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虎性急,先跳了過去去看,倒吸了一口涼氣,臉兒都青了。
夏征舒和極樂也一前一后過去探察,兩個也是神色凝重。
我順著桃之的手往下方看去,這才知道他臉上那種陰陽怪氣的表情是從何而來。
山頭之下,阡陌之上,尸橫遍野。
那尸身中有人也有妖,而無一例外都染了中尸蟲。那些尸蟲仿佛聚沙成云,在尸身上緩緩浮起,像是天地起了一層黑霧。
桃之倒是一臉見怪不怪,道:“鬼君早知公主要來。倒不是故意怠慢,只是我們在此處也被瘟疫困了許久了?!?p> 叔虎突然回過頭橫了他一眼:“那你怎么沒死?”
桃之倒也沒有被叔虎這態(tài)度冒犯到,仍然悠悠地道:“瘟疫爆發(fā)之時,我恰在外送信。待回來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進不去了。后來才看到族人的訊號,后來就在這四圍待命,根據(jù)鬼君大人的指示跑跑腿。”
“這樣多久了?”我問道。
桃之微一沉吟:“有月余了吧!”
夏征舒追問道:“然后呢?”
桃之莫名其妙:“然后什么?”
夏征舒都有些氣結:“你搬的救兵呢?”
“鬼君大人未曾吩咐我去搬救兵啊。”桃之一臉理直氣壯的無辜。
“那你到底都在做什么?”夏夏已經(jīng)氣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桃之聳聳肩:“跟現(xiàn)在一樣,告訴來者行人,鬼君近日不宜祭拜?!彼读硕渡砩系膲m土,“不過他們的腳程都不夠快,多半都死在了路途中。喏,若我估計得不錯,不出半刻,那片尸蟲怕就要飛過來了。諸位似在路上已經(jīng)驅退過一波尸蟲的侵襲,想必有什么獨一無二的法門,現(xiàn)在可以使出來了,不然以我的經(jīng)驗,你們這拖家?guī)Э诘氖桥懿贿^尸蟲的?!?p> 他說著已經(jīng)開始理自己的鞋子了:“生死攸關,一會兒跑起來我就顧不得大家伙兒了。這也是無奈之舉。日后若大家有命再相逢,可千萬不要在鬼君大人面前參我待客不周?!?p> 他說話間,腳卻如鬼影迷蹤般已飛跑出去。
我瞧了瞧那尸蟲的量和速度,桃之說的話倒是實在,我們確實跑不過。于是道:“看來我是注定要把血獻在楚國的疆土上了……”
“姬無邪!你給我閉嘴!”夏征舒咬牙切齒地大吼道,“我們難道還能被一些小小尸蟲困在這里么!”
我噗哧一笑,悄悄后退站在他身后探腦道:“是了,反正死了有你墊背,倒也不怕?!?p> 他一向秀美的臉突然有些面目猙獰:“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笑得出來?”
我回過去,向極樂道:“極樂,帶阿建,叔譽哥哥和叔虎先離開這里?!比缓箜樖肿セ亓讼霃奈冶凵狭镒叩纳渖?,“你不行。你須得和我呆在一處?!睊昝摿藥紫聼o法,然后它便又懨懨地,不情愿地扭回到我的手臂上。
極樂咬著嘴唇盯了我一眼,不知怎的目眥有些發(fā)紅:“那你呢?”
我回望了片刻將襲的黑霧:“賭一賭咯,有一群妖獸聞著血也圍著我們打轉好幾天了,不妨看看是這尸蟲厲害還是這群妖獸道行高?!?p> 我又朝他眨眨眼:“況且我還有一些想驗證的事情?!?p> 極樂在原地躊躕不定,我揚手趕他:“再不走就來不及咯。尸蟲來了可是你們先變成口糧,那我給阿建喝的血不是浪費了么?!?p> “無邪姐姐,我……”阿建試圖向我跑過來,半途被極樂拎了起來。
我向他擺擺手告別:“不是還要趕往郢都嗎?”
他似是詫異我如何得知他的去向,被極樂抱在肩上遠去的時候,他突然如醒悟般向我喊道:“來日來郢都尋我!就用白子建這個名字!定然有求必應!”
