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聲辭舊歲，喜氣洋洋迎新年。
爆竹聲響了一夜，大年初一，天微微亮，王木木就聽到外面有聲音，墻上的時鐘還掛在四點上，她似乎再也睡不著了，一骨碌從床上爬起，抱起衣服躡手躡腳的下了樓。
王大江和張娟還沒醒，張小花已經(jīng)起床，穿帶整齊的坐在灶邊煮雞蛋燒早飯，王文忠也被扶到了椅子上，穿著非常精神的中山裝，樂呵呵的看著王木木。
王木木也樂呵呵的喊了一聲：“爺爺，祝你新的一年身體健康。”隨后又對著張小花說：“奶奶，祝你新的一年身體健康?！?p> 王文忠高興的‘啊啊’應著。
張小花同樣開心的應著：“好，祝你新的一年考試雙百分，以后上了好大學?！?p> “謝謝奶奶?！?p> 大過年的，大家見面都是笑臉相迎，說最吉利的話，抽最好的煙，吃最好的飯，男人們見面發(fā)煙，女人們見面夸孩子，孩子們見面比零食。
通常孩子出去拜年，都會在口袋里放好幾個塑料袋用來裝零食，那時候王木木最喜歡的零食是加力加，還有喔喔奶糖，旺旺雪餅，金元寶似的巧克力…只要看起來好吃的，她都喜歡。
小廟村的大年初一家家戶戶都會出去拜年，通常都是老人留在家里，桌上擺滿糕點糖果香煙，等著小輩來拜年，各自說著吉利話，然后老人會給孩子不停的塞零食，各自笑的嘴都合不上。
王木木穿好衣服，趴在窗戶上看了一會兒，天色又亮了一點，村里的好多孩子已經(jīng)相伴出了門，有的已經(jīng)拎了一袋零食回了家。
王木木有點心急了，她回頭看了看王大江，見他和張娟還睡著不動，只好把自己挪到床頭，假裝咳兩聲，可就不見兩人有任何反應。
“爸爸……”王木木不甘心，又挪了半步繼續(xù)咳兩聲，
一直到王大江的笑聲傳過來，她才開心的撲過去：“爸爸，起床了，我們?nèi)グ菽辍！?p> 王大江抬起臉用剛長出來的胡子扎了扎她，心情不錯道：“好，你先去刷牙，我這就起來?！?p> 于是王木木，很快樂的刷牙去了。
片刻后，一家三口穿戴整齊的出門拜年。
新的一年王木木的頭發(fā)已經(jīng)長出了不少，剛好能夠扎起來，張娟特意買了一包小皮筋，給她腦袋上扎滿了小辮子，今天她穿著紅色大衣，一路上被村里人夸贊漂亮，這讓她更加開心。尤其是當她看到拜回家的零食中還有各種各樣的小玩具，更加驚喜不斷，興奮的一上午就把零食全拆了，只為了里面各種各樣的玩具。
過完年后，就該走親戚。
大年初二，回娘家的日子，王木木的姑姑們在這一天都會拎著年貨回來吃飯。
只不過今年大姑家只來了王家連父子。
老二王彩麗也是一個人來，她結過婚，后來因為先天性心臟問題不能生育離了婚，現(xiàn)在獨自一人生活。
老四王彩華一家沒什么問題，正?；啬锛?。
而今年是王大江在家忙活，張小花有兩個兒子，初二會回娘家吃飯基本都是兄弟倆輪，各自也沒什么意見。
當然這一天也是王文忠最高興的一天，平時他不能出門，自己話也講不利索，每天除了張小花和兩個孫女，誰都沒有有時間搭理他這個糟老頭子。
可今天不一樣，今天孩子們都會回來看他，這時他還能能看到兒孫滿堂就是高興。
孩子們都到齊后就會去王文忠那里拜年，王文忠眼珠轉了轉，突然覺得不太對，他發(fā)現(xiàn)他的大女兒今天好像沒來？像是不相信，他又努力的把這些人看了一圈，依然沒看到，于是他把目光放到張小花臉上，嘴里‘啊啊啊’的叫個不停。
張小花當然懂他的意思，挺自然的說：“彩花這幾天家里有事，讓家連和軍軍來看你，等事情忙完了她就來看你了?！?p> 聽到這個答案，王文忠不滿意的嗯嗯兩聲。
張小花接著說：“行了，孩子們這不都回來看你了，高興點，一會兒吃飯多給你加兩塊肉?！?p> 通常一般人家過年的親戚飯吃到初八也差不多結束了，初八后工人們開始上班。張樹人景慧英過了初二也走了，他們過得瀟灑，已經(jīng)計劃好了下一段的旅程。
而王木木也十歲了，步入三年級的下學期。
只是一個寒假后，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了。
