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御前紅顏
走到屋外我才驚覺,院子里站了很多廉親王府的侍衛(wèi)。他們?nèi)缤蛔鹱鹗痰裣瘢Q立在回廊,庭院,轉(zhuǎn)角各處。在我們經(jīng)過時,可以感到他們眼中射出的視線,會讓人輕易聯(lián)想起四個字,虎視眈眈。
郎侍衛(wèi)手按腰側(cè)劍柄,闊步在前。我與千語互相攙扶,瑟縮于后。短短一段路,我走出了一身冷汗。終于捱出了廉親王府的角門,回頭去看那扇褚紅色的大門,我長出了一口氣。御前侍衛(wèi)們立即圍了上來,我看見,郎旭面上隱現(xiàn)怒色。
他抱拳道,“屬下無能!讓姑娘受到如是恐嚇!”
我軟弱地笑了笑,“郎侍衛(wèi)不必自責,今日如若不是您在場的話,阿諾絕沒有底氣與他們對峙。多謝您!還有千語?!?p> 我握了握千語放在我臂彎里的手,“剛才若不是千語,阿諾的腿都軟了,如何能走得出來?”
千語紅了眼圈,對我說道,“千語從前以為,阿諾你對我這么好,是因為你憐憫千語幼年失恃。今日才知曉,原來在姐姐心中,無論對方是男是女,是自由民還是奴婢,你都一視同仁?!?p> 我笑著回答,“千語,我自己也是奴婢啊,你忘了?不過你要記得,我們首先是人?!?p> 我看向郎旭和他身旁那幾名可能的修羅,故作鎮(zhèn)靜地問他們,“我們?nèi)匀贿€是人,對不對?”
郎旭似乎等不及我說完此句,他催促道,“此處非久留言談之地。兩位姑娘,快請上轎回宮。”
我和千語好象才記起此時境況,趕緊互相攙扶,努力爬上了轎子。郎侍衛(wèi)打馬在前,轎子離地,我們一群人一溜煙飛奔離去,確實有點象那位九貝勒爺口中的喪家之犬。好在郎旭騎術(shù)高超,雖然感覺很快,但似乎也控制了馬速。我身在轎中,并未聽到有任何行人受擾的聲音。倏忽之間,我們就回到了乾清宮。
我喊住向我和千語點頭致意便轉(zhuǎn)身離去的郎旭。
“郎侍衛(wèi),可否請您不要向萬歲爺細述今日之事?”
他回頭看我,面帶難色,欲言又止。
千語輕推了我一下,“我們來之前,萬歲爺已經(jīng)下令,須將廉親王府眾人與阿諾你的一言一行,盡皆面圣詳述?!?p> 我仔細思量,還是猶豫。我不想給九貝勒帶來什么事端,惹雍正爺為難。不過是幾句閑話而已,不用上綱上線。
“那,我自己去說吧。”我告訴他倆。
郎侍衛(wèi)回道,“得罪姑娘了。萬歲爺說,您一貫喜歡大事化小,只為了眾人高興,不惜委曲自個兒。萬歲爺是屬下的主子,屬下實在不能抗旨不從,還望姑娘海涵。但您放心,屬下會如實供述,不會因為自己的想法而有任何增刪之處。千語姑娘亦可與屬下同行,在一旁做個見證。”
雍正爺怎么會以為我喜歡委屈求全???這么賢妻良母的品質(zhì),怎么本人自己沒有發(fā)掘出來廣加傳播,以致年近三旬還沒著沒落,惹得母上大人為我急得團團轉(zhuǎn)呢?大概本姑娘在沒有遇見心愛的人之前,這樣的潛能沒被激發(fā)出來吧。
說就說吧。只要你們有那個記憶力去說。
千語在一旁,立馬回答了我的心聲。
“千語別的不會,但自小能記住旁人說的話。郎侍衛(wèi),您,您盡管去說,千語可以幫您?!?p> 千語一面小聲地說,一面輕瞥了郎侍衛(wèi)一眼。
當著郎旭的面,我不能扭這小叛徒的耳朵。我緊緊握了握她的手,用眼神表達了一下我的訴求。
這倆人,渾然不覺,施施然地一前一后偕行著去了。哪管他人在一旁是要跺腳,還是要跳樓。這種深深的無力感讓我禁不住慨嘆,下次在這兩位的面前,我無需再多浪費自己的表情。
我想了想,我也去見那位爺吧。他們說一句,我就在旁邊確認一句。等到他們說到九貝勒說的那些讓人懷疑是不是人話的句子,我再制止他們好了。我要請雍正爺那時允許我與他私聊。
迎面走來了蘇公公,我給他行禮問安。他笑笑說,“阿諾,咱家看你最近長個兒了,看著也比從前壯實了一點。”
?。课殷@慌地問蘇公公,“壯,實?”
