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面到此,就結(jié)束了。
白蓉和白珉雙雙沉默。
此事中人,有誰做錯?
王蓁不過是想嫁于心上人,可依然沒能逃過命運;千倚不過是想護佑妹妹,也間接成全未婚之妻王蓁,卻落得魂魄自爆的下場;千傾想救哥哥,才與之連結(jié)共生鎖,經(jīng)歷死生、別離卻依然純良,最后卻化作徒留怨恨的魂魄;師公傅長蘊心懷天下,也心念發(fā)妻,卻被逼無奈二選其一;小鳥妖阿桑,大概就是后來的魔南魅,原本擁有的勝似親情的感情化作沉重的千傾禮,一路背負……
白珉眼睛濕潤,要怪,就怪創(chuàng)始共生鎖的上古異獸!如不是他們造的孽,哪里會有共生鎖、千傾禮……
他從空憶鏡的幻影中脫離出來,卻久久沒有回神。而白蓉則比白珉清醒得多,似乎并沒有什么地方觸及心弦。她站起來看向師公。
石臺上已恢復(fù)原樣,師公在不遠處打坐調(diào)息,無石簪還懸在半空中,上下起伏。
白蓉不知師公為何把可以稱得上是江湖秘辛的往事告于他們,僅僅是共生鎖的緣故?未免有些牽強。
但如果是將他們看作實實在在看作自己的親信弟子,便不難解釋:一是他們相連共生鎖,此事加深了他們對共生鎖的理解,更加小心翼翼,規(guī)避墮境;二是師公有重點栽培他們的傾向,含蓄地教化他們:世事的變化無常、天道的陰晴難測、追求的矢志不渝,以及信篤情真,不畏命運。
那么,以后是留在青芒山上,還是繼續(xù)流浪,便是離她和白珉不遠的抉擇了。
白蓉自己并沒有太大所謂,只看白珉選擇,他去哪里她就到哪里,他也一定會帶上她。她看向白珉,他還有些神思恍惚。
“嗬!稀客稀客!”
蔣卿衫穿著老道士身軀,提著酒壺從長廊處飛上來。原本嘻嘻哈哈的樣子在看到傅長蘊忽然衰老十年的容貌以及懸在半空的無石簪后悉數(shù)消失,他幾步?jīng)_上前。
“師哥?你把怨魂封印了?你不是施了逆時術(shù)嗎?你這樣......”
“我自有分寸。”
蔣卿衫松了一口氣,他那張隨時天花亂墜的嘴可以懟傅長蘊任何一點,唯獨除了他的靠譜。
“呵,你到底不是打劫小孩,把無石簪充了私?”蔣卿衫朝白氏兄妹,“徒兒們,你們要是被威脅了,就點點頭,我來收拾他!”
白珉聽見蔣卿衫的聲音,從恍惚中抬起頭,也沒聽清師父剛剛說了什么。
白蓉極不給師父面子,笑著搖搖頭。
師公緩緩走來,步履已經(jīng)有些蹣跚,記得在空憶鏡里他原本青絲少年郎,現(xiàn)實中因為逆時邪術(shù)而華發(fā)童顏,而如今,卻似半身埋土的老人,面容布滿褶皺。
這便是師父蔣卿衫沒有說出來的話吧。逆時漸漸失效……不難和師公的四成千傾禮聯(lián)系起來:如果逆時術(shù)從千傾禮中汲取力量發(fā)揮作用……沒了四成千傾禮,逆時自然要失效。
那么師公……
“時日不早了,你們先隨我回去。你們的共生鎖根基不穩(wěn),明日再來此處完善為佳?!备甸L蘊繞過蔣卿衫,只向兄妹倆說道。
“到底是你徒弟還是我徒弟?”蔣卿衫不能忍受他越俎代庖。
“師公,陳前輩的魂魄還在世嗎?”白珉忽然發(fā)問。他眼角泛紅,嘴唇微抿,全然一副被打動得痛哭流涕的模樣。
“我……也不知?!备甸L蘊輕嘆一聲,“危急關(guān)頭我與她的魂魄連結(jié)共生鎖,雖然我感覺到精神力不斷流向另一端,但這數(shù)十年我卻從未感受到她一星半點的意識。
或許,我連結(jié)的,不過是萬千怨魂中的一員,已經(jīng)混沌的,沒有意識的魂魄。千傾她……”
白珉聽到師公哽咽,內(nèi)心更是苦海翻騰,但卻依然樂觀:
“不會的師公!既然師公的精神力在消耗,那千傾前輩可能只是需要時間復(fù)蘇而已!前輩還在世上,就是有希望的!”
