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八歲,不知道你在哪里?
你十八歲那一年,我在什么地方呢?
在哪里和在做些什么,那一年,這不是無關緊要,只有這么說了——我們會經(jīng)常這么說,意思是找一條路看看能不能相遇——我伸向你,你伸向我,才能說時間是一個點。
固定了其中一方,是個盤子吧,才會有菜,你是不是我的?
十八歲是一個界定,不這么說就沒有什么可以說的,一把尺子把泥地犁成了不同的方塊,十八歲的年輕人娶了一個新娘,在院子里栽下了一棵槐樹。
你們都是來討債的,討債也是報恩的一種,年輕人后來有了一女二子。年齡越大他的其中一只眼睛就越是三角眼,他看出子女的形體中都住著一個靈魂,他完全可以探尋他們的來歷,也的確探尋過,只看到一大群人被趕牧著在一處地方,大約是村西。
也許是村北。
村西村東村南村北都一樣,這邊遇上那邊遇到都是那些靈魂。
降生就是指派了一名,非常高興地投胎去了。
只是看著,更多的時候假裝看不見,他們是哪里來的,為什么就來了呢。
如果這樣人就是重復著生,生命就是生活,使生命活著,就算活了一世又活了一世,有什么意義。
一刀兩斷,這里是這里,原先是原先,梗阻住了,必須地梗住了,為什么不知道,為什么不叫知道。最容易的說法就是孟婆湯,全都泯滅了抹去了。
如果不是這樣,還能是什么呢?
反正咱是一家人,我有我的職分,你們也會有你們的,世道艱難也得為了一個活,活還要有正義,該革命的就要革命。
慢慢地要成家立業(yè)要生養(yǎng)子女,這是很自然的法則,成了人的時候這些都決定了,出門和進門,出門也進門,出門了進門了,這是法則的等待,等待一個結(jié)果等待一個明白,特別是關于靈魂。
答案都藏在時間里,時間如灰塵一樣落下來,時間是輕微的解說,時間最后是一把鎖,但時間最后自己又制造了鑰匙,遲遲不肯打開。家祭無忘告乃翁,有明白了的來說一聲,一個明白了其他的都明白了。
年輕人后來是醫(yī)生,很土的醫(yī)生,只會看一種病,不生不孕的婦女的病,也看過看好了一些男的,要讓生命來,生命越多越好,總會有希望,有摸到鑰匙的,自己打開自己的鎖,不是時間的誤會時間的玩笑而是時間的認真。
什么都預料到了,也預料到了自己的死,進入另一個地方就是進入另一個時間,要來的都要來,不來的來不了,都是天意吧。
天意就是天上的旨意,生有時死有地,傳說只有神仙是不死的,這是對身體最后的邈邈的希望。仙是身體的寄托,是紙片人之一。
劍章現(xiàn)在是那個老人,那個曾經(jīng)十八歲的人老了。納悶自己,為什么要說給自己這些。有說過三花聚頂?shù)?,三花原來是三個紙片人,大約就是生命的三種外在,一種是身體無疑,身魂或者叫身靈。心呢,心傾傾覆覆,什么都往這里面灌,老牛一樣反芻。
紙片人像個紙片,也許并不很扁平,無所不至也無所不包。
心一種是清除了一切,一種是混合了一切,穩(wěn)定下來的時候在腦后就是一個圓白圈。這時候年輕人又來了,來了頷首。外王內(nèi)圣,原來是比喻,外圓內(nèi)方,身體何處不是圓呢,心要提著,沒有靜物沒有動物的時候一片空明,不是沒有是都有了,都有了還不飽滿,非常多的塵世。
這是另一朵花。
另一朵花,劍章想,那就是對這個身心的智慧。三花聚頂只是傳說,傳說也是智慧,人間世、心世界和靈世界。靈世界并不單獨,至少有了身心的各一部分,但它有自己的章法。若然有了三花,三花就必然同體,這個體將是何等樣的驚人。也必然同體了,才會有第三朵花。
不是三朵花列開,你司身他司心另一個司靈,是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了第三朵花才會開放。自己是身著、心著、靈著硬著頭皮往上拱,原來不是這樣,不是把靈看作一個殼子,而是在總體之下的一個分支分店。
你要何往,我不習慣你融合了我或者我融合了你,咱還是分開著走吧。劍章表態(tài)。
不行呀,我怎么年輕和怎么年老都走不動,走不到哭聲那里,咱們有緣,就讓我搭一程,時間很快要過去的。你忘了我,也就是不搭理我,我也不會糾纏你,現(xiàn)在我只是用你的眼睛。
那好吧。劍章深深呼吸,并且揮揮手,意思是并沒有這些事情發(fā)生,就邁進了村莊。