這可真是一個壞消息!為什么最近這些天我夜不安眠,竟然還變壯實了?
蘇公公背著手說,“這是好事。將來阿諾給主子爺開枝散葉,也容易些。”
這話砸進耳朵,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一時之間好像有點兒消化不了。我的臉一下子熱了起來。
“阿諾不必羞惱。萬歲爺是咱家的天?;仕闷D難,咱家時刻懸心。阿諾對咱家來說,就如咱家這輩子沒有福分有的女兒。因此上咱家說話,也就直來直去了?!?p> 蘇公公的話里,帶著深沉的情感。我什么話也沒再說,只是慎重地給他老人家彎滿了腰,深深鞠了一躬。
蘇公公訝道,“這是何方禮節(jié)?阿諾,就數(shù)你古靈精怪?!?p> 我朝他一笑,“這是阿諾家鄉(xiāng)給先生行禮的一種方式?!?p> 他微微笑了,“阿諾,你今日如何?萬歲爺?shù)戎闳セ卦挕!?p> 等我回話,那您還在這兒攔著我說話?我突然有所醒覺,為什么蘇公公會在這個當口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我笑言,“過程么有驚無險。反正是活著回來的?!?p> “阿諾,慎言!”
我復向他做了一揖,“奴才遵命?!?p> “貴妃娘娘處的彩虹遇著了咱家,讓咱家代為問候你。問你何時去看看貴妃?他們也不好召你去?!?p> 我一驚,“貴妃不好嗎?”
蘇公公笑,“貴妃娘娘鳳體祥和,小主子也安穩(wěn)。大概是找你去說話逗悶子?!?p> 我笑答,今日就去。
耽擱了好一陣子,蘇公公終于放我前行了。我剛到御書房門口,正逢著郎旭與千語走出來。他們看到我,停下了腳步。千語將我袖子一拽,我們倆走到一旁。
她悄悄地說,“龍顏震怒”。
我趕緊問她,“有沒有砸硯臺?”
那位爺在門內(nèi)喚了我一聲,我趕緊應(yīng)聲進去。不愧是武林高手之一,即便沒有郎侍衛(wèi)的武功高,耳朵怎么這么靈的。
雍正爺側(cè)身站在桌前。我向他請安,他轉(zhuǎn)過身來。廳內(nèi)幾位宮女內(nèi)官同時行禮,退了下去。
“你與他二人在門外說些什么?”
“阿諾問千語,萬歲爺您有沒有砸了硯臺?!蔽胰鐚嵎A報。
他淡然說道,“朕并非毫無城府之人,不會輕易受人言語挑逗。只是,那人竟用如斯污言穢語說你,實在是誅心之罪!”他的手掌砰地往桌上一拍。
“難道他竟忘了,他那寶貝阿哥今日還能慶祝生辰,是多虧了誰救的命嗎?”
我走上前去。他看著我,神色極為憤怒。我向他伸出雙手,在空中停留了好一會兒,他也未作回應(yīng)。
過了很久,雍正爺轉(zhuǎn)身在椅上坐下。我挨到他的身旁,輕輕撫上了這位爺?shù)募绨颉N乙娝麤]有躲避,便開始雙手搭上他的肩,為他按摩頭頸。
他微微嘆息一聲,閉上了眼睛。
我想起后世的一種說法,在他耳邊輕語,“萬歲爺,只有齷齪的人,才能將別人的行為解讀成齷齪的事。您若為他的話生氣,不是將自己的水平,降低到與之同樣了嗎?”