王木木個子不高，坐在教室里第二排，太陽好的時候，她用力眨眨眼，能勉強看清黑板上寫什么，可遇到陰天雨天，她可悲的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個字也看不清。她知道，自己近視了，需要和張娟一樣帶個眼鏡才能看清黑板的字，可她不敢告訴張娟王大江，她怕張娟會罵她，畢竟每次在她寫作業(yè)的時候都會把頭埋的很低，天色很暗也不知道開燈，張娟就會罵她：“你做作業(yè)頭就不能抬一抬嗎？近視了就要死了?！?p> 雖然王木木不知道近視為什么要死，但現(xiàn)在她知道了近視確實不太方便，而且學校里也找不到一個戴眼鏡的同學，她也不想成為第一個戴眼鏡的人，被同學取笑。
所以，王木木即使看不清黑板，她也不說，上課的時候專心用耳朵聽，實在沒辦法了，她就用力眨眨眼，這是她的新發(fā)現(xiàn)，每次自己眨完眼后，周圍的一切都會有幾秒鐘是清晰的。
只是，近視真的又很多不方便。
那年電視劇《花木蘭》正在熱映，王木木最喜歡里面演的灶神，每次看他出場都會笑個不停。有次，全家坐在床上看電視，里面正播放到娛記在采訪孫興，王大江指著電視問王木木：“木木看，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哇?！?p> 王木木瞪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睜眼瞎似的看了半天，表示不知道。
王大江發(fā)愁似的看著王木木：“這孩子，換套衣服就不認人了，這不是那個灶神嘛。”
王木木立刻恍然大悟，一個字都不敢亂說。
沒多久，天氣開始回暖，門口的桃樹開始吐新芽，嫩紅的花苞點綴著勃勃生機，河邊的柳樹也抽枝吐綠，在風中盡情搖曳，原本被雪覆蓋的大地不知什么時候悄然退場，到處都泛起了綠色氣息，人們身上厚重的棉襖已經(jīng)換成春秋裝，微風一吹，整個人都開始神清氣爽，心情也開始明朗起來。
趁著日頭好，張小花打算給王文忠曬曬被子，于是她把王文忠扶到門口太陽好的地方，讓他在椅子上坐好，順手又塞給他一個收音機。
王文忠拿到收音機，全身上下就數(shù)手指頭最靈活，他開始調(diào)臺，他最喜歡聽收音機里的黃梅戲，家人都知道他喜歡唱，心情好時他還會跟著哼一段。
張小花把被子拿出來時，王文忠已經(jīng)閉著眼哼上了，因為生病的緣故，聲音出來并不成腔調(diào)，可依然能看出他的心情真的很不錯。
張小花把被子曬好，接著又給他削了一個蘋果，她坐在他身邊，聽他調(diào)不是調(diào)，曲不是曲的亂哼，好大一會兒，張小花開口：“老頭，今兒個心情好？”
王文忠笑呵呵的‘嗯’一聲。
張小花繼續(xù)說：“老頭子，我跟你說個事，說了你心里可不要難過?！?p> 王文忠奇怪的看著張小花，他不知道她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要心里難過，難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王文忠想了想，能發(fā)生什么事？兒子們都好好的，天天上班下班他也看得見，孫女們也活波可愛，女兒們過年后也來看過他…哦，對了，大女兒沒來，當時張小花說彩花家里有事，過段時間來，可這兩個月都過完了，她還沒來，難道是她出了什么事？
想到大女兒，王文忠才想起來不止今年過年，去年的十月也沒見她回來，當時張小花也是告訴他孩子家里有事，可家里到底有什么事，能讓女兒長時間不來。
王文忠有點急了，張著嘴想問，可他越急連聲音越卡在喉嚨里發(fā)不出來。
“不要急，不要急。”張小花握著王文忠的手，正事還沒說，自己眼眶先紅了。她說：“老頭啊，咱們的彩花走了，生了治不好的病，走了啊。對不起啊，我瞞了你，我也沒辦法啊?！?p> 王文忠呆了，好久，他那卡在喉嚨里的聲音變成了一聲哀嚎，他像是反應過來了，他的彩花，他最懂事的彩花沒了。
