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江老太太
“老江——”季云謙敲門,沒人應(yīng)。接連又叫了幾聲,仍聽不到里頭的動靜。
屋里沒人,窗邊的長桌上,被風(fēng)吹開的線裝冊簌簌作響。窗戶半開著,可以看到底下的花棚?;ㄉ闲聺擦怂?,連帶著花盆都顯得通透。
季云謙撇嘴,徑自推門進了浴室。熱氣騰的就朝他來了,悶得他上不來氣,“大熱天的,你蒸桑拿???”
江紹和回頭看了一眼,把花灑調(diào)了方向,抄了一旁的毛巾,打濕了拋到季云謙懷里,“來搓背?!?p> “就你會使喚?!奔驹浦t對著洗手池擰了毛巾,把食指抵在毛巾上,蜻蜓點水般地往鼻翼邊抹。得了,清早的乳液白抹了。
江紹和沒接話,只仰著頭沖水。指甲胡亂地劃過后背,留下橫七豎八的紅痕,脊椎兩旁的肌肉一擰一擰,像是古井邊的抽水泵。
季云謙愣了愣,把毛巾往洗衣籃一撂,便說:“我出去了?!?p> “我以為你進來要說事。”江紹和關(guān)了花灑,攏著浴袍。扭頭的時候,發(fā)絲的水珠跟著甩了一地。
“是有事情啊,”季云謙癟了嘴,避開了四濺的水珠,說道:“我拉屎。”
江紹和狐疑地抬眼,只見著季云謙一扭一扭的背影。季云謙走路使不上勁兒,常庚說,像拍黃瓜,說不準能給你扭成一段一段。
聽著關(guān)門的聲音,江紹和順手關(guān)了窗戶,見著底下的花,反倒惹得人心亂。話雖這么說,眼睛卻自個兒長了腿,也是這才發(fā)覺,一夜過去,竟是多開了兩枝蘭花。
“稀奇?!苯B和合上散亂的線裝冊,按在了手機上頭,不再理會。
季云謙一手扶著欄桿,一面用左手手掌輕輕地往臉上拍。許是方才沾了一腳的水汽,這時候下樓都走不大穩(wěn)當,“嫂子,早啊——”
江蕪沒回頭,搭在窗臺上的手有節(jié)奏地敲著大理石板。
“小聲點,阿蕪在打電話?!背8哌^來,扯了一把季云謙的睡衣領(lǐng)子,頂上的扣子就散了三兩個,“怎么穿的?”
“沒來得及換,屋里沒蹲坑,我急著呢?!奔驹浦t拿手擋住常庚的動作,任由睡衣皺巴巴地掛在身上,另一只手習(xí)慣地開始解褲帶。
“你這蹲茅房的習(xí)慣就不能改一改?”常庚倚著樓梯把手,嗤笑道,“回頭我把這坑填了,你往哪蹲?”
季云謙回過頭,媚眼一拋,“那我就去給你的花施肥?!?p> 常庚一噎,前些天,鄰居家的貓仔盯上了自家的花棚,每到夜里,那貓就在那刨了洞排泄,硬是把地里的多肉都給刨死了。他和江蕪說事,無意被季云謙聽了去,倒成了笑話。
“里頭地滑,我剛拖過?!背8嫠P(guān)了門,話音里帶著無奈。
“我站得住,不打滑?!甭曇粲行┏翋?,顯然是在憋氣使勁了。
常庚放好了碗碟,便去院里喂螞蟻。他本想弄個魚池,養(yǎng)兩條紅鯉魚,無聊了就過來喂面包屑??山K究尋不得活水,自己在這不常住,回頭還不都得便宜隔壁那貓。這樣想,喂螞蟻也還能湊合。
等江蕪掛了電話,常庚便起身,湊近了問:“是老太太?”
江蕪踮著腳,雙手托住常庚的臉,輕啄了一下,蹙眉問道:“你聽見了?”
“我猜的?!背8龜n住眼前的小女人,撩開她眼前的一綹碎發(fā),用拇指指腹一下一下地撫著她突起的眉弓,“先吃飯吧?!?p> “紹和呢?”江蕪捉住常庚有些粗糙的手。
常庚反握住江蕪的手,正欲開口,就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回過頭,果然是江紹和。
“紹和。”江蕪笑笑,眼睛一亮,張了張嘴,卻沒言語。
“吃飯吧?!背8残?,伸手替江蕪拉開椅子。
“云謙還沒出來?”江紹和問,一邊裹了一叉子的面。先前就聽常庚說他在練臂力,如今看來,是出師了。
“不管他。面還行吧?我沒加味精?!背8f道,卻是看著江蕪。
“還是你講究?!苯B和埋頭咬斷了面條,跟著迅疾的一聲“滴溜”。
常庚笑笑:“別光吃面,還有牛排,自個兒腌的?!?p> 沒一會兒,江蕪便停了叉子,神情有些怔忪。她看著江紹和一刀一劃地把牛排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塊,隨即撇開眼,又看回來,反反復(fù)復(fù),末了,沉沉地吐了口氣,也叉了塊牛排來切。
“阿紹?!?p> 江紹和切完最后一塊,放了刀叉,“姐。”
“今早上,老太太來電話了。”江蕪皺眉,也放了刀叉。
“唔——”江紹和摘了有霧的眼鏡,“昨晚,她也給我打了。”
“她說了什么嗎?”
“嗯。”江紹和沉聲道,“她說,她在枕頭里縫了幾個銀大圓,兔子鴨子給大伯養(yǎng)了,后山的地給了小姑,還有,說她翻譯了一本詩集?!?p> 老太太以前學(xué)的是英文,沒機會留洋,就做翻譯。從干?;貋?,沒了丈夫,也幾乎沒了眼睛。家里的書不剩多少,她仍整日地端著眼鏡片,一本一本地看。后來做了白內(nèi)障手術(shù),還不見好。她不怎么在意,仍是端著眼睛看書,也養(yǎng)了幾只鴨子,還有不知道是哪房的曾孫輩帶回去的一對兔子。
他也就知道這么多,江紹和抿唇,不再說話。
“沒別的了?”江蕪微訝。
“記不得了。”
“過段時間,回趟家吧。今年你本命,生辰得大過?!苯忰久?。
“再說吧?!苯B和應(yīng)承著,卻再沒了胃口。
“再說什么?”季云謙開門出來,拉了大嗓門道,“吃什么呢?這么香?!?p> “都快涼了。”常庚插話,“你今兒下午的飛機?”
“你要送我嗎?”季云謙抬眼瞅了一眼沒什么表情的江紹和,轉(zhuǎn)向常庚,“這面坨了。”
“你蹲這么久,面能不坨?”常庚嗤笑。
“別倒我胃口?!奔驹浦t幾乎要把頭都埋進碗里,江紹和看過去的時候,只瞧見他分頭頂上晃眼的一道白線。白線上下起伏著,晃得人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