他沒作聲。
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說,“阿諾說的,倒是合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理。只是,那幫人絕不會如是作想。阿諾,你是如何想到這番話的?此話與佛理甚是相合。”
我笑道,“萬歲爺,阿諾才不會凡事委屈求全呢。誰讓我不開心,我也要讓他小小的不開心一下。既然今日我不開心他便開心,那么,我偏就要開開心心的,讓他自找不痛快好了!萬歲爺,您說這樣豈不是有趣?”
雍正爺輕笑了一下,“阿諾倒是制敵高手,懂得借力打力?!?p> “不過,阿諾受不得激將法?!?p> 他側(cè)身抓住我放在他肩上的手,沒有說話。我見他神色已然平靜,于是轉(zhuǎn)到他膝前蹲下,仰頭看著他,“萬歲爺,為了實事求是,阿諾還是要說上一句。貶損阿諾行為的是九貝勒爺。廉親王與福晉對阿諾頗為禮遇,尤其是廉親王的福晉?!?p> 他看著我,眸色幽暗。
“朕繼位之初,此人也曾試圖激怒朕。其時皇考升遐,朕心內(nèi)如焚,悲痛萬分。此人突至朕前,箕踞對坐,傲慢無禮。言談之中,直指朕乃竊位之徒!若非朕隱忍鎮(zhèn)定,必致激成事端。不過,朕還是要比阿諾厲害了一些,終致強忍了下來?!?p> 我默默地握住他的手彎。他所經(jīng)歷的那段九龍奪嫡的慘烈時代,那個占據(jù)了他所有青春年華的時代,我真的不敢想象其情其事。
“阿諾,為何你不能早一些來到朕的身旁?”
這位爺喃喃低語。他的聲音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傷感。我聽了,心中滿是難過。我將頭低下,靠在了他的膝上。他輕輕地撫摸了一下我的頭發(fā)。
我想讓他開心起來,便又抬頭說,
“從前有一人,他問佛祖,一千年在您眼中看來,大約等于多少時辰?佛祖回答,一炷香時間。那人又問,那一百萬的銀錢在您看來,又等于多少錢?佛祖說,大約一厘錢。那人驚喜問道,佛祖,那可否請您賜予信徒一小厘錢?佛祖拈花微笑,那就請信徒耐心地待上一炷香的時間。”
他終于被我逗笑了。
我拉起他的大手,放在唇上,珍重地吻了吻。我笑對他說,
“這炷香尚未燃盡,菩薩便好心應(yīng)允了阿諾所求。阿諾心中,感激不盡。”
我看到,他的心情明顯的好了起來。忽然他又問我,“阿諾,如若真是遇到成年男子遇險,你會否,”
果然。也不能完全怪那位九貝勒爺污言穢語,你是無法和古人們說明白這種事的。
我向面前的這位爺解釋到,
“在實際情況中,自然也需自保。人的嘴可以傳播很多病的毒,也不能為了救人,自己也搭上性命,對吧。對阿諾來說,除非那人是您或者阿諾的阿瑪額娘,阿諾才愿意。”
雍正爺聞言,將我的右手團在他的掌中,緊緊握住。
哎呀,越說越扯,我趕緊拉回正題解釋。
“就是,可以準備那種面罩,隔著一段距離吹氣?!蔽遗e手做出一個窩起來的樣子。
“好了,阿諾無須再急于解釋,朕絕不是那種齷齪之人。何況阿諾說過,除了朕,他人于你皆不分男女。朕不在意了。阿諾,你真的信佛嗎?”
我邊聽邊笑。不過,他最后這個問題倒是突如其來。對這個問題,我還沒有答案。他見我遲疑,面上露出略微詫異的神色。
“信佛第一條,必須不打誑語。這個阿諾自問還不能完全做到。阿諾必須實言,尚未信佛?!?p> 我頓了一下,向面前的這位爺,也向心中的他,一字一句說道,“阿諾此刻尚未是佛祖座下弟子。但阿諾覺得,也許自己正走在那條路上。也許有一天,阿諾能夠離開在黑暗中徘徊的日子,來到他的陽光普照之下?!?p> 雍正爺聽了,微笑點頭。
忽然他又說笑,“其實朕不希望阿諾信佛。阿諾做人做事俱太認真。若真信了佛,留下朕一人落空怎辦?”
