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玢注意到,華服金面之下,仿佛輕飄飄空蕩蕩的,顯得有點嶙峋,倒像是骨頭架子。
葉后主,顧玢在腦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才好不容易反應過來是虞思的親爹。
他微微一笑,道:“真是沒想到,青笛夜的手伸的這么長,在堂堂四九城,都能開鋪賣消息。”
葉紋米道:“彼此彼此,我也萬萬沒想到,潔身自好的陰墟主能跟帝都顧氏搞作一團。當然,隨口一說,兩位莫要在意。不知道陰墟主今日上門,是要買消息,還是把我這銷金窟燒他個第九次,替天行道?”
陰樆桾迎上他飄忽迷離,四處留情的眼,施然而坐,坦然道:“本尊也是才得的消息,看來閣下和銷金窟真是陰魂不散?!?p> 葉紋米:“陰墟主不也如影隨從?看架勢,今天我們倒是有機會坐下好好聊聊。”他指尖的笛子轉(zhuǎn)得飛快,已經(jīng)坐了起來,衣襟隨之滑落,露出了大片光潔無暇的胸膛,一手撩了一下頭發(fā),眼角已經(jīng)挑了上去,笑容帶著一種真誠的虛假。
顧玢和他家墟主不約而同地放空了視線,一個比一個正經(jīng)地親身踐行著何為非禮勿視。早聽聞青笛夜虞后主的生父葉紋米長相秀美和氣,面若好女,果真百聞不如一見。
這人生得唇紅齒白,繡眉花眼,一眼望過來,還真能讓人看出幾分含情脈脈,含羞帶怯的小女兒情態(tài)。明明一個大男人,這幅神態(tài),卻并不顯得矯揉造作,毫無違和感。
他取了面紗,在手里隨意地挼成一團,道:“陰墟主該知道規(guī)矩,你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贏,賭個彩頭,先說一聲,別拿金條忽悠我,我不缺錢,謝謝?!?p> 陰樆桾像是思考了一下,抬手壓上了面具——這事兒真不怪他,衣服換了,身上除了金條,還真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怕是也就這面具還有些誠意。
葉紋米微微瞇了一下眼,顯得更是嬌嗔,顧玢有點牙疼地避開了臉。葉紋米將笛子放在桌上,手指百無聊賴地戳著上面的笛孔,禮貌笑道:“我又不是輕妖閣的天師,一只銀妖面具,雖是好東西,無甚作用?!?p> “況且墟主天資怎容他人置喙?墟主還是把這玩意兒收好,省的下次去青笛夜勾走不知多少閨中好男兒的心?!?p> 青笛夜女尊男卑,男子拋頭露面實為大忌,閨中二字本來沒有什么,不知為何,顧玢的牙卻酸的更厲害了。
陰樆桾淡淡道:“葉后主,注意言辭。本尊出行匆忙,不知后主想壓什么?!?p> 葉紋米沉吟了一下,輕扣著這桌面,繡眉微蹙,想的很認真,半天,輕巧一指:“就他吧。”
顧玢的頭還沒轉(zhuǎn)過來,聞言茫然,慢吞吞地調(diào)了個頭,目光一蹭上他就像是沾了火一樣,猛地轉(zhuǎn)開,指著自己:“……我?”
