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鐸的主力在占領(lǐng)杭州之后北返。杭州之戰(zhàn)打得出奇地輕松。馬士英護送弘光帝的母親鄒太后抵達了杭州之后,決定擁立手上離潞王朱常淓為監(jiān)國,延續(xù)明朝。一年多以前,東林黨人曾經(jīng)支持朱常淓與弘光帝朱由崧爭奪帝位,竭力鼓吹“潞王賢明”。然而這個公子哥只懂得琴棋書畫,不僅對國事一竅不通,更毫無氣節(jié)。清兵逼近的時候,杭州尚有方國安的侄子方元科率部守衛(wèi),可就在方元科與清兵激戰(zhàn)于城下之際,朱常淓竟喪心病狂地派人縋城而出,送酒食慰勞清軍,企圖和清軍議和。方元科勃然大怒,當即調(diào)頭奔紹興去了。馬士英也深感絕望,誰能想到朱元璋竟有如此不肖子孫,自己就算從街上隨便拉條狗來監(jiān)國怕是都比朱常淓強。雖然狗和朱常淓一樣不干人事,但起碼狗不會叛變。馬士英悄悄逾城出逃,投奔了太湖義軍的首領(lǐng)吳易。朱常淓監(jiān)國僅僅六天就向清軍投降,創(chuàng)造了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后的奇聞。
但是,并非每一個人都拋棄了這個多難的國家。
弘光元年七月十二日,南直隸江陰。
今天是新任的大清江陰縣令方亨到文廟上香的日子,本縣的一百多名儒生和耆老都聚了過來。因為降官太多,清朝還沒來得及發(fā)新官服,方亨穿著明朝的官服,頭上卻留著金錢鼠尾的發(fā)型,看起來說不出地怪異。
“方太爺,江陰已經(jīng)歸順大清了,應該不會再有什么事了吧?”一名老人試探性地問道。方亨當然知道他們想問的是什么:“除了剃發(fā)之外就沒有別的事了。昨天府里派來了四位滿洲大兵,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有人問道:“就不能不剃發(fā)嗎?”方亨一瞪眼:“這是大清的律法,怎么能違背!”
年輕的秀才許用喊道:“頭可斷,發(fā)決不可剃。”還有人罵道:“你身為大明進士,頭戴烏紗帽,身穿圓領(lǐng)袍,卻來做韃子的知縣,難道不知道羞恥嗎?”方亨一招手,一名書吏拿過了常州府的文告來,方亨說:“讀給他們聽?!睍暨€在踟躕,方亨怒道:“還不快讀!”書吏顫抖著開讀宣布剃發(fā)令的文告,每讀一句,周圍的議論就響上一分,直到讀到“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這一句,書吏也實在忍耐不住了,把文告往地上一擲:“就死也罷!”
方亨大怒:“真是反了!還不與我打他!”然而身后的衙役卻一動不動,衙役和書吏都是本縣土著,自然是一伙的。一聽方亨要打人,周圍的士紳百姓群情激奮,當即便有人上來推搡方亨,方亨見事不好,急忙在家奴的保護下逃出了文廟。
這天下午,江陰北門一帶的少年們在季世美、季從孝、王試、何常、何泰等人的領(lǐng)導下行動起來,上萬人鳴鑼持械,前來圍攻縣衙。前不久鄭家軍撤退,其中有不少部隊秩序混亂。由于這一次出兵沒什么油水,也為了逃跑時減輕負擔,很多鄭軍士兵路經(jīng)江陰的時候偷偷把自己的武器賣了換錢,江陰地區(qū)的鄉(xiāng)紳百姓因為時局不穩(wěn),擔心遭到土匪襲擊,于是也舍得花錢去買。因此江陰百姓手中的武器很多,甚至連炮都有。方亨還想擺出縣太爺?shù)呐深^,端坐大堂發(fā)號施令,派衙役們?nèi)ナ绽U百姓的武器,百姓們高呼:“交出武器就得任人宰割了,決不能交!”衙役們也不想和自己的父老鄉(xiāng)親作對,并不采取任何措施。