白蓉一面聽他們的話一面自己跟自己在腦子里下棋,悠閑自在也百無聊賴。她不經(jīng)意瞥過師父蔣卿衫,不由得放下腦海里的棋子,正眼看向師父。
蔣卿衫全然不見吊兒郎當(dāng)?shù)淖雠?。表情似乎跟方才沒有差別,但微變的眉宇暗含一股沉肅。整個人氣質(zhì)完完全全不一樣了。
他現(xiàn)在的模樣倒可以成為他們的合格師父。
白蓉不知哪個點觸及師父心弦,也并無探究的興趣,挪開眼睛,繼續(xù)剛剛沒下完的棋。
“借你吉言了?!备甸L蘊苦笑。
“您為何……沒有告訴南魅您和千傾前輩的關(guān)系?魔頭南魅似乎很敵視您?”白珉繼續(xù)發(fā)問。
“她不信我,認定我害死她勝似親人的人。百口莫辯,也不必再辯。何況,她仇視我仇視青道教,不僅僅因此。你們?nèi)蘸缶蜁靼?。?p> “師兄……”蔣卿衫忽然插入,他語氣沉郁,面色不佳,“借一步說話?!?p> “不必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師妹和千傾不同,她可以轉(zhuǎn)生……只要你放下不能改變的過往。
若是連結(jié)共生鎖,便是讓她不能再入輪回。這點,你不是不知道……”
“呵……”蔣卿衫低低嗤笑了一聲,而后放聲大笑起來。
白珉疑惑:“師叔她,也跟千傾前輩有相似的遭遇嗎?”
蔣卿衫的笑聲戛然而止。
一陣長久的沉默。
白珉快為自己的惹出來尷尬淹沒的時候,蔣卿衫恢復(fù)常態(tài):
“不是……小屁孩不要問那么多!你今天可勁兒地問,不怕消化不良嗎?”
“不怕,我接受能力很強的?!卑诅胍矊W(xué)他師父貧起來。
本來他不指望得到什么正經(jīng)回答,卻在短暫的沉默后……
“……反正,你要記得,珍惜眼前人?!?p> 蔣卿衫目光溫柔下來,拍拍白珉的腦袋,看向一旁專心走神的白蓉。白珉順?biāo)抗饪催^去,緩慢而鄭重地點了點頭。
傅長蘊帶他們回到與青峰,依舊帶他們到禪房。
“兩月后是三年一次的弟子內(nèi)試,你們天資不俗,勤練兩月也可嘗試一番。
不管是勤練還是玩樂,這三月你們隨意安排,但不可擅自下山。整個飄靈脈半數(shù)的異獸已經(jīng)盯緊了青茫山。他們的目標(biāo),便是無石簪里的千傾禮。
三月后,你們可要離開?”