葉紋米似乎覺得顧上卿這躲躲閃閃的目光十分有意思,故意拖著長腔,陰陽怪氣道:“是的呢?!?p> 陰樆桾都不用回頭,就感覺自家小上卿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整個人怕是都被凍僵冰封在原地化為冰雕了,脫口道:“不行?!?p> 隨即,想都沒想,從袖中撤下一個被銀針別上的東西,摔了過去。
顧玢哆哆嗦嗦中一回頭,看清了桌上的東西,又定在了原地。
葉紋米修長的指頭一偏,把笛子上的笛膜生生戳了一個洞出來。
顧玢在勉強收回自己自打進屋就沒歸過位的三魂七魄,在后面拉了拉自家墟主的袖子,誠懇道:“墟主啊,咱們還是把黑冰決收起來,我覺得,壓我也是可以的?!?p> 陰樆桾不為所動。
顧玢情急之下,看向了葉紋米,聲情并茂地睜眼說瞎話:“葉后主,您看,我不是比破牌子值錢多了?!?p> 葉紋米奇跡般的感受到了顧上卿看向他的艱難,伸手將自己的衣服整了整,肅然幫腔道:“陰墟主,我也覺得這塊破牌子沒有顧上卿本人有吸引力。”
破牌子?黑冰決要是有靈識,一定先給他們兩個一人臉上落個戳。
葉紋米沒出息的表示——對不起,我這銷金窟廟小,容不下黑冰決這么一尊大佛,怕佛光顯靈,晃瞎他的鬼眼。
顧玢的手還拉在陰樆桾袖子上,此時輕輕搖了搖:“墟主,最壞的結(jié)果不就是輸了嗎?你不會再把我救出去?沒事兒的?!?p> 陰樆桾看了一眼他拉著袖子的手,低聲道:“我在郡宴上說過的。”
他聲音隨低不沉,雖靈不浮,雖清不冷,撓得顧玢心里有點癢。
他說過什么,顧玢不可能忘,只是抱著陰墟主逢場作戲,自己何必當真的想法,硬生生地逼自己把這一段忘得煙消云散。
拋下自欺欺人。那句話,那只手,已經(jīng)刻進了顧玢的骨子里,但他不愿意記得,不愿意承認,他怕。
被人從背后捅了千八百回,再次受傷固然不會再疼,卻習慣性地藏起了自己的后背。
陰樆桾低聲卻并無含糊道:“我囚夜?jié)傻娜耍胍?,另尋高明;想打的,本尊奉陪?!?p> 他認真地看著顧玢:“信我,沄斂。”
陰樆桾長得很好看,顧玢知道。
但長得這么好看還離得這么近,顧玢感覺胸口一悸。
葉紋米輕咳一下:“我還在呢,二位是不是春風得意的過頭了?”
沒有得到回應的葉后主奇怪道:“我是說著玩的,怎么你們兩個還上癮了,還是說,真的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
顧玢:……
陰樆桾:……
“哼,當初我說讓顧上卿考慮來青笛夜,大人不肯,怎么,這會還上桿子來?攔都攔不住?”來人背弓挽箭,英姿颯爽,氣勢非凡,腰間竟然還插了一把墨色的玉笛。
葉紋米恍然大悟:“呦,你們兩個感情串通好了,一塊兒來砸我攤子?不該呀,子建,你不該是前鋒嗎?什么時候變成后援了?”
虞思把手中的弓往黑賭桌上一砸,木皮居然淺淺地陷下去了幾個坑……
虞思看了一眼拉人袖子的顧上卿,和被拉袖子的陰墟主,一時語塞,半天才想起來此行目的:“買份消息?!?p> 葉紋米:……你們兩個平日不是進來一次燒一次嗎?怎么,也有求得上銷金窟的時候?天道好輪回??!
陰樆桾看了一眼她腰間的笛子,神色微怔。
顧玢順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恕我直言,虞后主的百鬼似乎不聽使喚了?!?p> 虞思心情不好,臉上笑容和她爹一樣假的讓人咂舌,“顧上卿見過百鬼夜行?”
顧玢從榮應道:“淮林初見,頗為榮幸?!?p> 虞思收了假笑,似乎真誠了一點,當然也只有一點,“呵,我倒一直以為那日只有夜仙主。先說正事兒,洛神,失效了?!?p> 洛神,是她的那把笛子,用以招陰聚邪,說明白點就是引世間亡魂,所以青笛夜一直被稱為“鬼都”,百鬼夜行,在其境內(nèi)就像凡人逛街。
顧玢:“可否細說?”