就在這時,幾個奴仆模樣的人從縣衙里出來,這些人都是方亨的老師蘇提學家的奴才,被蘇提學派來慶賀方亨上任的,這些人個個都剃頭結(jié)辮,頤指氣使地指著眾百姓罵道:“你們這些奴才,個個該砍頭!”百姓們本就怒氣沖天,受到這樣的挑釁哪里還忍得住,有人大吼道:“這些是降賊的奴才!”一擁而上,頓時把這幾個惡奴活活打死。主簿莫士英乖覺,先從后門逃了,方亨還不知死活地出來想抓住鬧事的刁民,眾人上前打他,方亨帽子跌落,衣服撕裂,被打得鼻青臉腫,急忙告饒:“各位父老鄉(xiāng)親莫打,我給朝廷上書,不剃發(fā)就是了。”眾人這才繞過他,放他回到縣衙里面。
然而到了晚上,縣中的一個小吏從縣衙里跑了出來,告訴大家方亨寫的根本不是什么請求不要剃發(fā)的奏折,而是寫信給常州知府宗灝和守備陳瑞之,要他們速速發(fā)兵到江陰來殺光造反的百姓。百姓們大怒,攻下了縣衙,將方亨和莫士英都關(guān)進了獄中。第二天,眾人推舉典史陳明遇領(lǐng)導全縣,在文廟盟誓絕不剃發(fā),江陰抗清的烽火點燃了。
土國寶、吳勝兆、李成棟等綠營將領(lǐng)原本正在江南閑庭信步,除了楊文驄在蘇州斬殺招撫官員,奪取庫中存銀之后南下浙江,再沒有一處城池反抗他們??墒欠路鹗且灰怪g,突然遍地都冒出了打著各種旗號的義軍,到處襲擊清軍的輜重,獵殺小股部隊。綠營諸將都被打懵了,還以為是明軍策劃了什么大陰謀,很多人都做了跑路甚至再投降回來的打算。費了好大力氣才弄清楚,原來是滿洲主子又作死了。
侯峒曾、黃淳耀在嘉定豎起了義旗,沈猶龍、侯承祖舉兵于松江,王永祚在昆山殺死了降清之后升任縣令的縣丞閻茂才,吳淞總兵吳志葵率魯之嶼、夏允彝等人進攻蘇州。在太湖周邊,吳易領(lǐng)導的義軍更是活躍,他們聯(lián)合了明軍薛去疾、唐世榮所部,攻下吳江縣。休寧的金聲、寧國的邱祖德、涇縣的尹民興、石埭的朱盛濃和吳應箕……反抗的火焰在江南各地熊熊燃起。
在這些反清起義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奴仆們的表現(xiàn)。明末的江南蓄奴風氣很盛,許多士紳殘酷地虐待奴仆,其殘暴不亞于滿洲奴隸主,和湖北的湯志等人一樣,江南的奴仆也在崇禎末年奮起反抗。特別是在得知了大順軍攻下北京的消息后,江南奴仆們歡欣鼓舞,聚在廟中盟誓:“天地回薄,貴賤翻躡,我輩何必長為奴乎?”“國步既改,諸勛戚與國同休者咸已休廢,若我輩奴籍不脫,奴將與天地同休乎?”奴仆們組織起來,焚燒身契,凡受過主人毆打虐待的,都原樣奉還。然而,很快又傳來順軍戰(zhàn)敗,清軍入關(guān)的消息,江南的奴仆們沒有見識過清軍的殘暴,一度還幻想著新的朝廷能改善他們的處境,然而清軍一到江南,立刻與本地士紳聯(lián)合起來鎮(zhèn)壓屠殺奴仆。有的士紳在借清軍之手鎮(zhèn)壓來奴仆們之后,還得意揚揚地宣稱:“奴輩謂奴不當與天地同休,是則真奴語也。夫有天地,斯有君臣、有父子、有主仆。天地不變,則君臣、父子、主仆亦不變。主仆之義,天地同敞。假使鼻不居于眼下,而忽居額上,詎可名人乎哉!”各地的奴仆起義軍都被逼上了反清的道路,有的逃入太湖加入?yún)且作庀拢械那巴缑魍侗忌蛲P。雖然吳易和沈廷揚也是士紳,但是他們過去沒有虐待過奴仆,現(xiàn)在又堅持抗清,奴仆們也愿意接受他們的領(lǐng)導。江陰、嘉定、昆山、松江等地原本都是奴仆斗爭激烈的地方,現(xiàn)在奴仆們也暫時和士紳聯(lián)合起來,對抗共同的敵人清軍。大明本已盡喪的民心,就這樣在大清的襯托下奇跡般地開始恢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