自然走到村北一個路口,這條路最明顯,其他路口都有陰翳,也不是通不進去而是沒有感應,北面的路很親切,親切就是熟悉。山水含情流云天空都有情,有情遇上有情,人情就發(fā)明出來,說無情也就無情,說有情情就在那里。是人有情,如同親切,親切似乎就是熟悉。
情感是從來的感知,在情的浪濤中有長情和短情,大情和小情,時空最有情默默陪伴著你。長的不一定濃釅也可能斷斷續(xù)續(xù)如絲如縷,大的也未必翻江倒海而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何況身體有自己的情感心有自己的喜好靈也有它自己的落腳點,自己不是全部,全部的自己也只是情愫的一部分。
任何的似曾相識都是為了當初,也許有也許沒有,也許回望過也許就走過了,親切必定發(fā)生過只是已經(jīng)遺忘。
一直南行,先經(jīng)過了路邊的一個水灣,最早這里漚著麻后來有孩子在這里洗澡更多的人是灣邊匆匆經(jīng)過,也有一個孩子瞪著水瞧失足落了下去,后來灣就平了,周圍冒出些房子,灣已經(jīng)沒有了輪廓。
然后是一個炮樓,三起層的,一道長形的窗子望著村北的極遠處。炮樓里也許有過炮也許打過槍也許有人專門輪換著在這里堅守監(jiān)視過,后來砌進了墻里,后來新墻代替了舊墻,沒有了炮樓子,村子里的少年人一哄而散。
再走二三十步右拐一個胡同,第二戶人家的墻院內(nèi)哭聲繼續(xù)。
沒有變遷,原先也朝南開著的第一戶人家整修門戶走了東門,不是說這個。沒有變遷是進了胡同就到了院子里,中間沒有過程,那就院子好了。一道半米不到的矮石頭墻隔在中間,兩邊都是三件瓦房,房子很陳舊,泥著很好的石灰水泥外表,里面全是石頭。
有小兩間西屋,已經(jīng)倒塌了半壁。西屋南的圈也倒塌了,斷壁殘垣,石頭倒下來是怎么樣子現(xiàn)在還是什么樣子。東南門西南圈,兩個院子擠成一個院子。走的是東南門,挨著兩間南屋,又有一個門洞,還沒壞但也年久失修的衰敗。在門洞和豬圈之間夾了一小間屋,就是廁所。豬圈也是廁所,但因為西墻坍塌,和西邊住戶的東南圈連在了一起,這邊不修那邊也不修,很臟的那種荒涼。
西邊戶修不著,是這邊倒塌的。
在村莊,甘露村,紅白喜事和滿月定親都叫工事,修屋筑壘蓋欄搭狗棚都叫工程。也不需要多大的工程,把欄圈修起來,和西戶人家隔開就算,但一直沒有修,沒有閑錢修。通了風就是撒了氣,圍不住擋不了就沒有了風水。
過日子有心還是沒心就看出來了。
這邊正房三間和那邊正房三間都沒法進,東西擺設都很臟很亂很舊,西邊三間安了一張床,但幾乎成了雜貨鋪,什么都放放的不是地方,臟衣服臟鞋子遍地都是。生活一定不如意,生活一定想象不到的艱澀,就算是吧。
夫妻兩個守著一個男孩,上高一了,不愉快的協(xié)議下湊起來的學費。
男人女人都行年五十歲,被哭的是這家的女主人。
我是云之南來的,我們那里有一條很大的江叫瀾滄江,衣食不繼就被賣了。賣的有兩個孩子還有我,總共只有兩個孩子,我們成了那個人的賣品。那個人、人為的也是被他人為的染上了一種病,那種病我形容不出來,吸食一種什么東西還是注射一種東西說不好,就到了另一個歡樂的世界。
那個世界很短暫,也許被一下子提到了什么頂點,心就被拴在了那里。這個世界就不值一提,全都破碎了,人與人之間的一切都在于一種衡量,能不能使他再度到達那里。
我很慶幸我是被賣了,不是被拐的,我和五哥一見傾心,就是在哭著的那個中年男人。這是一種注定,如果我被別的人買了,也是一種注定,是那個注定不是這個注定,只有一個注定。
注定的命運里包含著時間,只有十八年。
進這個家門到出這個家門是十八年,你看到的我躺在那里,可是過一會兒未時整,我就會被拉走火化。
嘁,十八年。
躺著的不是我,是我的家鄉(xiāng),不是云之南不是這里,是生命的家鄉(xiāng)。人的身體是人的家鄉(xiāng),蓋著一張大大的白紙,把我全身都蓋得嚴實尤其蓋住了我的臉,這樣很好?,F(xiàn)在見不得人,我的臉摔壞了,你看這邊血糊糊一片。不是恥辱也不是榮耀,是我的標記,順著標記就是我的路,從這個家鄉(xiāng)到那個家鄉(xiāng)。此外還有什么呢?
劍章無言,十八歲或者十八年突然沒有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