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京城。
盡夜紅裝照舊歲，滿城綠酒溫早春。
城西新添的一座將軍府內(nèi)，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尋常人路經(jīng)此地，都難免羨艷望一眼府門前高懸的蓋有皇帝龍章的黑金大匾。
故而雖是新貴，后有皇帝；始為權(quán)門，便有人來。
只是今日除夕，各家不串。這顧府內(nèi)外，便無甚人來，倒讓這進京不久的顧二公子有了難得清閑時間。
故而除夕一早，這顧二公子便打扮一番，帶了一小廝，出門玩去。府內(nèi)便只剩下顧老頭和其老伴。
顧二公子出門時，顧老頭把兒子叫了來。
這顧二公子一見這大半生辛勤掙錢的爹竟然比自己起得還早，便哎哎哎地，趕緊上前給爹倒了杯茶，還不忘斥責一番呆立一邊的丫鬟。
顧老頭今日不吃小兒子這套，只抓住小兒子的手，滿臉皺紋的臉上盡是疑惑，
“我兒顧玉何未歸？！“
顧二公子是個實在人，一聽，立刻明白老爹是想兄長了，便笑，“大哥啊，快了快了。以往這些年，大哥不也就這兩天回家嘛。如今成了大將軍，諸事纏身，今年估計自然回來慢些。“
“你去哪？“，顧老頭拉著小兒子手不放。
“我啊，出去玩玩兒。您去不去？“，說著顧二公子反握爹的手，笑，“您要去把娘也帶上，今個咱家玩?zhèn)€痛快！“
“胡鬧個甚！“，顧老頭氣笑著松開小兒的手，念叨道，“我和你娘都這年紀了，玩不動了~“
顧老頭又看一眼小兒子打扮，笑，“進京這些天，你也忙得緊，該玩兒幾天。對了，以前在鄴城你不是總嫌那里的姑娘不好么，到了京城，就好好打扮，早點找個媳婦。你又不像你哥，沒什么習武天資?！?p> “知道！知道！“，顧二公子嘻嘻笑，與自己這老爹說過一陣，便起了身，玉樹臨風般，帶著小廝出了門去。
這邊顧老頭見小兒子出去玩了，一會兒老伴兒也帶著丫鬟出門去了，便只剩自己一個在家，坐在主位上，無個意思。
又想起萬一中午顧玉就回來了，顧老頭精神一震，就趕緊吩咐幾個服侍已久的丫鬟準備午宴。
那丫鬟是個中年婦人，聞言，便問，“老爺，置幾桌飯食？”
顧老頭是個商人出身，最講牌面，聞言，略微一算府內(nèi)人數(shù)，便道，“在膳廳弄個三桌，把老梁他們不回家的都喊上，今晚一起吃！”
丫鬟領話，躬身行禮離去。
又約莫至快中午時，端坐主位打盹的顧老頭突然一個激靈，瞪著猴急趕來的守門小廝。
“老爺，皇宮來人了，是個宦官，袖里好像藏著詔書！”，小廝行禮，說得極快，拱手等老爺說話。
顧老頭一聽皇宮來人，頓時氣得想罵人。但年紀到了，發(fā)火只是憋得緊，顧老頭便拄著拐杖讓這小廝攙著自己出去見人，邊走邊罵，“老子都說過多少次了，皇宮來人就不要通報，直接好生請進來！~你個沒記性的??！”
小廝跟老頭做生意干了多年，此時被老頭懟著臉罵，便耍了個乖，“別動氣，老爺哎，今天過年哎！”
顧老頭跺著拐杖，癟著嘴，等到了門口，見到一個手握黑龍玉板的宦官，立刻變了笑臉，趕緊迎上去，又突然想起自家顧玉乃御賜大將軍，頓時又收了些激動，只熱情行了禮，不言。
那宦官見門口小廝扶個老頭來，再看老頭裝束，見老頭只行禮不說話，便回行了禮，先開口道，“勞煩老先生親迎，吾代陛下而來，執(zhí)御詔?！?p> 顧老頭聞言，見宦官神色，不像個小人，便趕緊試探道，“可是與我兒顧玉有關(guān)？敢問小兄弟，他何時回家？”
宦官一愣，沒想到老頭稱呼自己小兄弟，又想起聽人說，這老頭年輕時是個江湖人，如今再打量這老頭，華發(fā)枯顏，想起詔書內(nèi)容，心上冒出惻隱，便改了口，道，
“此是陛下要臣交予老先生的。陛下叮囑，老先生必得于年后，方才能看此卷?！?p> 說罷，宦官從袖中取出一份卷軸，遞予顧老頭，轉(zhuǎn)身欲走。
顧老頭大驚，接過卷軸，心上不妙，趕緊拉住宦官，使眼色于攙扶自己的小廝，接過錢袋子，暗遞給宦官，“小兄弟莫急，可否告知老夫是好事還是壞事？”
宦官收回腳，掙開老頭枯手，辭謝不受禮，見老頭慌張模樣，佯笑坦然道，“舊歲除，新春始，自然是好事，老先生?！?p> 說罷，宦官便行了禮，故意從容自然離去。
春風固暖春雨寒。顧老頭拄拐，見宦官乘車離去，腦中細想，心上一驚，頓時一口心頭血吐出。
數(shù)日之后，一行軍馬停在顧府前。一將軍下馬，將一副衣冠，兩箱白骨，置于府前，拔劍單膝跪，垂頭恨不語。
