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桐端著瓷盅，兩人一塊兒到了桌前。
青桐就一口一口的舀著里頭的溫奶喂她，一邊道，“春獵還有個四日，宮里頭卻一早的熱鬧起來了。就昨日，殿下出宮的那一陣，齊妃可是差點沒在鳳翎殿里哭暈過去?！?p> “齊妃？”
鳳還朝抱著青桐脖頸道，“她又鬧幺蛾子了？”
“可不是么殿下，齊妃雖是臣國——南齊，進貢送來和親以示臣服的郡主，可來我鳳朝這么些年，也有了一位公主兩位皇子傍身，不是后宮里那些可有可無的妃嬪。這次春獵正好趕上陛下登基十年的大典，到時候所有朝臣的嫡子嫡女都會來?！?p> 鳳還朝思緒稍稍回攏，半睜著眼睛，揉著還有些暈的額頭道，“因為步晏林？”
“就是呢，這步侯爺雖是個沒名堂的國舅，可到底是齊妃胞弟，都二十四歲了，至今未曾娶親，齊妃上心也是自然。只不過這齊妃也實在是不知禮數(shù)，遇著事就只會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別說娘娘頭疼，就是陛下都被驚動了。”
“那父皇的，意思呢？”
她語氣懶散，又打了個哈欠，把這當八卦來聽，一副并不大上心的模樣。
“自然是聽咱們娘娘的，陛下與娘娘少年夫妻，琴瑟和鳴，這后宮里頭，有哪個能越過娘娘去。”
青桐下巴一抬，那股子驕傲能從鼻孔里哼出來。
“咱們娘娘統(tǒng)御后宮，轄管內府，這原就也不是什么大事，應允了也是正理?！?p> 鳳還朝點點頭，她娘的手段性子她自然知道。
只不過，步晏林上一世直到鳳朝傾頹都是孤身一人。
要說是因為相貌丑陋看一眼就要吐也就罷了，偏偏步晏林長相那是一頂一的好，性子雖然浪蕩了些，可也是妥妥的高富帥一個，多少世家貴女想嫁都不可得，都被拒絕個徹底，甚至還有一個貴女，竟是為了等他，終身不嫁，所以這齊妃的心愿注定是達不成了。
至于原因么，鳳還朝輕輕笑了起來，眨巴著無辜的水潤眼睛，糯糯道，“青桐，你知道這個、世間有，一種變態(tài)，叫姐控么？”
“殿下說的什么控？”
正在給鳳還朝擦拭嘴角奶漬的青桐，端起瓷盅，一臉茫然。
算了，還是不荼毒自家單純小青桐脆弱的三觀了。
她突然有些想念白大寶了，至少，她剛才那句話說出來，他一定聽得懂，說不定還會舉一反三，唉，這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簡直了。
搖搖頭，鳳還朝下了床榻，往外殿花房暖閣走。
這邊鳳還朝才走，就有內侍來報，內務司的秋吉求見。
青桐正收拾著碗碟，聞言皺眉，望了望已經(jīng)走進暖閣里的鳳還朝，低聲道，“內務司最近行事是愈發(fā)的不懂規(guī)矩了，這時辰來清華殿做甚么，殿下才醒，哪有閑暇見那些子沒名堂的人！一個個的，怎么就這么沒眼力見兒！”
這來稟報的內侍屬清華殿內殿供職，平日一直跟著青桐做事，所以比起一般宮人顯然要更親近幾分。
此時聽見青桐的話，他也是一臉為難的樣子，湊上前與青桐道，“那姐姐，咱們是直接打發(fā)了，還是上稟給殿下？”
青桐想了想，“稟與殿下罷，這也不是我們可以做主的事兒，見與不見，看殿下的意思?！?p> 一刻鐘后，秋吉新裳得意，滿面笑容的出了清華殿。
顯然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只是在去了內務司一趟交差后，他卻又折身出來，左顧右盼的，去了偏僻至極的一處地方——北苑。
暖閣里，鳳還朝望著秋吉遠去的帶著竊喜的身影，撐著下巴笑了笑。
“帶綰衣過來。”
聲音懶洋洋的，軟糯尾音隱約透出某種莫名的興奮。
青桐愣了一下，端著空了的玉透瓷盅，反應過來說的誰，眉頭微微一蹙。