白珉想起母親臨終囑咐,他要找到父親。白蓉則面無表情地搖搖頭,偏頭看向白珉。
“師公,我還需遵從母命,找尋父親的下落?!?p> “白衍啊……我算是替他培養(yǎng)你們了。條件我能給的給足,但你們的路,還得自己選擇。三月后,如果你們肯真正成為青道教的一員,暫時的離山當(dāng)然是可以的,也可以去尋白衍。若你們還是愿流連世間,這里也隨時歡迎你們回來?!?p> “為何?”白蓉從疏離中醒來,對于她思考不通的地方,保持一貫的好奇。
白珉微微吃驚于白蓉毫不客氣、干脆利落的措辭,也吃驚于她難得的詢問。她一向是眼里看破,心中不留,嘴上不提。
“……也許是你們身上有你們父親的影子吧。小蓉繼承了父親的慧根,小珉傳承了父親的慈悲之心。”傅長蘊說著攬過他們,目光深邃,繼續(xù)說,“當(dāng)年,你們父親也同我年輕時一樣,意氣風(fēng)發(fā)、銳不可擋,一心包攬?zhí)煜律n生,堅信自己無不可為,定可保天下所有黎民安定。
前朝時,鎏國皇帝昏庸暴戾,時值天災(zāi),西旱東澇,南邊異獸暴亂,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
此時脈南王謀反,白衍欲下山助孟尚胤一臂之力。但他是我內(nèi)門弟子,是要繼承衣缽的人,不可隨意離山。
在他請求我下山的時候,我向年輕的熊熊烈火潑了盆冷水,幾乎澆滅了他的理想。
誰不曾是少年?看見他,就仿佛看見當(dāng)年的我。而那時的我不再有少年的心境,也早已認清了人力甚微這一事實,更不再以救世主自居,不再自大地攬蒼生為一身。
可這些,他沒有經(jīng)歷過,自然是不懂不信。
我竟也不知,他將我擺在了何等與現(xiàn)實不符的高度……他對我很失望吧,或者說,對他的信仰失望了,動搖了。
此后一月,他似失魂落魄,丟失道意。不久后,他還是不信邪,自己去闖,讓他自己經(jīng)歷了成長,也是好事。我也就不再攔他……
只是不知,他至今有沒有尋回自己的信念……他的信念本沒有錯,老頭子我也至今未改,只是路上的經(jīng)歷太過殘酷。我提前告訴了他,卻讓他丟失了信心?!?p> 傅長蘊輕輕搖頭,長嘆一聲。
“父親還是堅持下山加入造反軍,就可見他并沒有失去信心?。 卑诅氚参繋煿?。
“未必,白衍身為軍師時,沒少培養(yǎng)死士保護自己和孟尚胤,甚至有一場戰(zhàn)役,不費己方一兵,而敗敵?!卑兹亻_口。
“什么方法?!”白珉詫異。
“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那場戰(zhàn)役至今是個未解的謎。鎏國士兵一部分自帶炸藥襲擊軍營,高級將領(lǐng)當(dāng)場暴斃。城池?zé)o辜百姓罹難的不在少數(shù)。
這,是一個心懷蒼生的人干得出來的事么?”白蓉冷冷反問。
“或許另有隱情?”白珉不理解白蓉為什么忽然這樣說,這不是肯定了師公做錯事了嗎?而且對父親……那可是自己的父親啊。
白蓉沒有應(yīng)聲。
“我于白衍總歸是虧欠了些,只好在你們身上補足了。
再者,我也有私心,青道教未來正是發(fā)展用人之際,你們天賦異稟。況且還相連共生鎖,隨時有墮境之危,不管是對你們自己還是對青道教,自然都是留在青茫山為佳?!?p> 白蓉聽罷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她對傅長蘊說:
“師公,您沒有做錯什么。您是為父親著想……您,并不虧欠他?!?p> “是啊,當(dāng)時我也覺得自己沒有錯。但世上許多傷害不都是來自親近之人的以愛之名?我不能借此逃避。”傅長蘊笑道。
白蓉微微張嘴,似有些驚訝。白珉更加佩服師公,師公的所作所為對天下穩(wěn)定都有深切的影響,卻不曾得意,而是無比謙卑,對往日的遺憾加以彌補,繼續(xù)堅持為消解上古怨力千傾禮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