕微的震顫。
他沒說話,而是以一種似笑非笑的眼神俯視過去。
藍(lán)衣侍者心神一凜,趕緊稱遵,攀上房梁消失不見。
綰衣望著,白凈娃娃臉上又是云淡風(fēng)輕的意味,他轉(zhuǎn)過視線,重新望向了那盞燭臺。
青灰色。
不起眼的詭異。
他試過,那燭臺是固定的,可也沒有什么機(jī)關(guān)暗格這類的,純粹是個裝飾。
但在這么個奢華無度的殿宇輝閣中多了這么個物件,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實(shí)在是過于格格不入了些。
任誰看見都覺得刺眼,以及詭異,忍不住試探而后一再失敗,最后只能忍著心頭的怪異接受這個燭臺的存在。
剛搬進(jìn)來時,他旁敲側(cè)擊問過青桐這件燭臺的由來。
青桐也不知道,只是說自這間殿閣翻修好之后就有了。
之后幾天他又收集到一些信息,知道這間偏殿一般都鎖著,很少打開,只有春夏之交,鳳還朝身體最不濟(jì)、最容易多夢失眠的時候,會夜半獨(dú)自來這里點(diǎn)上這個燭臺,焚香看上一整夜的……話本子。
這一點(diǎn)已經(jīng)是清華殿上下共知的消息了,鳳還朝年幼多慧,可卻淺眠多夢,所以平??釔鄯喗?jīng)文藥典,一旦失眠夢醒,就會來這里看話本子,或者去桃夭苑里蕩秋千。
具體原因不得而知,但好像只有這樣她的心緒才能徹底平靜下來,重新入睡。
這是一個近乎不能為外人道的隱秘怪癖,可顯然,這也是鳳宮中所有人口中流傳無盡的消遣話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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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午間,風(fēng)有些涼。
日頭也是陰慘慘的,照在身上沒有半點(diǎn)子暖意。
清華殿寢殿,鳳還朝抻抻懶腰,裹著小被子在軟榻上滾了幾圈,再打著哈欠赤著腳下了榻。
殿內(nèi)鋪著好幾層厚厚的地毯。
貓屋里,白大寶又是不知所蹤,不知道溜達(dá)去哪里看戲,要不就是爬哪家院墻偷窺漂亮的小姐姐去了。
死性不改。
“遲早被人抓走,賣掉。”
她揉著眼睛嘟囔了聲。
“殿下。”
青桐撥開青紗珠簾子,掛在柱子銅勾上,端了一盅溫奶進(jìn)殿。
身后跟著幾個青衣宮婢,各自端著洗漱的器具茶水。
鳳還朝憊懶的坐在蓮池子邊撥水玩,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青桐無奈的把刻著青色花紋的端盤放在青木桌上,走過來抱起了鳳還朝,返回床榻邊給她穿鞋襪。
“殿下總不長記性,殿里頭雖暖和,可抵不住殿下身子弱,這回回不穿鞋襪就亂走的毛病萬萬不能有,要是著了寒氣,少不得又要連吃上月余的藥了。”
再看小團(tuán)子蜷在她懷里,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又是快睡著的懶樣。
只是面色實(shí)在病態(tài)流連的蒼白,透著軟糯的香甜奶氣。
青桐忍不住道,“殿下嗜甜,最是怕苦,可太醫(yī)署的楚老太醫(yī)又是個古板的,開的藥最是苦澀難忍,殿下就聽婢子一勸,愛惜些自己可好?”
“孤又不是、小孩子了,知道的?!?p> 鳳還朝睡眼朦朧,顯然只是下意識的應(yīng)答,完全沒走心。
一看這模樣,青桐就知道自己的話,又是白說了。
可總貪睡也不好。
雖然鳳帝鳳后免了殿下的早起請安,可這次次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習(xí)慣,反倒倦了骨頭,不益于身體康健。
等鳳還朝穿戴整齊,漱口潔面之后,宮婢盡皆退去,只剩下青桐。
系上狐裘圍脖之前,鳳還朝提了一句,“鞭子,孤的鞭子帶上。”
青桐微微詫異,去箱柜里拿了一方漆木盒子,打開,取出一把兩尺多長的細(xì)繩銀鞭,蹲跪著遞給鳳還朝。
鳳還朝睜開迷迷糊糊的眼睛,滿意的端詳著,鞭身呈銀灰色,細(xì)長卻堅(jiān)韌無比,手柄刻著青鳳紋飾,柄端末尾還刻有兩個小篆一般的字體印章:還朝。
這是私印,是鳳當(dāng)歸在她滿三歲的時候拿了她的印章,找大匠特意做的,當(dāng)生辰禮物。
天下間除此之外,不會再有第二把。
而這個大匠……是她前世今生最為敬重也最為虧欠的幾人之一。
鳳還朝摸了摸細(xì)繩篆刻邊緣的一道裂口,目露愛惜,別好在腰間,再抬起小臉笑著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