可見鳳還朝端端正正坐在軟椅上，靠著裹了兩層狐裘的椅背，笑盈盈望過來，只好嘆口氣，吩咐站于殿外兩側的宮婢前去帶人過來。
青桐把托盤給了一旁侯著的伺藥嬤嬤，囑咐端藥膳上來，再轉身回暖閣。
綰衣被帶進來的時候，鳳還朝還沒吃完這藥味濃厚的午膳。
綰衣只望上一眼，就很快收回來視線，跪伏于地，恭聲道，“還朝殿下尊安。”
他方才分明望見，鳳還朝身邊那個貼身服侍的青衣女官在布菜，看他的眼神十分不善。
還有幾個青衣宮婢穿梭其間，有的在去爐點香，焚香裊裊，有的在侍弄花草，修剪枝葉，還有的在用濕棉布擦拭桌椅，跪伏于地清理地毯上的灰塵雜物，姿態(tài)都放得極輕。
鳳還朝并未理會綰衣，先吃完早膳，就著青桐端來的茶水漱了口，才下膳桌。
她邁著小步子慢慢走到綰衣跟前，臉上的笑容極其明媚，能暖化寒冬北海里最厚的冰層。
“綰衣?！?p> 聲音里都透著愉快。
綰衣沒敢抬頭，低眉斂目，恭恭敬敬跪伏在地，“小人在?！?p> 鳳還朝笑著看他漆黑的發(fā)頂，手卻摸上了腰帶側別掛著的小銀繩細鞭子。
“孤要去馬場，你隨孤一道?！?p> 其他宮婢魚貫退下，只剩下青桐，還有一個低頭跪著的綰衣。
“今日天色不好，殿下要不就別去馬場了，免得著了涼?！?p> 青桐抱著袖爐走過來，給鳳還朝系上了狐裘圍脖。
“無礙的青桐桐，孤就去看看，騎著雪球，走幾圈，就回來了。”
鳳還朝語調懶洋洋的，窩在軟椅里，沒骨頭似的，活像一只奶生生的青團子。
“那婢子去著人備鳳攆?！?p> 鳳還朝點點頭，青桐就出了暖閣。
趁著這幾許空暇，鳳還朝就對綰衣說，“孤見過秋吉了，他說你原本，是在祭天大典，隨行宮人，名冊上的，只是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了北苑，是孤的內侍，所以特意來問，是否要將你的，名字劃去，孤想了想，覺得應該先，問問你?！?p> 她和顏悅色道，“綰衣，你來告訴孤，你出宮，是去做甚么？”
“稟殿下，小人原本乃是東荊王世子的隨從，世子想念故國美食，恰逢陛下登基十年的大典，鳳陵城中南北客商齊聚，小人受世子之命，是想到時候出宮看看，是否有世子最愛的一道家鄉(xiāng)糕點，好帶回來?！?p> 綰衣一聽鳳還朝開口，就知道事情已成八分，但他依然言辭懇切，沒有得意忘形。
鳳還朝看著他的發(fā)頂內侍專屬無飾烏冠，不用看見臉，就是聽聲音都能想象那是怎樣一番衷心模樣。
她眨巴著眼睛，像是有些好奇道，“哦，就只是為了，一道糕點？”
“殿下，是豆泥蟹黃糕，東荊國的特產(chǎn)，并非只是普通糕點?！?p> “蟹黃糕是什么？”
“殿下容稟，小人也知曉北苑宮人不可隨意進出鳳宮，這回實在是世子病重，只想一嘗家鄉(xiāng)風味，小人在此懇請殿下體諒，所有這些都是小人之過，若殿下要罰，便都由小人承擔罷?！?p> 綰衣依舊面不改色，楚楚忠貞，就是跪著也風度不減。
見鬼的風度，他才多大，撒起謊來滴水不漏，簡直騙死人不償命。
如果不是讓白大寶特意查過，確認他骨齡為真，她絲毫不懷疑眼前這個披著人皮的娃娃臉少年，是個修煉成精的妖怪！
鳳還朝直想翻白眼。
瞧瞧這段話，既表忠心，又有自責，還有就是苦肉計，要是換了其他善良好騙些的，說不定就順著他劃的范圍往下說了，可惜，她既不善良，也不好騙，而是從地獄里爬回來討債的惡鬼。
比起這個，穆府里頭的那只花妖反而正常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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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園。
才是午間，院子內外長長甬道里就點了宮燈。
