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長輩二字,蘇軾好不容易平復(fù)的憤怒再度燃起,生氣道:“別提長輩!要不是看在他是我長輩的份上,我能忍他這么久!前幾天我不是收到子由的回信,信中說陳大人和咱家算故交,他一直視爹如子,還抱過幼年的我。既然兩家關(guān)系如此親密,他何故三番四次為難我!”
王弗輕撫蘇軾憤怒得略微顫抖的脊背,在其耳畔輕語道:“好了好了,別生氣了。大概是陳公年紀(jì)大了,有些脾氣也算正常,你做晚輩的多擔(dān)待點(diǎn)兒就是了。”
她想著蘇軾這會兒正在氣頭上,若是強(qiáng)行勸他過去萬一惹出些事端也不好,既然他不想去那就由著他吧,于是說道:“你不想去就不去了,但是你要答應(yīng)我以后對陳公還需多忍耐些,切不可與其正面沖突?!?p> 蘇軾點(diǎn)點(diǎn)頭:“好,我答應(yīng)你!反正還有一年多我任期就滿了,就再忍一下吧!”
王弗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終于對其露出了笑容。
蘇邁在書齋門口的地上閑坐著,見爹娘許久未出來,對小念道:“念姨,我們還是進(jìn)去看看吧!”
小念蹲下身來,對蘇邁道:“邁兒乖,你爹會解決的,我們就別去打攪他們了。”
“可是……”蘇邁話未說完,見蘇軾、王弗攜手走了出來,瞬間喜笑顏開。蘇軾一把抱起蘇邁在空中轉(zhuǎn)了個圈,笑道:“剛才爹不應(yīng)該兇你娘,爹已經(jīng)向你娘道歉了,邁兒原諒爹爹好不好?”
蘇邁見王弗心情不錯,把頭一昂,對蘇軾道:“哼,這次就原諒爹爹了,以后爹爹再惹娘親生氣,邁兒就真的不理爹爹了。”
蘇軾笑道:“不會了,爹向你保證?!?p> 鳳翔府府衙。
陳希亮等人見蘇軾許久未來便不再等候,各行其是。
一個多月后。
蘇軾收到朝廷下達(dá)的圣旨:蘇軾藐視上司,罰銅八斤,以示懲戒。
整整八斤銅板,罰得可不輕,蘇軾一頭霧水,向同僚打聽后才知陳希亮以蘇軾中元節(jié)未來赴會、藐視上級、任性而為為由彈劾了他。
蘇軾本來氣消得差不多了,決定忍耐一年半載就可以離任了,結(jié)果圣旨一出,積壓已久的怒氣再度被激起。
他氣沖沖地沖出門去正要找陳希亮理論,忽然想起對王弗的承諾,雙拳緊握,咬緊牙關(guān),再度忍了下來,回到座位上,隨手寫寫畫畫轉(zhuǎn)移注意力。
一名小吏在門口輕敲了下敞開的房門。蘇軾應(yīng)聲后,那名小吏走了進(jìn)來:“啟稟蘇大人,小的傳陳大人口訊,命蘇大人為凌虛臺寫一篇記?!鼻岸螘r間,陳希亮讓民夫在官府后院建了一座樓臺,昨日剛剛完工,為其取名凌虛臺。
蘇軾點(diǎn)點(diǎn)頭,道:“知道了,你等半個時辰后過來拿?!?p> 小吏行禮后告退。
蘇軾將紙攤開,提筆剛寫了“凌虛臺記”四個字,忽然想起陳希亮為難自己的這些事,氣不打一處來,自言自語道:“平時好事兒也沒見你念著我,如今需要我寫東西又想起我來了,什么人嘛!”
