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莽戰(zhàn)亂某城,士兵們正在城墻上巡邏,冷不丁看見一身著鮮紅喜服女子坐在垛口上,發(fā)冠華美,面朝城墻外。
士兵面面相覷,額上滲出冷汗,他們來來回回巡邏過幾趟,這女子是何時上來的?!
“什么人?!”為首的士兵長立刻舉起長槍對準詭異的紅衣女子。
女子幽幽偏過半張臉,莫名奇妙道:“你們在這里,是為了保護你們的親人吧?!?p> 士兵長驚于女子的美麗,見她眼里流露淡淡哀傷,想起親人,也就接了下去:“是,我們的家人,就在我們身后。我們必須一往無前?!?p> “你們有家,有戰(zhàn)友,有使命,有信仰??墒?,你們馬上就要敗北,這座城池也會變成人間地獄?!鼻A語氣平靜,帶著置身事外的距離感。
“無知婦人,休要胡言!
......我大意了!你肯定是敵國的間諜!”士兵長一槍刺出,將女子整個胸膛捅穿。
“即使是戍邊的士兵,也有一個歸處,有親人掛念......
世上所有人都可以憐憫我......我在最底層的地獄......
你們有什么資格叫我繼續(xù)忍受!繼續(xù)犧牲?。。∥医袢找獮樽约?,討回一個公道!”
女子雙手抓住槍尖,猛地一震,槍頭應聲而斷。她嘴角飆血,還在冷笑著拔出刺入槍頭。
“你!你是什么人?!”士兵長震驚,一股寒意絲絲爬上心頭。
所有士兵一齊上,用長槍把這個邪氣橫生的女子高高挑起,預備拋出城墻外。
無端地掀起一股颶風,把士兵吹得東倒西歪。而后他們不可置信地看著邪新娘懸在空中。她鮮艷如血的喜服在空中飄蕩,映著低壓的黑云,詭異至極。她身上開始散發(fā)一股股濃黑的怨氣。黑氣在城上盤旋,當它們低飛過士兵的身邊,他們能清楚地聽見咒罵和尖叫,清晰地看見怨魂體雙雙糾纏的可怖模樣。
士兵長當機立斷要跑去找長官,卻見將軍仰頭絕望地看著已經(jīng)在城池上方顯露的巨大陣法。無人可逃了。
怨魂被釋放出來,興奮地竄入城池折磨百姓,或撕咬魂魄,或寄居肉體大開殺戒......不待城破敵軍入,這里已經(jīng)是人間地獄。
千傾飛懸在城池上空,沒有低頭看一眼城內(nèi)的慘況,只是再回到城墻頭。
她迎風佇立,掏出懷里的發(fā)黃的香囊,拿出里面的桃核。這是再見長蘊時,他還她的。她知道他肯定在桃核上留下了印記,于是她再次披上嫁衣,等他來,看他是否還要再殺她一次。
千傾苦笑著把桃核含在口中,很苦,很苦。
傅長蘊明明可以在她布下法陣的時候就阻止她,可是他沒有出現(xiàn)。
你是在猶豫嗎長蘊,和一城的百姓比,我竟然得到了你的猶豫不決......我是該自私地高興,還是為你的信念動搖而傷心?
“阿傾,收手吧——”
千傾猛地抬頭,看見傅長蘊道袍翩飛,御劍懸在法陣上方。
她的一滴清淚劃落。當初他們初見,在那片樹林,傅長蘊也是御劍行,以仙人之姿出現(xiàn)。
物是人非……
千傾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癡癡地望著傅長蘊干凈利落地破壞解除法陣。
其實,得到他的猶豫,我已經(jīng)滿足了。這許多年的苦,只要一點甜,就可以抵償,就有繼續(xù)堅持下去的希望。
她的位置,在以庇護蒼生為信仰的傅長蘊心里,已是難得的高度。
我不求能與蒼生比肩,但求你一瞬閃過的為我背棄蒼生的幻念。已經(jīng)夠了。
法陣破壞,困在城里的人迅速隨軍隊疏通向內(nèi)國逃去。傅長蘊同時迅疾設下困魂陣,將部分怨魂團團困在城池上空。但還有更多的怨魂在逃竄。他深吸一口氣,緩緩看向身著嫁衣的千傾。
她今天跟當初一樣漂亮,雖然面孔不一樣了,但那個新婚夜晚給兩人帶來的夢魘一輩子無法去除。她這樣穿,無非是想提醒他,勾起他的愧疚,抑或,像那晚的訣別,今天也做一個最終的決斷。
千傾覺察到傅長蘊的目光,含著桃核的腮幫還鼓鼓的,低下頭淡淡笑笑。
她縱身一躍,竟沖入困魂陣。其他散亂的怨魂跟了上來,慢慢在她身邊聚集。陣外所剩的怨魂無幾。
傅長蘊深深地看著千傾,張口想說些什么,卻找不到合適的措辭。
“莫要以為,我說不苦,以前的那些就可以一筆勾銷、煙消云散。我說不苦,是騙別人,更多的,是騙自己?!鼻A懸在陣中,鮮紅的嫁衣亂舞,“我從沒想到,我的情敵,是這天下蕓蕓眾生……我認了,傅長蘊,我愛上你,是我錯了,是我自找苦吃?,F(xiàn)在才明白,哥哥當初看得有多遠?!?p> 千傾低下頭苦笑,問道:
“你為什么不在我布置法陣的時候就出面阻止我?”
傅長蘊聲音沙?。骸拔姨澢纺??!?p> “那你又為何最后阻止我?”
