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飄滿了整個長安城，房子上、樹上、地上，像開滿了朵朵梨花。萬世策隔著窗戶看外面，白亮的天空，有一些陰云稀疏地散布，布撒下來的雪粒簌簌叩擊著窗扉。院子里仆人在清掃雪片，馬廄里步景長嘶。
萬世策推開門，闊步跑出去。老仆人在后面喊：“少爺，慢點，路上滑?！比f世策一邊說著，“我知道了，老伯”，一邊飛奔出去。他跑向馬廄，馬兒早安靜下來了，正安靜地吃草。有一位衣著一塵不染的年輕人再給馬兒喂食，他淡藍色的外衣，有些單薄。
“哥，你……冷不冷？”萬世策跑上前去，摸了摸他的外套，“穿得太少了，受了風寒可不好了?！?p> 那年輕人轉(zhuǎn)過頭來，燦然一笑，笑出兩個小酒窩，“不冷，這么多年了，都習慣了。以前你給我的那些衣服，我還放著呢！”
“不穿厚衣服，怎么成。以前的衣服都破舊了，走，我再給你些新的，或者我們一道去街上商鋪里現(xiàn)做些好的。”萬世策不由分說，拉了那年輕人就往外跑，“坐馬車吧！完了，去找李敢蹴鞠。”
年輕人被扯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萬世策立馬止住腳，扶著他的肩膀，道：“沒摔著吧，哥?！?p> 年輕人給了萬世策一個輕蔑的眼神，“我能和你比嗎？你年輕，腿腳多靈活多利索，我比你大六歲吶！應(yīng)該娶妻生子的年齡了，說了你也不懂?！?p> 萬世策打了年輕人一拳，年輕人馬上回踢萬世策一腳。他們你來我往，拳打腳踢進行了十幾個回合，打得雪花飄飄樹枝亂搖。年輕人止住手腳，甩了一下漆黑如墨的長發(fā)，拍打著身上的雪花，再三重申自己不穿厚衣服的決心。萬世策哼了一聲，加快腳步?jīng)_在前面。
年輕人急忙追上去，好言相勸半天，方才讓萬世策繃緊的一張冷臉重新綻放出暖陽一般的笑容，“我說無塵兄，你的主意甚妙，咱們這就去找李敢，拿上蹴鞠，去演武場玩?！庇駸o塵拉著萬世策的手，道：“你好像又長高了，比我高一點了?！比f世策笑道：“你不是昨天才見到我，我是小草還是種子，過一夜就會發(fā)芽？”
玉無塵突然打了個噴嚏，雙手抱肩，俯下身子，又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萬世策嘆道：“哥，別硬撐了，去到我房里，那里暖和，我們歇一會，順便來個沙盤比武，怎樣？”
玉無塵搖搖頭，他本來覺得寄人籬下，內(nèi)心有一種隱隱的自卑，再加上愛好個花酒，兜里極少有閑錢。在沙漠的時候，那些個姑娘們愛他風流倜儻一表人才，明里暗里資助他不少，可是如今雖說在王府，但是面對的卻是一群男人，不解風情只會騎馬射箭談?wù)撥娛?，養(yǎng)尊處優(yōu)只會讓他照顧他們衣食出行，有時候忙了一天，回到空蕩蕩的房間，躺下望著天花板，心里有無窮無盡的憂愁煩悶，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萬世策看著玉無塵面色灰暗愁眉不展，想到他素來灑脫不羈性格開朗，此時必是天寒心涼情緒低落，于是就解下裘皮大衣，圍在玉無塵身上，笑道：“聽你兄弟一回，走，去沙盤上指揮千軍萬馬。”玉無塵看了大衣，又要脫下來，被萬世策按住手，“從現(xiàn)在起，聽我的命令！走！”
玉無塵乖乖地跟在萬世策身后，穿門過廊走院子上暖房，進了房門，有被春天包圍的感覺。熱浪迎面而來，房間里四個大炭爐熊熊燃燒，產(chǎn)生的廢棄被粗大的鐵皮管排出房間。爐子上放著茶壺，壺嘴里向外噴著熱氣。房子正中也是一個火爐，四周圍了一圈玉石矮幾，下面一溜雜色長毛軟墊。侍女們接了外套，收好，把茶水端到玉石矮幾上。