我一時沒太明白他的意思,只好笑笑不答。突然我回過味來。我面上發(fā)燙,將手抽離了他的大掌,走開了幾步。
“萬歲爺,您喝不喝茶?阿諾去給您取一杯來?!?p> 這位爺恢復了好心情,又開始討人厭起來。
“茶遁?這個法子倒是文雅了許多。阿諾,別走。朕還有話問你?!彼麊镜?。
于是我又回到他的身邊。他問我,
“阿諾,近來你為何晨起不去練劍了?許詩音說,你總說頭疼起不來。要不要讓御醫(yī)來瞧瞧?朕知道你家人教了你醫(yī)術(shù),你該是心內(nèi)有數(shù)不妨事,所以朕之前沒有問你?!?p> 這一點我有必要趕緊澄清一下。
“萬歲爺,阿諾其實并不會御醫(yī)會的醫(yī)術(shù)。我學過幾本醫(yī)書,那一多半是為了認字讀的,半通不通。再加上那個急救之術(shù),稍微知道一點。阿諾對岐黃之術(shù)確實一點不懂,不敢欺瞞萬歲爺?!?p> 他笑了起來,“阿諾不用緊張,朕又不會舍得讓你去太醫(yī)院當值。怎么你認了醫(yī)書上那些生僻的字,給朕讀書,還是有那么多生字不識得?”
“阿諾整天圍著萬歲爺轉(zhuǎn),將那時讀的書,還給郭羅瑪法了?!蔽揖驮挸对?。這里的醫(yī)書我可是一本都沒讀過,不用還。我朝他笑。
“朕問你,頭痛要緊嗎?”
“萬歲爺,那是茶遁的姊妹呀,您不認得?只是阿諾賴床的借口而已?!?p> 他哈哈笑了起來。至于我為什么不去布庫房了,這個么,自然是因為那群修羅,我還是有點兒怕他們。越少看見他們越好。
“阿諾不去布庫室,朕與郎旭那小子打起架來,好像都沒有那么有勁兒了?!?p> 我看著他,有點想笑,忽然又想去逗他,
“萬歲爺,您該知道郎侍衛(wèi)是在讓著您吧?其他人不敢告訴您,還是讓阿諾當這個壞人吧?!?p> 他用了一點力,將我拉向他的胸膛,“將來阿諾會知道,朕不比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子們差?!?p> 如果我真是一個年堪十六的小宮女,也許應(yīng)該聽不懂這樣的話。但是本醫(yī)生什么沒見過?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是表現(xiàn)得聽得懂此話為好,還是聽不懂?真是煩惱。
他還在那里繼續(xù)說道,
“不過,朕絕不允許,阿諾會明白何為優(yōu)劣?!?p> 我掙了一下,然后便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沒再做任何反應(yīng)。雍正爺可能覺得奇怪,他看了我一眼,住了口。
我終于朝他笑笑說,“夏衫單薄,雖然侍衛(wèi)們在阿諾眼中無分男女,阿諾總還是,”
他站了起來,“是朕失察了。以后你不用去布庫室了。朕也會跟蘇公公說上一句,叫小子們都離你遠點?!?p> 我笑道,“萬歲爺不用緊張,阿諾自己也會注意的。萬歲爺,您不是讓阿諾好好當差嗎?如果阿諾與其他宮人太不一樣,豈不是會擾亂宮廷?成為那”,我輕輕吐出了那個詞,“紅顏禍水?”
他十分不贊成地看了我一眼,肅聲說道,
“阿諾,你說話新奇風趣,朕不想改變你。但是此話,朕以后不想再從你的嘴里聽到!在朕的面前你也不許再提起,更不可與任何人說起這樣的玩笑。記住了嗎?”
見他慎重其事,我只好說是。
他看我神情萎頓,又放緩了語氣,“明日朕帶你去騎馬?!?p> 我驚喜抬頭,笑著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