他雖然不情愿,但畢竟是上司的指令,不得不寫。
蘇軾思索片刻,執(zhí)筆寫道:國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飲食與山接也……夫臺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于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則過矣。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臺之存亡也。既以言于公,退而為之記。
半個時辰后。
小吏返回,拿著蘇軾這篇四百多字的文章回去交差。
陳希亮認(rèn)真品讀著蘇軾的《凌虛臺記》,連連點(diǎn)頭稱贊道:“寫的不錯……”當(dāng)讀到“軾復(fù)于公曰,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
他不由眉頭緊皺,只見文章最后二百多字從敘述改為議論,明顯是借著文章諷刺自己。
他耐心地將文章讀完,將其放于桌上,捋著胡須仰天大笑起來,笑畢,搖搖頭,無奈地說道:“我視明允如兒子一般,子瞻就好像我的孫子。所謂滿招損,謙受益。老夫是怕他年少成名難免驕傲自滿,將來惹出事端,所以平日里對他嚴(yán)苛些,沒想到這小子還記仇了!”
小吏不解,拿起文章讀了起來,只見文章最后大意為:秦穆公的祈年宮、橐泉宮,漢武帝的長楊宮、五柞宮,隋文帝的仁壽宮,唐太宗的九成宮,當(dāng)年這些宮殿宏杰詭麗、堅(jiān)固而不可動搖,如今不也成了破瓦頹垣,不復(fù)存在,更何況這凌虛臺!凌虛臺尚且不足以依靠它保持長久,更何況于人事的得失呢!
小吏汗珠滾落,心中思忖著蘇大人膽子真夠大的!再一看文章結(jié)尾處直接指明如果有人想要以此向世人夸耀而自我滿足,那就錯了。大概世上有可以依靠的東西,但絕不在于這一個臺子的存亡。
這不是借著凌虛臺諷刺陳希亮么?小吏讀完這篇滿是譏諷之語的文章,只覺脊背處衣衫盡濕,試探性地對陳希亮說道:“要不……我讓蘇大人重新寫一篇?”
陳希亮搖搖頭,淡然道:“不用重寫,就用這篇吧?!?p> 小吏震驚道:“大人……這可是要刻到石碑上的啊!您確定用這篇?”
陳希亮捋著胡須,語氣堅(jiān)定地說道:“對,一字不差地刻上去?!?p> 小吏不解其意,只得拿著文章出去了。
翌日。
蘇軾忙完公務(wù)在府衙四處轉(zhuǎn)著,見不少同僚在圍觀石匠雕刻碑文。
工程基本已接近尾聲,蘇軾猜想陳希亮昨天看了自己的文章必然發(fā)怒,另尋他人做記,于是好奇心起,湊上前去看是何人所寫。
他剛看了一行,大驚,這不是自己寫的那篇文章嗎?
他懷著忐忑的心情認(rèn)真地讀完碑文,竟和自己所寫一字不差。
同僚們紛紛議論著此文是何人所寫,蘇軾悄然離去……
蘇軾回去的路上反復(fù)思量此事,百思不得其解。
難道昨天陳希亮太忙,沒看文章就讓人刻上去了?
他正糾結(jié)著,忽然看到昨日負(fù)責(zé)傳送《凌虛臺記》的小吏路過,快步上前一把拽住對方,問道:“昨日陳大人沒有看我寫的記嗎?”
“看了呀!”小吏回答道。
“看了!”蘇軾滿臉震驚,“他沒有認(rèn)真看嗎?”
小吏見蘇軾從石碑那邊過來,猜想他應(yīng)該看過碑上文字而心中存疑,解釋道:“陳大人不僅認(rèn)真看了,還讓小的命人一字不差地刻上去?!?p> 蘇軾愕然,抓耳撓腮,低聲自言自語著:“陳大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小吏將昨日和陳希亮的對話一五一十地告訴蘇軾。
蘇軾聽后大驚,沒想到對方幾個月來如此為難自己竟然是愛之心切,不由自慚形穢,再回想自己所做之文,恨不得挖個地縫馬上鉆進(jìn)去。
小吏還有公事要辦,解釋完便告退了,留下蘇軾一人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