虞思:“不可,因為——我也什么都不知道?!?p> 她狂躁地拍著腰間的玉笛,幾欲抓狂:“不然你以為我愿意來找他買消息?”
葉紋米找到機會插話道:“三位貴人,大家都趕時間,不如快一點,嗯?陰墟主,想好壓什么了嗎?”
顧玢已經(jīng)手疾眼快地把黑冰決收了回來,一口氣還沒送到底,就聽陰樆桾不緊不慢地開口:“我?!?p> 顧玢差點大不敬地拎起自家墟主的領(lǐng)子,這不是扯淡嗎?還不如壓黑冰決呢!
葉紋米懂得其意,陰樆桾壓得自然不是自己的人,而是命。思前量后,果斷點頭:“成交?!?p> 虞思聽了半場,在躁狂之中一臉茫然——這都是什么玩意兒,還帶壓命的。她道:“陰墟主,稍等。這位,運算之術(shù)了得,您還是不要那么兒戲。”
她指的自然是葉紋米,不知道為什么,虞思跟親爹見面分外眼紅,顧玢懷疑要不是為了在他們兩人面前保持所謂的面子,這兩個人得先掐起來。
顧玢收斂情緒,全心全意地選擇相信,略微緊張地看著兩人。
葉紋米放下了被自己上下其索的笛子,隨意道:“先試一把,找找感覺?!?p> 還有這說法?
陰樆桾不甚在意:“隨意?!?p> 葉紋米道:“比大?”
陰樆桾還是不甚在意:“可?!?p> 葉紋米先,他隨手搖了搖,直接一扣,鮮紅的兩個六。
大順之相。葉紋米和虞思倒像是習以為常。
顧玢一身冷汗,這還有法玩兒嗎?巧合,巧合,嗯,一定是巧合。
陰樆桾也是隨手搖了搖,開盅一看,一個一,一個二。虞思勉強安慰道:“沒事兒,只是試試手氣而已,陰墟主無需介懷?!?p> 陰樆桾的確不像是介懷的樣子,還是不甚在意,不知為何,他身后的顧玢反而是鎮(zhèn)定了。
葉紋米好心的又陪陰墟主丟著玩兒了幾把。
無一不是,兩個鮮紅的六對上孤零零的一和二。
顧玢開口道:“這一把,直接來吧,無須再試了?!?p> 虞思:“顧玢你是想伺機奪權(quán)篡位嗎?”
陰樆桾無動于衷:“我先。”
葉紋米倒是無所謂。
四個人,八只眼,緊緊地盯著那個漆黑的盅,陰樆桾這回顯得很認真,修長的手指盤在上面,左右輕搖,顯得十分美觀。
打開之后,就不大美觀了。
虞思頭疼道:“有完嗎?”
又是一和二。
葉紋米臉上也比較驚詫,不是,百年之后,問起囚夜?jié)赡俏伙L光無兩的陰墟主如何罹難,他們怎么說,史書怎么寫?
跟人扔骰子比大小連著十幾把都是一和二?輸了,自裁謝罪?
這寫法實在有點慘不忍睹。
陰樆桾仍舊不為所動,一手托腮,一手隨意地搭在桌沿上。
葉紋米暗自松了一口氣,輕搖數(shù)下,立地開盅。
讓人疑惑的是,這次開盅之時,兩枚骰子都沒有安然落地,而是高速地立點旋轉(zhuǎn)著,虞思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陰樆桾放在桌上的手。
桌旁,葉紋米大氣都不敢喘,終于,晃蕩了幾下,立在了桌子上。
葉紋米一下子瞪大了花眼,更像一位含情的美嬌娘。
桌上,鮮紅兩點,不動聲色,詭異至極。
此山而
愕然發(fā)現(xiàn),這部書里的爹怎么見著孩子就相互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