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順蕩郡,秭歸城,清和村。
枝影照殘月,青山向晚云。
黃昏時候,村里大大小小八十多戶人家,房梁炊煙尚未散盡,便紛紛各自點起了紅燈紅燭,聚在自家的院子里一起吃除夕飯。小孩子,則成群結(jié)隊,借著星月浩瀚,在村子里的大小巷弄竄來竄去,對這特別的一天激動不已。
村西一戶院門掛葫蘆的人家,一眼瞧進去,一間正房,兩間側(cè)房,就再也沒什么瓦梁柱架了,又沒燈火,讓人覺得有些冷清。唯一覺得尚有煙火處,還是正房房梁下那兩長串鮮紅亮爽的紅辣椒子,以及院中一顆風流正好,葉零落,枝焯約的楊柳。
不知何時,院門突然竄來一小子,舉手就砰砰砰地砸著院門,嗓門扯得緊,對著院內(nèi)吆喝道,“宗華爺,張婆和人罵起來來了!你快出來??!宗華爺?!“
砰砰聲如雷一般。不出幾個呼吸,就聽見木門嘎吱聲,就見一個四十左右的糙頭大漢提著黑鐵菜刀,鼓著眼扯開門,還沒開口,整個臉就氣得鐵青。但定睛一看面前是個孩子,胸口的火氣就壓下了大半,干咳兩聲,將菜刀別在褲腰帶后,語氣還是急,推著孩子走,“趕緊帶我去!“
村口的村道上,圍著一群孩子,和三四個吵架的婦人。其中一個胖婦人臉敷霜粉,衣貼香屑,懟著一個黃臉?gòu)D人的臉罵,如同斗角的牛,喘氣都帶呼呼呼地。
那黃臉?gòu)D人罵不過,叫來了丈夫在身邊站著,叉著腰不服氣,一等胖婦人喘氣間隙就反罵回去。
兩人火氣甚大,一群野孩子興沖沖聚過來,又被幾個婦人眼一瞪,吖吖吖地跑了。
這名為蕭宗華的漢子疾步走來村口,一路上不少被村里人瞥眼不停地瞅,心里躁得慌,“媽了個巴子,大過年的,也要給老子惹事~“
但這么氣,漢子匆匆來到村口,一眼看見胖婦人被村東的劉婆姨和她男人數(shù)落,當即一下氣得臉上青筋直跳,大步來到胖婦人面前往身邊一拉,又把那男人一推,眼睛瞪得滾圓,沉聲吼厲道,“蕭宗亮,都是同村的,你干什么呢!“
那被叫蕭宗亮的男人被推了一爪(zhao),原本無所謂的臉上立刻紅得發(fā)暗,抖著粗糙大手不滿道,“蕭宗華,明明是你婆娘欺負人,你還給我耍橫?!“
這蕭宗華眉頭一擰一擰地,瞪著蕭宗亮和他女人,一個猝不及防上去就是一巴掌壓在蕭宗亮肩膀上,語氣烈得急,“說什么?!叫嫂子!??!再怎么過節(jié),輩分都不講究?!“
這蕭宗華長得不高,但天天上山打獵,力氣大得嚇人,把這只會做莊稼的蕭宗亮拍得心上一緊。
這蕭宗亮的婦人有點怕蕭宗華這五官粗獷,牛粗馬大的漢子,縮在丈夫身后側(cè),怨怨盯著自家丈夫。
蕭宗亮本來覺得吵一吵就算了,畢竟今天過年,但見這蕭宗華竟然壓自己,又無意瞥見婦人眼神,心上頓時升起一股無名火,當即眼睛一紅,就是一拳頭挐在蕭宗華臉上,和這廝扭打了起來。
蕭宗華一來,胖婦人就乖乖不說話了,此時見兩個大老爺們在村口打起來了,又突然見到蕭宗亮扯起自家丈夫衣服露出的菜刀,當即嚇得臉色一變,大叫出身,連連勸架。
只是當這兩人打得臉紅脖子粗,開始動真拳頭時,這蕭宗華突然就抽出來別在褲腰帶的菜刀,眼睛猩紅,要捅這廝。
蕭宗亮一眼看見蕭宗華手里的黑鐵大菜刀,頭皮頓時發(fā)麻,罵了一聲***,當即掉頭就往村子里跑,被這蕭宗華拿菜刀追得急。
村里人各家都吃飯呢,哪想摻和這些破爛子事,但聽到蕭宗華要捅人了,便有些慌,還是急急忙忙跑出去想辦法勸架。
最后還是兩個吵架的婦人拉住了各家的丈夫,爭爭吵吵地往村長家趕。
誰知四人到時,村長的院門口緊閉,敲急才見老村長開了門,原來是在和自家三代吃團圓飯。
四人一見老村長花白面容,頓時心里一跳,互相看了眼,突然覺得羞得慌,便急急忙忙賠笑叨擾了,各自又隨便敷衍幾句,便急匆匆各自回家去了。
蕭宗華挨得重,回去路上聞見飯菜香,心里就郁悶,瞥向扶自己的媳婦,“這大過年的,你和那婆姨吵什么...”
