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們回去吧?!鼻锍稚瞎丝跓釟?,搓了搓手準備原路折返。
“山也爬了,星空也看了,今天討論的這些也都很有價值。明天我們再一起想辦法驗證一下吧。今天嘛,你也累了一天了,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秋走了兩步,突然又轉(zhuǎn)回來指著我說:“但是,不許告訴那兩個人!”
對于秋的這個要求,我盡管不太能理解其用意,但我短暫猶豫了一會兒,仍然點頭答應了。
無論是從感性的還是理性的角度上講,和秋合作都是對我最有利的選擇。相比起山下防空洞里的那兩人,秋明顯比他們靠譜的多了。不說別的,就僅僅是她一個人堅持了一年多這一點,就足以說明她的本事了。所以,做出這樣的選擇對我而言并不算困難。
*
夜色漸深,霧氣逐漸彌漫在山林里。借著明亮的月光從山上望去,山下的樹林和農(nóng)田都被厚厚的白霧籠罩住了。漆黑一片的田野間,來時的那條水泥路在路燈的照耀下顯得格外晃眼。慘白的燈光、慘白的濃霧、慘白的蜿蜒著的小路和勉強從濃霧里探出頭的高大的松樹,在四周濃郁的黑暗的包圍下,這一切都顯得越發(fā)得慘白。
恐怖的氛圍無需烘托就撲面而來,黑與白之間的對比從未如此鮮明,就像是生與死的爭奪一般。
眼前的一切,赤裸裸將現(xiàn)實世界重新放回了我的面前。剛才和秋在山頂上痛快淋漓的大笑和激動地探討新發(fā)現(xiàn)的時候,我仿佛將今天經(jīng)歷的一切都忘卻了。但此時,眼前這陰暗的夜景中突然探出一只利爪,一下子把我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
而之前的一切仿佛變成了一種諷刺:在月之神的注視下,我們從未擺脫這個世界。我又想起秋之前說過的關于變成影子的死法,這讓我心里更加難受了。不過好在秋敏銳地察覺到了我低落的情緒,主動和我說起話來。
“我說,難道你就不好奇這個防空洞是怎么建立起來的嗎?”秋一邊往山下走,一邊說道:“這里以前荒廢了好久,能有現(xiàn)在這么齊全的設施,還要感謝那些同樣經(jīng)歷過這一切的前輩們?!?p> 聽她說起這個,我稍稍提起了些興趣。
“難道,在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有人面臨過我們此時的困境了嗎?他們最后都贏了嗎?”
“都贏?這怎么可能!”秋說:“據(jù)我的不完全統(tǒng)計,大概也就三分之一吧?!?p> “才三分之一——”
“才?”秋一下子提高了嗓門,手里拿著的手電筒也一陣晃動。“能有三分之一已經(jīng)謝天謝地啦!再說我這只是不完全的統(tǒng)計,實際情況說不定更少。而在這里面,愿意在挺過這一切之后出資幫助后來人的,可是少之又少,連三分之一都不到!你想想,這些家當積累下來要多久?”
我就秋所說的情況想象了一會,大概了解了她話里的意思。事實是:防空洞里的一切都來之不易,所以非常值得珍惜。而在歷經(jīng)多年(具體幾年不清楚)、每年多人的基數(shù)下,只有少數(shù)人愿意主動出資改造防空洞,并為之添置物資。
在不知多久、不知多少人的努力和維護下,才有了我們此時這個能夠遮風擋雨、落腳休憩的地方。這的確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對我們這些后來者而言。
“是不是奇怪為什么很少有人愿意回過頭來幫助后來者?”秋站在一棵樹下了休息片刻,悄悄地活動了幾下腳腕,看樣子那雙棉拖鞋并不適合爬山。
我假裝沒有看見她的小動作,十分配合地問道,“對啊,為什么呢?”
“因為當契約履行完畢,他們就會變回正常人,再也不能回到這個世界了。也許是出于恐懼,也許是忌憚這個世界未知的力量,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遺忘。不管他們能不能遺忘,反正他們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與這個世界劃清界限。而愿意繼續(xù)與我們接觸的人,自然就少之又少了?!鼻飳ξ姨袅颂裘济?,輕車熟路地繼續(xù)下山。
“原來如此。他們做出這樣的選擇倒也正常,要是我的話,我應該也會這樣吧?!蔽尹c了點頭跟上她說,“反而是其他人的想法我有些理解不了,他們?yōu)槭裁催€對這個世界依依不舍呢?”