萬世策興沖沖地拿出一盤棋，放在玉石矮幾上，“來，哥，爐子邊上暖和，坐?！庇駸o塵脫了鞋，跪坐到軟墊上，喝了一口茶，望著那一盤棋子，道：“世策，我們玩點別的好不好？比如，喝酒行令，擲骰子，或者斗雞玩螞蚱，這些我都在行的?！?p> 萬世策呼啦一下，把棋子攤了一桌，笑道：“我們玩點有用的，陛下答應(yīng)我再過一兩年就讓我領(lǐng)兵打仗，現(xiàn)在不操練操練，怎么行？到時候，如果我出師不利連吃敗仗，陛下就不信任我了。我可不想那么早就結(jié)束我的軍旅生涯，我一定比我舅舅做得還要好，我要超越將軍，成為無可替代的人才！”
玉無塵趕緊拍手叫好，叫完了又支支吾吾道：“我們還是沙盤點兵吧，那個更直觀實在?！比f世策指了指棋盤，握住一粒棋子，道：“我都擺好了，開始吧！我黑，你白?！庇駸o塵痛苦地‘啊’了一聲，埋頭在桌子上，“世策，你放過你這個大老粗哥吧！我識字不多，對于高深的文化不懂。我一看這黑白棋子就想起太極八卦圖，你饒了你哥吧！”
萬世策哈哈大笑，“想不到還有無塵兄害怕的事情，我以為你只會怕未來的嫂嫂呢！”玉無塵抬頭，兩眼發(fā)光望向萬世策，低聲道：“別在我面前提成親的事情，我不成親，一輩子不成親！”萬世策不解地道：“為什么，你都到年齡了。不是因為沒錢吧？”玉無塵不搭話。
萬世策邊收拾棋子，邊道：“哥，我的風流哥，缺銀子了盡管跟我說，我現(xiàn)在雖然不是掙錢的主兒，可是也不會餓著你。”
玉無塵笑道：“我像窮困潦倒無家可歸的人嗎？我身上能沒銀兩，笑話，你哥，誰呀，堂堂男子漢，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比f世策起身，放好棋盤，端來一個匣子，放到玉無塵面前，“拿去，盡管花，沒有了，再問我要！”玉無塵看了一眼那匣子，低頭道：“世策，我真的不是因為缺衣少食，才不成親，我是……”
“哥，來這邊沙盤，殺幾盤?！比f世策立在沙盤邊上，擺弄石頭。玉無塵站近他身邊，“這個……我也不會??！”
“你會什么？”萬世策把一塊石頭在沙漠中移動位置，頭也不抬地道，“會喝酒會吹牛，會點子輕功會逛青樓?！庇駸o塵笑了笑，笑出一口潔白好看的牙齒，道：“這么長時間，你竟然一點不了解我，我對你真的很失望，很失望?！?p> 萬世策把一粒石頭投擲向沙盤對角線，道:“你心里怎么想，我怎么會知道。你雖然整天跟著我，可是除了一些生活瑣事，別的你也沒對我講過什么。你總是說我還小，什么也不懂，可是，哥，我都虛歲16了?！?p> 玉無塵伸展了一下自己的雙手，一雙修長白皙的手，問道：“你屋里還有抹手的油嗎？”萬世策努努嘴，道：“那邊靠墻的幾案上筐子里，你找找，里面的摸手摸臉的東西，全是你給我的，我一次也沒用過，你去拿。我知道你用東西挺費的，這些就先替你保管著，什么時候想用了，你就來找我。”
玉無塵跑過去，見上面積了一層灰塵，不由皺眉道：“你真得是個男人不做家務(wù)，連常用的基本護理用品都不收拾。自己不收拾也就罷了，你房里那么多侍女，你不會使喚，你看看上面落了一層灰?！比f世策聽他絮絮叨叨婆婆媽媽，笑道：“我又不是女人。我不收拾那些物品，是因為那是你送給我的，我不讓侍女們動?！?p> 玉無塵拿了塊干凈抹布，濕了溫水，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擦拭筐子，里里外外都揩摸到光潔如新才住手，又反復洗了幾遍手，方才抹上護手的用品，踱到沙盤旁邊觀戰(zhàn)。
萬世策指著沙盤道：“匈奴強悍，大雪普降之際，草原水草不濟，又會去邊境搶奪食物。雖然有一截長城，又不連在一體。有的地方即使連在一起，也架不住匈奴人饑渴的眼神。人窮兇極惡之下，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來。唉，邊關(guān)混亂，陛下心神不安。舅舅每次出戰(zhàn)都會贏，可是贏得慢騰騰，耗費糧草輜重也多，抗擊匈奴的力度不夠狠，殺傷對方人數(shù)不夠多。
