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
皓月當空。
蘇軾等人所乘的官船已抵達南康軍地界(今江西?。?。船只行駛在波光粼粼的彭蠡湖上,蘇軾佇立船頭,晚風托起衣衫下擺,隨風飄蕩。他輕合雙眼,感受著秋風拂面的涼爽之感,忽聞身后傳來蘇過的聲音:“爹,都三更天了,您怎么還不睡?。俊?p> 蘇軾回頭對蘇過說道:“我不困,你先睡吧?!?p> 蘇過見船只正駛向岸邊,疑惑道:“我們要靠岸嗎?”
蘇軾點點頭:“船夫有些累了,想在岸邊休息一下,明早再行趕路?!?p> 蘇過指著岸邊閃爍的火光:“這么晚了,岸邊竟然還有人?!?p> 蘇軾揣測道:“也許是漁船吧?!闭f著繼續(xù)朝那邊看去。
隨著船身逐漸靠岸,火光開始多了起來,且到處游走,好像在相互點燃火把一般。蘇軾、蘇過遙望岸邊,火光之下黑壓壓一片似是涌動的人潮,只可惜天太黑看不真切。
船夫停止了航行,聲音顫抖地對蘇軾說道:“官人,我們要靠岸嗎?您看那火光處不會是劫船的賊寇吧?”
蘇軾道:“應該不會。若是賊寇應該悄聲埋伏,等我們??亢笤偎艡C而動,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公然舉著火把?!?p> 岸上之人見船只近在咫尺卻不再前行,只得反復高聲呼喊著:“前方可是蘇子瞻的官船?”
蘇過仔細聆聽后震驚道:“爹,他們好像在叫您?!?p> 蘇軾道:“是在叫我?!比缓髮Υ虻?,“船家,靠岸吧?!?p> 船夫再度起航,此時岸上之人手中的火把被盡數(shù)點燃,火光通天。一名官員身著官服站在最前面,身旁跟了幾名手舉火把的小吏,身后五百名官兵整齊排列,或舉著火把,或緊握兵器,皆神色困倦地站立著。
船只??堪哆叄K軾、蘇過站在船頭,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一種不祥的預感再度襲來。蘇過低聲道:“爹,看這陣仗,不會是朝廷又下了什么旨吧?”
蘇軾保持神色從容,低聲回應著:“靜觀其變?!?p> 為首的官員對身旁的小吏耳語片刻。小吏上前一步高聲喊道:“這可是蘇子瞻所乘的官船?”
蘇軾一聽此人連“大人”都不再稱呼,想必惠州安置的消息已經傳遍各處。蘇過見蘇軾點了下頭,高聲回應著:“正是?!?p> 為首的官員右手一揮,眾官兵一擁而上,將船頭團團圍住。艙外人聲鼎沸,驚醒了已經睡著的王朝云、小惠、小善。三人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沖到船艙口,只見蘇軾、蘇過已經走下夾板,站在岸邊和一人對峙。
小惠擔憂道:“情況不妙?。 ?p> 小善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低聲道:“怎么來了這么多官兵,難不成要緝拿我們?”
“咱家官人已經淪落至此,還有什么可緝拿的?”王朝云說著走出船艙,朝船頭走去,小惠、小善緊隨其后。
蘇軾面前的那名官員面色一沉,語氣冰冷地說道:“蘇子瞻,我奉發(fā)運使之命前來收繳官船!”
蘇過震驚道:“收繳?為什么!”
那名官員道:“我也是奉命行事,你們若有異議,可去發(fā)運司與發(fā)運使當面對峙?!?p> 蘇軾語氣客氣地說道:“此船乃官家所賜,沒有見到朝廷收回的詔書,恕我不敢隨意棄船,還望將詔書明示。”
官員一愣,啞口無言,不知如何作答。出來時,發(fā)運使只交代讓他每日在此蹲守,一旦遇到蘇軾所乘的官船就予以攔截收繳,并沒有交代詔書一事。
他沉吟片刻,回答道:“發(fā)運使只命我們分頭行事,并沒有給我詔書,許是在其他人或者發(fā)運使手中。我只負責收船,你快些將行李搬下來,我們好回去復命!”
蘇軾聽其如此一說便知發(fā)運司肯定派了幾路人馬在各處河道、湖泊經停處蹲守,所以即便今晚沒有在此處靠岸,早晚也會被另外一撥人攔截。對方帶了數(shù)百人,收繳官船勢在必行,就算自己不搬行李,只怕對方也會強行驅離。
蘇過低聲道:“爹,現(xiàn)在怎么辦?”
“我再想想辦法?!?p> 那官員帶人蹲守了幾天,疲憊不堪,眼看就要完成任務,但見蘇軾父子小聲嘀咕而不行動,極其不耐煩地催促道:“別磨磨蹭蹭,趕緊回去搬行李!你若不搬,我讓人給你們扔出去!”
蘇軾強壓心頭怒火,抓住情緒激動即將爆發(fā)的蘇過的胳膊,對其搖搖頭,然后收起往日的驕傲,用近乎哀求的語氣對那名官員說道:“你看這附近荒無人煙,無船可換,還望行個方便,寬限半日,讓我們行至星江人口聚集處,租了船再歸還此船,可好?”
“不行,不行!我們既然遇到了就得收船交差?!?p> 蘇過情緒激動地要和那人理論,被已走到他身邊的王朝云一把拉住。
王朝云走到那官員面前,將一袋錢遞到他手上,笑道:“晚上湖邊風大,大人想必凍壞了吧,這點心意您收著,買點酒暖暖身子。您看彭蠡湖這么大,我家官人身體不好,步行走到可以租船處,沒個兩三天自是走不到的。朝廷下旨命我家官人前往惠州,若是中途出了什么意外,人沒有到,上面一旦追究下來,您也負不了這個責呀!”
她見那官員若有所思,繼續(xù)道,“發(fā)運司讓您收船,您最后收了船交差不就行了,何必拘泥于時間、地點。您看這樣行不,您就寬限我們半日,我們租了船平安離開,您也能順利交差,豈不兩全其美?”
官員顛了下手里沉甸甸的錢袋,道:“那就寬限半日,明天中午你們若到不了星江就別怪我翻臉無情!”
王朝云賠笑道:“多謝大人?!?p> 蘇軾百感交集,他一輩子受人眾星捧月,骨子里的傲氣讓他即使落魄也很少求過誰。若不是王朝云出面解圍,他真的很難確定自己是否能放下臉面再求一次。王朝云對蘇軾微微一笑,道:“軾哥哥,我們上船吧。”
蘇軾點點頭,朝甲板走去。官員帶領部分官兵上了船,隨蘇軾等人一同前行,以便明日中午收船。船夫揚帆起航,蘇軾站在船頭,看著浩瀚湖水,抬起右手,感受著湖面的風力。
蘇過擔憂道:“湖面無風,半日肯定抵達不了星江,若是能來場大風助我們南下就好了!”
蘇軾突然跪倒在地,把蘇過嚇了一跳?!暗?,您干什么?”
蘇軾雙手合十,閉眼祈禱著:“順濟王,我蘇子瞻往來江湖之上三十年,您與我也算是故人了,如今故人流離失所,望您哀憐之。明天清晨讓我抵達星江,中午之前順利抵達豫章(今江西南昌),那么我的事就成了?!?p> 蘇過、王朝云、小惠、小善也急忙跪地祈求順濟龍王保佑他們能順利抵達。
突然湖面之上狂風大作,船只以最快的速度順風南下,有如神助。蘇軾等人急忙叩謝順濟龍王大恩。
次日中午,官船抵達豫章,蘇軾交還官船,另租私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