“因為貪婪!”說到這個,秋的聲音變得有些冷硬,“這個神奇的世界,這些神秘的力量,遠遠比你想象中得更寶貴。有了這些,他們能夠得到更多的利益和權力,多到你無法想象。”
“哦?”我收起嘴角的笑意,問道:“既然是這樣,那看來我們并不是免費享受這些的咯?那我們要為此付出些什么?”
“很簡單。不時得和他們見一面,保持接觸就行了?!?p> “保持接觸?就像是磁鐵一樣幫他們保持磁性?”
“沒錯?!鼻镛D(zhuǎn)過頭看了我一眼,似乎是驚訝于我的理解能力。“所以我經(jīng)常去一家酒吧表演,拉小提琴。那家酒吧的老板就曾經(jīng)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如今那家酒吧也是他們經(jīng)常聚會的場所。順帶一提:他們稱呼自己為‘勝利者’?!?p> “‘勝利者’?”我咂摸了一下這個詞的余韻,感覺到了一股高高在上的蔑視。不是因為這個詞本來就包含有這樣的意思,而是對我們這樣處境的人而言,“勝利者”這個詞似乎更具諷刺意味。
“不好聽?”秋又回頭瞟了我一眼。
“感覺上……似乎并不友好?!?p> 秋點點頭,一面繞開前方枝丫上掛著的亮晶晶的蜘蛛網(wǎng),一面嫌惡地說道:“你是沒見過那些人的嘴臉,那才叫一個惡心!”
“他們不怕報應嗎?”我問,“這個世界一定有像神一樣的存在吧?如果對這個世界肆無忌憚地窺視和利用,應該會有不好的結(jié)果吧?”
“誰知道呢?他們似乎很怕,又似乎什么都不怕。我也不清楚?!鼻飮@了口氣,說,“不說這個了,下次有機會帶你一起去看看吧。聽我說得再多,也還不如親自去看一眼?!?p> “也好?!蔽矣謫柕?,“你平時的經(jīng)濟來源就是在那里表演獲得的?”
“嗯。那里幾乎每天都有樂隊演奏,各種風格都有。不過最多的還是爵士樂,有一個常駐的爵士樂隊在。你喜歡爵士嗎?”
“我啊……還好吧?!?p> “我很喜歡爵士,但我只演奏古典?!鼻镎f,“我對爵士的喜歡只是作為一種欣賞或者興趣存在的?!?p> “為什么?”
“至于說為什么——我也沒有認真想過,反正從來沒有在臺上演奏爵士樂的想法,一次也沒有。要說低音提琴我也會一些,伴著薩克斯來兩段倒也不難。但不知怎么的,我就是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也沒收到過邀請?!鼻锓怕_步,對這個問題進行了一番認真的思考。
“仔細想想……被別人邀請上臺表演爵士的經(jīng)歷好像真的從來都沒有過。不管當時的氣氛多么活躍,都沒有人拉著我說‘你也上去來一段吧’之類的話。我總是坐在臺下靜靜地聽,等到他們演奏的間隙,我再上去拉一段古典。遇到有人點歌,我可能會拉一些輕音樂或者流行樂,但似乎從來沒有拉過爵士——不論是臺上還是臺下。”秋納悶道,“要不是你今天問我,我自己也想不到。明明那么喜歡爵士,為什么一次也沒拉過呢?”
我突然“嘿嘿嘿”地笑了起來,面對秋不解的目光,我解釋說:“我只是覺得你非常有趣,像你這個年紀的女孩,竟然喜歡這么小眾的爵士樂。而且明明喜歡,樂器也會,卻又從來沒有演奏過。真是有趣?。 ?p> 秋白了我一眼不說話,扭過頭繼續(xù)下山,于是這個話題也就到此為止了。
到了這里,就離山腳不遠了,透過樹干之間的間隙,我已經(jīng)能遙遙望見防空洞口那灰白色石墻的輪廓了。
“快到了?!鼻锿蝗徽咀∧_,拉著我的胳膊說,“我再提醒你一次,絕對、絕對、絕對不能告訴他們!”