因此，匈奴根本不畏懼我大漢朝，從漢高祖的白登之圍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對匈奴一直是弱勢狀態(tài)。匈奴邊患不除，國家一日不安，百姓一日不得寧穩(wěn)?！?p> 玉無塵笑道：“看你這一副護國佑君的可憐樣，到底是陛下身邊的人，比你哥我強了不知多少倍，甩了我不知多少里。唉，匈奴和烏孫聯(lián)手強占了天山腳下三十多個小國家，還把大月氏趕到了天山之外，漠南漠北大片土地皆是匈奴的地盤。我在沙漠長大，對他們的騎馬善射功夫甚是佩服。
我?guī)煾翟瓉硎侵性蘸沼忻牟额^，自從他老人家流落荒漠開了標行之后，也不敢輕易走匈奴那一條線，因為去了十有八九押標財物被劫走。每一次押標，師傅基本不跟從，我每一次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丟了貨砸了招牌?！?p> “那你丟過貨物沒有？”萬世策有些好奇。
“沒有！”玉無塵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一次也沒有？我不信！”
“一次也沒有，我以項上人頭擔保?！庇駸o塵捶了捶胸口，“既接了人家的財物，簽了條子，即是肩負了一種責任一種義務(wù)。每次出標前，我都會再三研究地形圖，確保每一個村莊，每一家酒肆，每一條巷道甚至每一棵樹都了然于心。
當然，光有地形圖還遠遠不夠。我會找當?shù)乜煽康耐林飨驅(qū)?，以情義銀兩交接，從未失手。我別的不太好，人際交往方面還不錯，故而師兄弟們也心甘情愿跟著我，為我出謀劃策。在每次出行前，計劃詳細篩選分析透徹后，準備至少三種方案，選一條最佳的，然后輕車快馬急行軍，以最快的速度到達指定地點。
兄弟，別的你可以懷疑我，但是，押標我真的從未失過手。至今，我也不太懂為什么，可能老天爺眷顧我，我運氣好?！?p> 萬世策拿出兩個酒杯，興奮地把一壇美酒放進滾水里，道：“我明白行軍打仗的道理了，哥，雪越來越猛，來，暢飲一壇酒。盡管喝，喝醉了，就在我這里休息。我們大被同眠，抵足而談?！庇駸o塵笑道：“如此委屈小爺了！”
萬世策拉住玉無塵的胳膊，拉到爐火邊玉石幾案旁，扶他坐下，道：“這一個冬天都不要回你的小房間了，雪停了，我到街上喚個泥水匠把你的房間整修一番，整得光潔敞亮，符合你超級愛美的翡翠心?！庇駸o塵坐下，接過萬世策遞過來的小手爐，道：“哪里就冷死我了呢，虧你這么上心?！?p> 萬世策挨著他坐下，也把手放到小手爐上，“哥，你的手那么冰，真是之前沒有好好照顧你，讓你受委屈了。我現(xiàn)在長大了，你等一下，我再去給你尋個新的裘皮大衣來?！?p> 玉無塵忙說不用，卻見萬世策手腳輕快地從里間走出，手上捧了件白色狐貍毛長坎肩，笑道：“哥，這件是陛下過新年時賞我的，我沒舍得穿，主要是怕弄臟。你也知道，我這人對外表穿著沒什么講究。正好你是個愛修飾講細節(jié)的人，又干凈又俊秀，這衣服就是為配你而做的?！?p> 玉無塵笑道：“既然小爺這么有心，那玉某人就受之無愧了。”說罷，拿過來衣服，輕輕撫摸一下，只覺細軟柔滑不是一般的劣質(zhì)品可以比得上，贊嘆著穿到了身上，越發(fā)顯得唇紅齒白郎艷獨絕。
萬世策把燙好的酒，倒進酒杯，忽然披衣外出。玉無塵忙喊：“干什么去？”萬世策把一串鑰匙扔給他，“天冷，我去平陽公主府走一趟?；貋硗砹?，你自行歇息。想進食，直接去后廚?！?p> 玉無塵連忙穿鞋，道：“等等我，等我一起?！比f世策兩手扶著門，從外面道：“不要，你去了我反而不方便。再者，你不是手冷腳冷哪兒都冷，在家喝酒暖身子玩吧！”玉無塵明白了，頹然地倒在酒桌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