“萬千生命,不可因死魂涂炭?!?p> “哦,這些被困了千百年的魂魄,不屬于你的蒼生……我,也不屬于……
現(xiàn)在,只要你閉陣,這千年怨魂還有我,就是元梧真人降的又一邪物了?!?p> “你會……”傅長蘊擰眉,老淚模糊視野。
“我會怎樣又如何?只要我說沒關系,我說可以,你又哪里會在意?……或者不必這么麻煩?!?p> 千傾吐出口中的桃核,握在手中,放在心口,默了一會,決絕地朝著傅長蘊伸出手,道:“你我之間的種種,如此桃核,灰飛煙滅!”
她手中的桃核化作粉末從手指尖飛泄而下,消散的干干凈凈。
“現(xiàn)在我只是這群怨魂中的一員,你,可以閉陣了吧……”
傅長蘊沒有閉陣的意思,依然凝著淚眸望向被黑氣縈繞的千傾。
城內(nèi)沒逃出去的貧苦百姓被陸陸續(xù)續(xù)逃出陣的怨魂折磨得慘叫聲穿云而出。傅長蘊忽地醒悟般,開始閉陣。
千傾揚起苦笑,還是如此,無法逃離的命運。
困在陣內(nèi)的怨魂沒有了獵物,還殘留意識的魂魄猛然撲向千傾,發(fā)覺是她出賣了群體,欺騙了它們!其他的魂魄跟隨它們一起撲向千傾,猛烈撕咬分食她的魂魄。千傾寄居的肉身早已碎裂,而魂魄被瘋狂啃嚙,卻連慘叫也無法發(fā)出。
傅長蘊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這一幕,撕心裂肺地喊:“千傾?。?!”
那些飄出陣的桃核的碎末一點點飛向傅長蘊,閃著不尋常的光芒。傅長蘊含淚拿出隨身的空憶鏡,桃核碎末飄落在鏡面上,就不再閃光。
這是千傾給他的記憶。他看過后,明白了這座城是將被屠城的淪陷之城,也想起了愿自己犧牲解開共生鎖的千倚,他看到了千傾為不影響天下運道,小心翼翼,費經(jīng)周折地找到了菩提淚的死胎。過去五十年間,日日勤奮忙碌為尋消解怨魂之法,每四年就要離開才熟悉的人和物,再次在世間流浪,還要忍受頻繁的精神之痛……
如果你認識過去的我,就會理解現(xiàn)在的我,長蘊,我方才的話,都是假的,不過是為了你能下定決心……我怎么可能自愿與你一刀兩斷……把我記好了,即使我消失了,你還記得我,就不算灰飛煙滅……
傅長蘊雙眼爆紅,急火攻心,口吐鮮血,忽然間心間一股巨大的洪流席卷了他。
“逆天而行,必受天譴。”這是師父最常告誡他的話。
去他媽的!我已經(jīng)受了天譴了!
傅長蘊立刻施逆時邪術(shù)。逆時——將身體逆轉(zhuǎn)時間,回到當初最強盛的身體狀態(tài),甚至強百倍,視施法者功力而定。他要留住千傾,要承受得住怨魂,就必須把自身化作最結(jié)實的容器,為此,他化去畢生功力。
“但是呢,邪術(shù)只是稱謂,之所以有人把它們稱為邪術(shù),不過是要的起好處,受不起壞處罷了!哈哈哈你說這群人是不是玩不起?”師父大笑著,一邊用拂塵敲小傅長蘊的腦袋,一邊道:“邪不邪,還是看施法的人,為了什么而施法……為師就滿足你們,傳你們幾樣’邪術(shù)’,日后,絕境之處可施,但要自己玩得起哦!”
傅長蘊眨眼間回到當初,和千傾初見的模樣,身量清瘦頎長,面容清俊,仙人之姿。
他破開法陣,沖進陣中,同魂魄已是千瘡百孔的千傾連結(jié)共生鎖,與之同受魂魄撕裂之痛。共生鎖,不僅在于體之共生,也在于魂之共生。即使千傾的魂魄遭受重創(chuàng),吸收傅長蘊的精神力,與他均攤傷害,也不會灰飛煙滅。
剩下的,就是封存怨魂了……可因為陣破,怨魂四散亂竄。千傾殘剩的魂魄已經(jīng)模糊了自己的意識,而怨氣大漲,眼看就要同其他怨魂一樣了。她隨著一部分怨魂飛出陣外。
傅長蘊先施法補陣,將還殘留陣內(nèi)怨魂封存在自己體內(nèi)。卻沒有注意千傾的魂魄飛去了哪里。
城墻上,千傾占據(jù)的身體,名為“蘭決”的被捅穿的身體旁趴著一個痛哭流涕的小姑娘,正是阿桑。千傾充滿怨念的魂魄生出惡毒一念,她重新回到那具身體。
“憑什么?!我憑什么為了螻蟻們白白受苦?。 碧m決突然睜開眼,中氣十足地咒罵。
“姐姐!我找大夫醫(yī)你!你不要死!”
“我不會死!此世不亂,我怎甘白白死去?!阿桑,你拿好這個。我就在這里?!碧m決緊緊握住阿桑的手,一股巨大的力量傳入阿桑體內(nèi)。阿桑承受不住,大叫起來。
逃出陣的怨魂慢慢向此處聚集,千傾將它們一股腦全交給阿桑。
“哈哈哈哈哈哈!我愿這天下生靈涂炭!這就是我千傾送給天下的大禮!”
“阿桑,快跑,不要被那個男人抓住了!你日后定要為我報仇?。?!記住他!記住天下每一個人!”隨后蘭決就沒了聲音。
阿桑震驚而悲傷,姐姐說的那個男人正朝她飛來。她渾身充滿了力量,化為妖身,震翅一飛,就是一千里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