“好吧,好吧!”對于秋反復的叮囑,我實在有些難以理解,她為什么在這個問題上如此執(zhí)著呢?還是說如果被他們知道了這些信息,會帶來不好的后果?我有些不明就里。
不過,作為合作的基礎,誠實守信是必要的品質(zhì),這一點我自然不會違反。更何況,在我而言,本來就沒有主動向人示好的習慣。不經(jīng)過我的觀察和考驗,我是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的。即使是面對秋,我不也隱瞞了關于月之神的消息——雖然秋對我真的很好。
值得一提的是,得益于我父親的教導,我從小就學到了不少揣摩人心、邏輯推理的本事。雖然在專業(yè)人士面前難免顯得有些班門弄斧,但相比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來說,這些本事已經(jīng)足夠用了。當然,也因為此,我自小就明白人心是個多么可怕的東西,所以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摩人心。相應的,我對陌生人的信任感自然也就越來越少。
我這樣的性格,在父母去世后,很自然地變成了內(nèi)心深處難以打破的冰墻,將我自己與世界隔離開來,保護著我自己的內(nèi)心不受傷害。為此,我也失去了很多獲得快樂和幸福的機會。如此一想,黑貓從我這里拿走了的【幸?!浚苍S的確沒有拿錯,那應該的確是我身上最多余的東西了。也許。
沒過一會,我們就回到了洞口。在走回防空洞的路上,秋慢慢變得沉默了起來。似乎只是接近防空洞,只是靠近里面的那兩人,就足以讓她感到不快。秋的沉默,不可抑制的感染了我。今天一天下來,疲勞、驚嚇和奔波,其實早已讓我精疲力盡了。而在爬了一次山后,強烈的疲勞感更加變本加厲。我也就顯得更加沉默和疲憊了。
走在隧道里時,一種渾身無力的酸軟感,開始不斷地從我身體的深處涌上來。我的眼皮越來越沉,困倦像潮水一般滾涌著。我感到自己仿佛深深地陷入了棉花里一般,變得渾身軟綿綿的。我的五感開始削弱,對外界的刺激難以做出反應。大腦像瀕臨報廢的老舊汽車,突突突突地喘息著、顫抖著,轉(zhuǎn)動地越來越慢。
等秋關好門,和我走回到防空洞里時,才發(fā)現(xiàn)王億陽和劉哥已經(jīng)不見了。
他們出去了。秋說。
他——們——出——去——了——
秋的聲音在我的腦中回蕩著,聲音被越拉越長,然后逐漸失去了其本來的音調(diào),在我的腦中變成了嗡嗡的回聲。
我對此似乎沒有做出反應,因為我記不清當時自己說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沒說,我太困了。或許我還是稍微做出了些反應的,但我自己卻不知道。我那時連站著的力氣都快沒有了,膝蓋一陣陣地發(fā)軟,眼珠子也不停地往上翻。
秋讓我坐在廚房的椅子上等著,過了一會,秋回來說可以去睡覺了。然后她領著我往床上走去,那是一張新鋪好的床鋪。被褥都是新的,還散發(fā)著布料嶄新的味道。我衣服沒換,澡也沒洗,迷迷糊糊地脫光衣服,穿著一條褲衩就上了床。
頭一沾枕頭,我的意識就被突如其來的黑暗淹沒了。
我陷入了【沉睡】,那真的是死一般的睡眠。
*
故事說到這里,陳宇突然頓住了。
這時,遠處一片橙黃的銀杏葉被風吹著飄滾到了他的腳下,他一手拉著薄毯,一手彎腰去撿。那是一片長相完美的銀杏葉,無論是顏色還是形狀,都是那么舒展,那么從容。那種成熟的黃色,是對自身命運的坦然和平靜,那伸展開的、形狀好看的扇形里,細致的條紋一縷一縷地整齊排列著,細長的葉梗以微妙的弧度在終點斷開。即使是那道斷疤,也顯得充滿了美感。
總而言之,不管是顏色、形狀、質(zhì)感、厚薄,陳宇拿著的這片銀杏葉都是上上之選,我想說的就是這個。
陳宇拿著這片銀杏,把玩了片刻,說道:“說了這么多,其實這只是在那短短一天時間里發(fā)生的事。過于匆忙、過于嬗變。在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常常感到強烈的不真實感。從那以后,時間的變化與我而言發(fā)生了某種扭曲,我變得無法很好地把握時間的流逝。常常會出現(xiàn)以為時間過去了很久,可拿出手表一看,只過去五分鐘、十分鐘的情況發(fā)生。”
“原本平靜的生活被完全顛覆了,以至于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蔽艺f。
“是啊。在不到二十四小時的時間里,我經(jīng)歷了這么多與日常生活經(jīng)驗完全不同的經(jīng)歷,一時間難以很好地理解吸收。就像汛期的雨水過多,蓄水池無法全盤收納一樣,難免會出現(xiàn)滿溢的情況?!标愑罘畔侣淙~,望著遠處的天空說道:
“但令人意外的是:第二天的我,卻非常自然地接受了這一切。只是經(jīng)過了短暫的思考,我的記憶就全部接續(xù)了起來,大腦就像放映機一樣將昨天及以往的記憶播放出來,事無巨細、歷歷在目。那是無比自然的接續(xù),沒有任何的卡頓和不適?!标愑顕@了口氣,對著我說道:“人啊,就像彈簧一樣。不論面臨多大的壓力,只要沒有被立即擊潰,他們總能找到生存之道?!?p> 我打斷了談話,起身去拿了兩杯水。在這期間,陳宇一直呆呆地望著遠處的天空。太陽已經(jīng)劃過頭頂,以傾斜的姿態(tài)慢慢朝西方沉去,這時的太陽不用我們仰直腦袋才能看到了,我們只需稍稍仰頭,就能在視野中發(fā)現(xiàn)它。那時陳宇到底在看什么,我還尚不清楚,我只是以為,深深地吸引著他的是那顆橙黃的大火球和湛藍的晴空。
如果他說的故事是真的,那么他應該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色了,我想。大自然總是容易讓我們沉默和震撼,不論是多么常見的景象,總有那么一刻,會深深地擊中并搖撼你的內(nèi)心。所以我當時覺得,在我看來如此尋常的秋日晴空,也許對他而言是無比珍貴的景象。
我走回來,等著他慢慢喝完了水,沉默了一會兒。接著,他又開始了講述:
在我醒來之前,在意識尚還混沌不清的時候。我隱隱感覺到了一種強大的阻力,它在阻止我醒來。我的腦子里像是被塞進了一大團空氣,意識被不斷地拉長、縮短、搖晃、扭曲和旋轉(zhuǎn),眩暈感一陣比一陣強烈。我感到腦子里像是刮起了龍卷風,轟隆轟隆的。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道道黑色的線條,它們像蚊香一樣一圈圈地盤繞、旋轉(zhuǎn),忽大忽小,忽深忽淺。我感到喘不過氣來,胸口悶的很。
接著我開始做夢,我夢到了一個寒冷的、充滿了不安的冬夜。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幢高高的大樓,樓頂?shù)乃慕情W爍著紅色的信號燈。明亮的白熾燈點亮了大樓的各處,整座樓燈火通明。尤其醒目的是,在那墨黑的天幕中,那幾道刺目的紅光以恒定的速度閃爍著,像滴答作響的大鐘,我的耳邊仿佛都能聽到信號燈閃爍時發(fā)出的聲音——滴、滴、滴、滴……
我還看見,大樓的不遠處,坐落著幾座高矮不一的小樓,它們都大敞四開著。夜色已深,寒風一陣陣的刮。為數(shù)不少的人從這些樓里進進出出,有人從黑暗中走出,也有人三三兩兩地走出大門,邁入夜色。
疲憊、沉默、憂慮、寒冷。即使是在暖氣充足的室內(nèi),人們還是不約而同地裹緊了身上穿的衣服,似乎只有身上的棉衣能夠帶給他們溫暖。
這里到底是哪里呢?
突然有人從背后叫了我一聲:走吧,小宇。
一個看不清臉的中年男人帶著我走向了其中一座樓——這里往來的人最多。等走進了,我猛然看見大門上方亮著的招牌:急診。我嚇了一跳,連忙轉(zhuǎn)頭看向那座最高的大樓,那里的大門上寫著:住院部。
住院部樓頂鮮艷的紅色信號燈還在閃爍著,刺目的紅光仿佛是惡魔的眼睛,帶著不詳?shù)臍庀⒚鳒缰?p> 我的眼睛一下子盈滿了淚水,巨大的悲傷瞬間席卷了我,我的心一陣陣的抽痛著。我踉踉蹌蹌地走著,但急診大樓的門一下子變得無比遙遠。我由走變跑,越跑越快,但那扇門永遠和我保持著等距。無論我如何狂奔,我總是夠不到那扇門。
我又急又慌,我開始大喊,但那個中年男人卻充耳不聞,他的身影正離我越來越遠。最后我哭喊著倒在了地上,我明白這里是哪了。這是我父母最后死亡的地方。
這個晚上,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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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陣悠揚的琴聲從我的耳邊響起,琴聲輕柔而婉轉(zhuǎn),徐緩而寧靜,演奏的曲子是我從小最熟悉的德彪西的《月光》。小時候,我總是伴著媽媽的琴聲入眠,她最常彈的、也是我最喜歡的搖籃曲,就是德彪西的《月光曲》。
這突如其來的琴聲,一下子擊潰了我的夢境。我緩緩睜開眼睛,眼前出現(xiàn)的是亮眼的燈光、厚實的棉被和這張鐵床上鋪的木制床板。我伸手摸了摸臉,發(fā)現(xiàn)臉上滿是淚水。而秋正站在我的床邊,投入地演奏著《月光曲》。
一曲拉完,我笑著說:“真好聽。好久沒聽到過了?!?p> 秋卻翻了個白眼說:“我只是受不了你一邊哭一邊喊媽媽而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