胖婦人眼一瞪,氣猶未消,“怪我?明明是那劉氏要惹風點火!“
蕭宗華知道在路上也說不清楚,便和婦人回了家,慢慢擺道后,才明白原委。
原是今天除夕,胖婦人隨劉氏以及另一個吳氏趕城買胭脂?;貋砺飞?,劉氏不停夸自己買的胭脂好,勻,潤,輕;說胖婦人沒眼力,圖便宜買了個腌攢貨,緊,暗,厚;
這說兩句胖婦人還不在意,但這劉氏一路上一直不停地說,把個婦人聽得耳朵難受,心里莫名窩火。臨近村口,那劉氏又說了句,“哎呀,青娃那孩子,都走了好多年了,也不回來一趟。我家那閨女都快瘋了。老張,當初你男人說的娃娃親還算不算數(shù)呦!“
這胖婦人平時倒挺寬厚,但一有人提自己兒子眼里就像要噴火一樣,頓時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罵得劉氏瞠目結(jié)舌。兩人一爭,便罵了起來。
兩人在廚房做年夜飯下餃子。婦人在灶臺前下餃子嘀咕,蕭宗華就坐在灶臺后靜靜地聽,不時往土灶里添根柴火。
等到婦人抱怨完了,臉上有些淤青的漢子撥了撥火,恍惚道,“那劉婆娘也真是,沒把老子氣死??匆娮约洪|女快嫁不出去了,這些年就一個勁地催我把青娃叫回來成親。我不知道她那小心思?她就是害怕自己就生了一個閨女,老了沒有女婿養(yǎng)!那閨女也真是,我看著長大,現(xiàn)在怎么變得又懶又丑,還想讓我把青娃叫回來!“
婦人想起往事,一鏟子敲漢子雞窩般的頭上,又趕緊舀水洗了洗鏟子,嫌棄抱怨道,“還不是你,當初生青娃后,家里連白米都沒有,讓人家蕭宗亮提了一袋米,把閨女拉來咋這坐了下,就定了門親事。也不知道你眼睛是不是長褲襠里的,現(xiàn)在那女娃子長得歪來倒去的,又懶!“
蕭宗華臉有些掛不住,“我不是都耍賴不承認了嘛,還要老子怎樣?!“
“你在老娘面前充老子?!“,胖婦人罵。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飯熟同坐,無燈無酒;兩碗素餃除舊歲,借光星辰迎新年~
第二日,大年初一,臨近上午,縣官老爺突然帶人騎馬匆匆來到村里,讓村長叫醒了睡得死的漢子。
漢子醒時,正好看見自己媳婦滿臉淚花地瞪著自己,又看見村長滿面紅光地瞪著自己,莫名其妙,嘟噥一句,“大年初一,啥事兒?“
村長拉起漢子粗糙如土的手,激動得抖,老腔帶喜,“咋清河村出大官啦!你家青娃當將軍了!要讓咱們村享福啰!“
蕭宗華面無表情地看著村長老頭兒激動,坐了起來,冷了一句,“我家青娃當將軍,管村子里什么事?!村里人是給我青娃送過米還是送過布???!“
村長神色一怔,看著漢子臉愣了幾秒。漢子趁機坐了起來,掙脫老村長的手,幾下就籠上衣服,大手一揮,吩咐媳婦兒道,“老張,給老村長泡杯茶,親自報信辛苦了!“
“咱家沒茶!“,胖婦人瞪了瞪紅眼睛。
漢子訕訕一笑,拍了拍沒了話的老村長的肩,“哎呀,老村長,咋這破屋您也好多年沒插過腳了,你看,我家窮?。】h長大人在哪?!“