王文忠的好心情瞬間灰飛煙滅，他像個孩子一樣坐在椅子上閉眼痛哭，他想不明白，老天為什么如此不公平，讓他半身不遂的躺了七八年不說，為什么還要把他最好最懂事的女兒帶走，要他這個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見王文忠反應這么大，張小花頓時有點后悔自己說出口，可后悔也只是一瞬間，她何嘗不痛苦，何嘗不是一想起這個女人，心就揪著疼，可她也不想一邊自己痛苦一邊又要想方設法的找理由去哄騙老頭子。
王文忠是中風又不是腦癱，哄他一次兩次行，可三五次后呢？張小花只是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只會種地燒飯照顧王文忠，實在拿不出太多的理由和演技去哄騙王文忠一次又一次。她也愁，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如趁老頭心情好，把這事說了，難過就讓他難過幾天好了，反正以后就再也不用絞盡腦汁的想騙他的辦法了。
可張小花想錯了，王文忠難過并沒有過幾天就好了，一個月后，他仍然沉浸在很深的痛苦中，每天半夜醒來都要配氣氛似的哭兩聲。有次王木木跟奶奶睡，被王文忠半夜哭的汗毛倒豎，第二天死也不肯再跟張小花睡。
王文忠自那天后狀態(tài)越來越差，歸其原因，心情悲痛有之，身體不好有之…總之，又是一個月后，王文忠已經(jīng)無意識的躺在了床上，屙屎屙尿也是想來就來，把的時候沒有，收拾干凈后又屙在床上。
家里人知道，王文忠的日子不多了，張小花默不作聲的給王文忠準備好了壽衣。
農(nóng)村的老人，過了六十，都會把自己百年后的壽衣準備好，以免以后出了意外，走的太潦草不體面。
沒過多久，王文忠走了。
那天剛好是王木木值日，同學們放學后，她留下來掃地，在學校里磨嘰了半個小時才不慌不忙的回家。
王文忠吊著一口氣不咽，閉著眼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兒子女兒全都站在他床前，一人喊一聲，算是告別。
這時，王木木的聲音從外頭傳進來：“爺爺，我回來了?！?p> 人終于齊了，王文忠那口氣也掉了下去，張小花立刻癱坐到椅子上，嚎了起來，接著兩個女兒撕心裂肺的喊了一聲：“爸爸?！?p> 隔壁鄰居聽到了有哭聲從王文忠家傳了出來，知道老頭這是走了。
不一會兒，家里的人出來散了黃紙，王大江提著水桶去池塘里扔了兩個硬幣，繼而提了桶水回家，王大海則給王文忠剪指甲，梳頭，然后脫衣服，一系列完成后，王大江的水也燒溫了，兩個兒子開始給王文忠凈身換壽衣。女兒們也換上換上了白色孝衣，披麻戴孝的跪在床尾開始折元寶。
金彩妹在家里，也是聽到哭聲后立刻趕了過來，見家里亂糟糟的只好幫忙做事，農(nóng)村死人后有很多習俗只有老人才知道，張小花已經(jīng)沒法管了，她只好指揮張娟郭萍趕緊撕白條，點紅點，整理人數(shù)。
王木木和王晶兩人沒動，全都背靠著墻，看著床上的爺爺不說話。
可能是氣氛渲染，眾人哭的時候，王木木覺得心里有點難過，也跟著哭起來，一轉頭，發(fā)現(xiàn)王晶也在哭，于是她毫無顧忌的嚎啕大哭，其實那時的她心里并沒有太傷心，只是覺得死了人都要哭的。
第二天，送葬樂隊滴滴答答的吹了一天，兩個兒子沉默寡言著，兩個女兒哭的撕心裂肺，王木木和王晶在一旁陪著奶奶。
第三天，王文忠被拉到火葬場，變成一把灰抱了回來。
自此，王文忠的一生結束。
王文忠一走，相對張小花來說輕松了許多，以前照顧王文忠的時間都被她省了下來，如今沒事的時候她會坐在房間里折元寶，念經(jīng)，剪花紙，給菩薩燒香，開始全心全意的信佛，每逢初一十五，也會跟著一群老太太去村東邊的廟里念經(jīng)，誠心誠意的念幾個小時，每次還會帶許多糖果回來。
小廟村有兩個廟宇，一個供著觀音，一個供著閻王。信佛的老太太對因果這樣的事情深信不疑，相信人有輪回，相信人死了會過奈何，論因果，贖功過。
張小花經(jīng)常跟王木木說：“人要多做好事，舉頭三尺有神明，我們看不到，有的人做了壞事還活的好好的，但死了以后一定會受到懲罰。陰曹地府有十八層地獄，一層比一層可怕，你活著做多少壞事，死后就要受多少罪?！?p> 于是王木木在張小花不停的念叨中終于洗腦成功，也開始學著折點元寶，念兩段經(jīng)，每天都會在家里的菩薩像面前認真拜拜，保佑她眼睛能看清黑板的字。