顧老頭聽聞，驚慌匆忙出，見軍馬踏蹄，將士跪地，再見階下衣冠白骨，頓時兩膝軟，雙眼紅，淚長流……
……
大宋京城。
帝踞龍擁之地，城盤山海之險。
除夕時節(jié)，與京城熱鬧紛繁的場景不同，皇宮之內(nèi)，處處涼靜。
皇帝把丞相留了下來，邀其在云昭臺射鷹。
可郭廉陪皇帝在云昭臺站了一下午，也沒看見有什么鷹。
郭廉疑惑，問站在一旁提弓背箭的皇帝，“陛下，黃鷹何在？”
楊正目視遠處，反問，“丞相沒看見黃鷹？”
郭廉挑眉，細細一想，答道，“倒是有幾只像的。但黃鷹飛則鳴，臣以為那不是黃鷹?！?p> 楊正笑，見射鷹無望，帶其坐于風亭之下。
兩人對飲，。郭廉見楊正欲說還說，心里一思量，便了然，主動問楊正道，“陛下，黃鷹飛為何不鳴？”
楊正飲酒，笑打量郭廉，“朕二十歲登帝位。那時，此地鷹極多，固朕閑暇時，常來此地射鷹，至如今，已有三十二年。丞相可知朕如何射鷹？”
郭廉飲酒，不知不語。
楊正想起往事，自問自答，“先帝在時，常告誡朕：為神者，居于昊宇；為仙者，居于昊天；為人皇者，雖居于凡，目可平宇，手可按天。”
郭廉笑，忙賠罪飲酒。
楊正不在意，亦笑，“朕射鷹時，概不看天等鷹現(xiàn)，只平視山河，待有鷹鳴，方彎弓搭箭，一箭射而落。久之，便無鷹鳴?！?p> 郭廉熱情為皇帝斟酒。
楊正飲，“后朕射鷹，未聽鷹鳴，便未射鷹。固天上尚有鷹飛?！?p> “后，朕覺無甚意思，勿論其鳴與否，見則射之。至今日，這云昭臺上，便再無鷹飛?！?p> 郭廉與皇帝飲，笑，“帝王之上，豈容誰鳴。此鷹不慧?！?p> 楊正笑，直飲酒，半天方問，“天下何時可攬，丞相？”
丞相酒杯怔，見楊正面容，笑，“近將春歲，陛下不休息幾日？”
楊正搖頭，“朕攬?zhí)煜轮?，朝朝皆可春歲?！?p> 丞相解，與皇帝于云昭臺密言。
……
北燕孟津城。
除夕夜，新春尚未至，滿城煙火飛。
從御醫(yī)殿出來的隨化，本想到天儀樓，但聞天儀樓前人聲鼎沸，歡聲笑語，便沒了念頭，甩了甩頭，落魄出了宮去。
臨走時，還不忘在宮衛(wèi)處煞費一番口舌，方才拿到自己的包袱配飾。
城富則深，人眾則浮。隨化出了宮，念是除夕，回家罷，家中無人，無甚意思，便擠進人群，往奉天書院趕去。
書院門大開，無人守，隨化抬眼，看了眼門聯(lián)，“奉禮于心，敬孝于天”，笑。
進了書院，是一片楊桃林。隨化剛踏入，便聽見有人大喊，“老李？！快來快來，咋這酒席還有位兒！”
“來這邊兒，老李！那些紈绔子弟，別鳥他們！”，又一群人在樹下喊。
隨化見桃林之中，有好多學生在聚眾玩樂，習慣了，便笑了笑，對人群一一擺了擺手，急急忙忙繞過桃林，去了奉天樓，藏書之處。
樓高百丈，作書盡是華發(fā)枯骨之人；人逢弱冠，俯仰皆念不羈闊達之功。
隨化登樓枕書臥高臺，亦有人登樓枕書臥高臺，便同聊盡夜。
入夢里。隨化常見己身化龍影，追雷吞星只隨性；常見百花作飛劍，變化冷暖使人寒；常見高風入舊夢，夢與佳人執(zhí)手笑；常見舉天踏地盡宏偉，功成化仙臥扶蘇。
三更醒，披衣寒，見星辰未隱，煙花未散，霜露未涼，隨化起身陡然，默嘆，“人性本善，人群本惡；受善為善，受惡為惡；無分好壞，無分親疏，無分長幼?！?p> 便下了樓，回了家去。
后有使者至隨化家，見隨化家中楊桃盛，古壁春，階石凈，行禮道，“陛下讀公子作，欲見公子?！?p> 隨化正扶臺握筆，聞言，搖頭，只道：
“九層之臺，不登罪臣；王統(tǒng)之賜，不受愚鈍。”
使者回。
隨化出門相送，歸，仰頭，見云飛云渡，杵思良久，往書院拜別師父同學，離家走。
師父姓白，名玉蟾。聞弟子走，師父欲暗送黃金千兩，囑其勿喪志。
隨化謝絕，出書院門時，心意忽起，暗改書院門聯(lián)，譏笑離去：
固人人心戮帝王無誰需奉，求世世身懷武運自作比天！
后有人發(fā)現(xiàn)對聯(lián)，忙報與書院管事。書院管事看了，氣得七竅冒煙，直接跑到了隨化師父處，怒斥李隨化荒謬至極，跋扈張狂。
隨化師父聞言，見管事生氣，反自顧自笑，“哎呀，有什么大不了的嘛。不過是小孩子的氣話罷了。你還在意一個小孩子的話？”
管事聞言，當場怔住，目光游離不定。
隨化師父見了，搖頭，擺袖道，“你走吧。我徒兒的事，書院最好上點心~”
管事走，手心莫名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