心里五味陳雜的老村長聞言,站直身,再看向平日這個對自己恭恭敬敬的小輩,心里堵得慌,還是滿面慈祥笑,“走走走,我?guī)銈內(nèi)“
……
北燕孟津城。
百年樓臺千秋蘊,一城春色四海分。
今日除夕,出城游玩的人絡繹不絕,或縱馬,或飛劍,或狩獵,或攜游。
那些浪跡天涯的散修墨客,也都懷揣著銀兩醉夢,翩翩進了城,笑是獨身進繁華,癡妄不悲孤。
一女子攜弟出城游玩,見好些人皆圍著城外城墻看個不停,便覺新奇,也擠了進去,一看,原是大伙在看那些散人墨客在這墻頭上寫的長詩短句。
女子一看,不甚解,沒了興致,隨手指墻上句子,問身邊一個貌似有些學問的年輕男子,“這句何解?“
那年輕男子一看女子所指“百年樓臺千秋蘊,一城春色四海分“的句子,便笑,“解是說這孟津城內(nèi)近百年的亭臺樓閣,皆蘊含著大燕千年底色;說這孟津城的春色,與其他五湖四海的春色平分這天下春色!”
女子笑了聲,見城外春色清寒天涼徹,便按耐不住,拉著弟弟就跑出城玩去了。
年輕男子目送女子遠去,再回頭看墻上詩句,覺得盡是諸如此類,便覺無趣,揚袖進了城。
這孟津城內(nèi),雖比那南周朱仙城繁華遜色半分,但其萬千氣象,占地之廣,卻是朱仙城十倍不止。正是檀梁玉榭隨處見,尋常巷陌刻雕青;天分晝夜,城分晴雨。
年輕男子進了城,雙袖搖后步如云,一簪白玉綰青絲,慢悠悠看著城內(nèi)人山人海儀態(tài)神色。
不知走了多久,年輕男子來到皇城門前,止了步。一個中年守衛(wèi)趕來,對年輕男子行禮,“魏公子?!?p> 姓魏的年輕男子笑著從懷里取出一塊白玉龍佩,遞給守衛(wèi)看了眼。
守衛(wèi)接過看了眼,又恭敬還遞,側(cè)身讓路行禮道,“請?!?p> 年輕男子按了按守衛(wèi)肩膀,笑,“莫急,我等個人?!?p> 守衛(wèi)愣了下,見年輕男子張望四周大道,沒了聲,乖乖等著。
沒過多久,一個背包袱,腰間掛笛懸劍的皂巾年輕人興沖沖跑來年輕男子面前,親切行了禮,“叔父。”
被叫叔父的年輕男子見了年輕人,滿面慈愛地摟過年輕人肩膀,笑,“走,隨化,你不是一直想進宮看看嘛,正好,叔父今天就帶你進宮玩!”
名叫李隨化的年輕人聞言,兩眼冒光,直點頭,神色如同突然落進胭脂樓的小鬼一般,“叔父,我一直想見陛下身邊的太傅!”
叔父帶李隨化進了宮,輕聲道,“進了宮,你要表現(xiàn)得時刻想著陛下!”
約莫二十一二的李隨化極有靈性,還沒等叔父說完就不停點頭,暗暗道,“明白明白,叔父?!?p> 今日除夕,登基不久的皇帝叫來所有御臣,要辦個舞曲會,在天儀樓前的兩畝玉榭臺上。
太傅是奉天書院最聰明的人之一,先帝令其輔導魏冣。后魏冣登基,常嫌太傅勾背垂頭,面目不適,便令其在文華殿修書。
太傅名為趙澤。
叔父很好,知道隨化是個急性子,便讓侄兒自己去找太傅,自己則去天儀樓見熟友新貴。
孟津城文華殿,天下無雙。位居四海正北之勢,樓臨九州文脈之首;文攬?zhí)煜拢瑫e千古。養(yǎng)書之人,皆是勘天大文;守樓之人,盡是御地神武。
“站住,你是何人?!此地乃九州正統(tǒng),文脈重地!”