出了清華殿，鳳還朝就下了步攆，讓綰衣在后給她掌傘。
走了一段路后，她明顯有些氣喘，面色都蒼白了幾分。
青桐跟隨在旁，有些不忍道，“殿下，天還冷著，還是讓婢子抱著去馬場罷?！?p> “無礙的青桐桐，孤不冷?！?p> 鳳還朝笑道。
青桐蹲下來，讓撐傘擋風的內侍站好，再握緊了鳳還朝的手，不忍道，“殿下手涼，又不肯帶手爐子，這般任性，祭典就在三日后，殿下一向愛熱鬧，要是凍著了去不成，到時候還不得逾墻啊?！?p> “哎呀青桐桐，果然還是你最，了解孤了，那算了，孤就勉為其難的，讓你抱罷?！?p> 鳳還朝被自家婢子嚴肅的表情逗得樂了樂，沒有一點被拆穿的尷尬，而是揚起小下巴，傲嬌的承認了，然后張開手，笑嘻嘻的一下子撲進了青桐懷里。
御花園外圍，宮燈不顯，流觴曲水，百轉千回的景致很是剔透。
開闊地帶，百花開盡的蟄伏著，都在一片冰冷空氣里沉眠，等待著春日的第一抹暖風將她們喚醒，繼而爭奇斗艷，不勝芬芳。
但依然有著四季常青的樹木綠植種在石子路兩邊，郁郁蔥蔥，樹底下是成團成片的、好似望不到邊的青色云朵，都是青粟。
置身其間，如處仙境。
這種可作止疼麻醉藥草效用的花，原本只是野物，還是她兩歲那年，一個海外商客送進宮的一件琉璃器皿里，無意攜帶著的。
她當時隨手拋進了御花園，沒想到三年過去，會變成鳳宮里最引人注目的冬日盛景。
就是年節(jié)宮宴，一向公正廉明慎重寡言的監(jiān)察司大佬，御史大夫文幀路過御花園，都贊了一聲好花。
加之青粟之色，與國色合襯，所以鳳帝就于登基后、元盛五年的一個冬日，頒下國昭，將青粟定為國花。
朝臣百姓無不拱手稱贊，津津樂道，而在此之后，世家名門無不以養(yǎng)青粟為榮。
更有傳言，說這花是上蒼刻意送到還朝公主的面前，借她之手，將上蒼福澤傳遍大陸，而還朝公主就是上蒼的使者云云。
總之她是個神棍就對了！
而傳出這段話的始作俑者，那個老狐貍老神棍，就扯著一張“鳳朝大祭司”的大旗，現(xiàn)在正躺在鳳陵城七里巷的祭祀塔里睡大覺呢。
鳳還朝磨牙，側趴在青桐肩上，輕瞟了一眼那片青色云海，很想一把火燒了這里。
無心插柳柳成蔭，上一世明明只有穆堯那只妖精才會喜歡的花木，到了今世，她不過一個順手，就生生的引出個國花來。
見鬼的國花！
他們只看到了青粟制造出來的一種人間仙境的幻像，甘心被引誘，沒有人關心，那些原本開在這片土壤的美麗花朵，因為養(yǎng)分被剝奪，盡數(shù)干枯死去，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來年的春色里。
所以青粟，是靡惑眾生的妖花呢。
這是前世穆堯對她說過的話。
彼時他一身紅衣獵獵，手持一朵青粟立于江畔，那樣的艷絕天下，就是名傳青鳳大陸的第一美人，單在樣貌上也遜色他半分。
可是他追她到江畔，言笑間一邊將那朵青粟別在她發(fā)間，一邊卻毫不猶豫折斷了她一雙腿骨，將她雙手捆縛，送到了那個人面前，拘于深宮，讓她再無逃生的可能。
所以啊，哪怕世間家家都種青粟花，但穆堯種的，她卻能一下聞出來不同。
那味道，是從他靈魂里透出來的腐爛污穢。
鳳還朝眨眨眼睛，蹭了蹭自家婢子的脖頸，貪戀著她肌膚的暖。
“鳳延寧！你居然敢去跟父皇告狀說我搶了你的珠花！”
忽然一聲咆哮，從御花園東角傳過來，順帶著驚散了鳳還朝的追憶。
這個聲音……
“是五公主，殿下，可要過去看看？”
鳳還朝興致沖沖的點頭，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青桐無言，她就知道，只要是熱鬧的事情，自家殿下是一定不會放過，要過去瞧上一眼的。
綰衣低眉順眼，默默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