可菩薩并沒有保佑她。
夏天的時候，村里的孩子都開始學起了自行車，小廟村的小學做了調(diào)整，如今只可以上到五年級，大一點的孩子要去鎮(zhèn)上的學校上學，他們會有自己的自行車，每次看他們騎在路上，王木木都覺得好威風。年紀小點的孩子羨慕，也會推著父母的自行車像模像樣的學著溜，溜著溜著也能騎上一小段。
王木木也要學，她每天放學都會溜王大江的二八，王大江告訴他，如果在她生日前學會騎自行車，就送一輛自行車給她。
為此，她真的勤加練習，上學都沒有這么刻苦過，就為了能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自行車。
王木木的生日在九月下旬，十歲的生日家長都會給孩子過，王大江算了算日子，打算在國慶那天把親戚們喊來吃一頓，然后給王木木買個自行車。
時間就這樣不咸不淡飛逝著，王木木原本期待的十一國慶也來到了。
一大早，王大江就把王木木拉出了被窩，塞到了自行車后座上。
“爸爸，起這么早干嘛？”王木木愛睡懶覺，在睡夢中被強制拉醒，哪怕已經(jīng)坐到了自行車上，眼皮卻還堅持著不打開。
“去鎮(zhèn)上，買菜，順便帶你吃早飯。”
聽到有早飯吃，王木木這才強迫自己清醒點，說道：“我想吃面，能不能加豆腐干和肴肉?！?p> 王大江：“行，今天你生日，你是老大，你說了算?！?p> 王木木一下子精神了：“真的，那有自行車嗎？”
王大江：“有，爸爸已經(jīng)給你定好了，明天就會給你送回來?！?p> 王木木開心的大叫：“真的，哇，爸爸萬歲?！?p> 王大江一路騎一路笑，孩子漸漸長大了，也張開了，個子一下子拔高了不少，坐在后座，腳尖已經(jīng)可以勾到地，眼角眉梢越來越像他，尤其那雙眼睛，清澈明亮，小東西再也不似兩年前那種看起來好像虧待她一般的營養(yǎng)不良。
王大江不禁想到，再過十年，木木就是大女孩了，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上大學了，雖然木木成績不好，但王大江覺得大學還是一定要讓她上的，哪怕是個野雞學校，也比沒文化好，以后她會有喜歡的男生，會嫁人…雖然這些事還很遠，但王大江就只有這一個女兒，無論如何，他也要給他最好的。
王木木摟著王大江，腳丫在路邊的雜草上晃過，心情不錯的唱起了歌：
“大河向東流啊，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哇……”
王大江哈哈一笑，跟著唱：“嘿嘿嘿嘿，參北斗哇……”
王大江的嗓門遺傳了王文忠，一開嗓也是絕對驚艷的那種，可惜王木木沒有遺傳這么好的優(yōu)點，唱一句歌詞，沒有一個字在調(diào)上，嘰里哇啦的全靠吼，父女倆就這樣一路開開心心的吼到了鎮(zhèn)上。
大陵鎮(zhèn)的面館也屬于鎮(zhèn)上的特色之一，從鎮(zhèn)東走到鎮(zhèn)西，隨便數(shù)一數(shù)，都能數(shù)出二十家面館。大陵鎮(zhèn)有一半的老人都喜歡過早，他們一大早起床，趕到鎮(zhèn)上，三五人一桌，每人一碗肴肉面，一碟姜絲，一碗大麥粥，更有勝者，會咪一小杯白酒…如此，盡也能覺出生活中妙處。
王大江牽著王木木隨便去了一家面館，特意給王木木加了兩份肴肉，然后看著她把一大碗面一口不留的全進了肚子，王大江驚訝的發(fā)現(xiàn)，這孩子最近挺能吃的，以前一碗飯磨嘰半個小時還能剩半碗吃不下，現(xiàn)在好像每頓都能吃兩碗，輕而易舉的就被她塞進肚子里，個子一天一個樣，或許再這么長下去，王木木還能打破他的張娟個矮的缺點。
這個發(fā)現(xiàn)讓王大江很開心，他想著過幾天一定要給孩子買點營養(yǎng)品讓她好好長長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