隨化見說話人提槍彈劍臥石獸,一下坐了起來,俯視自己,眼里盡神光,須眉盡雪白。
再看殿頂“文華殿”三字,隨化紅眼流淚,趕緊胡亂甩袖擦眼,恭聲行禮,聲如雛龍,“撤文統(tǒng)一甲,李隨化,求見趙澤前輩~”
守門人一怔,打量這五尺出頭,身削面瘦的小子,“文統(tǒng)一甲?現(xiàn)居何職?”
隨化恭敬,“閑居在家,無官無為?!?p> 守門人笑,搖頭,“趙殿主今日忙,不見生客。”
隨化連忙上前,仰頭,“晚輩仰慕趙前輩以久,其文章詩賦,皆有拜讀研誦,甚為傾慕有感,豈是生客?!”
守門人還是搖頭。
隨化急,眼紅咬牙,趕緊道,“前輩放我進去,晚輩沒齒難忘!”
守門人搖頭。
隨化眼驟然猩紅,望殿大呼,“趙前輩,晚輩李隨化,來請賜教!來請賜教!!”
守門人大怒,猛然跳下,揮槍刃如光,直抵隨化咽喉,沉聲喝道,“李隨化!你祖父李順桑弒君大罪,你豈忘?!撤文統(tǒng)一甲?!可要臉?!你叔父讓你進宮已令百官不滿,你還敢來我文華殿?!”
隨化被守門人一吼,耳如聞山崩,腦如受火燎,一退再退三死撐,幾欲吐血。
還想再喊,隨化嗓一甜,忙慌張咽下,眉猶皺,不甘再望文華殿殿牌,卻被擋,心恨絕。
守門人見這廝臉色時紅時白,冷命,“還不速速離去?!”
隨化還想再說,忽見云散日出,照來春光;再低頭,見自己行影,亂了神。
咽了一口氣,隨化往前走,從袖中取出一帛書,遞與守門人,“晚輩有一言,請前輩務必送與趙殿主。”
守門人睨眼,欲接不接。隨化氣,從袖中扯出紫花錢一枚,暗置其手,請,“晚輩失禮,前輩務助晚輩~”
守門人接,不置一詞。
隨化轉(zhuǎn)身,已去百步,忽聞守門人自語,“逆臣賤祖,父罪子承...”
隨化驚,失瘋,目眥盡裂,怒急與守門人拼命,咬其骨,嚙其血!
守門人大怒,一腳險要置隨化死地,又舉槍欲殺之!
幾個寺人早早路過,躲在一邊,見文華殿這守衛(wèi)要殺人,慌不擇地,要去叫人,但又停住。
這守門人見這廝一腳便吐血不止,眉皺半響,冷哼一聲,按了按右肩衣破露出的森寒白骨,一腳將其踢到墻邊,看向躲在一邊的幾個寺人,冷聲道,“過來!”
幾個寺人大驚,一番猶豫,踉蹌上前。
“把這廝抬到御醫(yī)殿去,拿去!”,說罷便將一袋子錢扔給一個寺人。
幾個寺人一掂錢袋,趕緊道,“喏喏喏!”
皇宮一處高臺,一博帶官袍的男子雙手負后,冷冷看著文華殿那邊被眾寺人抬走的李隨化。
有人上臺,行禮,“大人,文華殿那邊~”
“與李順桑有關的,不管~”
“那篇帛書?”
“撤文統(tǒng)一甲,有何可看?”
反倒是文華殿這邊,那守門人敷過傷口,想起帛書,嫌棄翻開看了眼:
“天策無情,人策無道,帝策無敵?!?p> “猶始皇策甲,武御六合;吾當縱筆,文統(tǒng)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