我笑著應了。那時他的聲音其實已經(jīng)飄得很遠了,估計根本聽不到我說好了。
我回過頭,慢條斯理地拆著手臂上的繃帶,傷口血液的味道很快四散開來。山頭林中先冒出來了一些閃亮的眼睛??墒窍染奂氖且恍┡老x小獸,在聞到血的味道的同時,他們也嗅到了倒在山地上的妖與人的尸首的氣息。他們不敢上前,只是不太安心地伏在周圍目光炯炯地盯著我。
“你看看周圍這些小獸,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群目光炙熱的崇拜者?!蔽覍ο恼魇嬲f道。
他冷哼一聲:“都這時候還有心思想這些,這些你的崇拜者一旦看你倒下就恨不能生啖你的骨血了!”
我就地一坐,歪頭看他:“那夏夏你又是為何要同我留下,莫非對我真得是這樣兄妹情深?”
“呸!”他細瞇著眼睛,不屑地挑了挑眉毛,“若非應允了母親,你這樣討厭的妹子,誰要管你的死活。”
“哦?”我托著下巴笑道,“是么。我還以為是因為你已經(jīng)死而化鬼了,自己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了?!?p> 他猛然回頭,冷冷地看著我:“你說什么?”
我望著他道:“匪石,好像是雌雄殺神的本名吧。她在幻境之中曾經(jīng)對我說過一件事情,當年楚莊王入侵蔡國之時,并沒有讓你僥幸逃脫。而是即時就行了車裂之刑。這件事情母親的記憶無從查起,我只好來問問你本人了。”
他目光轉向遠處,卻不說話。
我抽出身上的一把小刀,隨手刺在他背上。
果然沒有血跡,那刀倏然就落地空,寂寞地落在地上。
他沒有一絲痛覺,默默不語。
“看來是真的了?”我對他這么快就默然應對反而有些意外,“反正我多半就要死在此處了。你們卻好像瞞著我好大一個疑團不肯告訴我,現(xiàn)下我覺得是解釋的最好時機了哎?!?p> 他并沒有否認的意思,走近我,半跪著望著我,戲謔道:“怎么,我若是鬼,你怕了嗎?”
“宣姜那種失卻頭腦難講道理的飛頭蠻我自然是怕的,可是對夏夏你我卻實在是怕不起來。我只是好奇啦,”我湊近打量他的表情,“做鬼都要回來做的事情,想必十分要緊了。到底是什么事情?和母親有關系,還是和我有關系?”
“你這小聰明倒真得是很討厭,不妨猜猜看啊?!彼^也沒回,反手先扎死了一只按捺不住,先撲過來的兇獸,嘴邊還是笑吟吟地看著我。
我長嘆一口氣:“我倒是樂得慢慢猜呢,可是感覺并沒有多少時間了?!?p> 周圍慢慢圍攻過來的妖獸越越多,夏征舒出手飛快,我們四圍很快橫七豎八地堆著不少妖獸的尸身。
“你總不能讓我死前帶著一肚子疑問去吧?說不得,為著這些問題,我也會化成鬼追著你問也說不定呢?!蔽已郯脱弁爻读顺端男渥?。
尸蟲越來越近,不與妖獸纏斗,反而是饒有興味觀察著我們的動向。
周圍的妖獸似乎已經(jīng)忘了膽怯不為何,爭前恐后地涌了上來。
他站起身白了我一眼,面色雖然冷淡,手下的反擊卻是絲毫不懈?。骸跋胨??你若真得遠遠地死了,那便好了??上Я?,那對你反倒是件不太容易的事情?!?p> 我腦中升騰起一團疑云,但顧不得問更多。那旁觀而立的尸蟲像是在旁邊思索憶定,忽然一窩蜂似地鉆入周圍妖獸的尸身當中。接著,便見那些本已死絕的妖獸一個個緩緩起身,眼睛冒著瑩瑩綠光,在我身邊呲牙低吼。
“哎哎夏夏?!蔽艺泻羲?,“人家尸蟲也是有腦子有戰(zhàn)術的。你瞧,我還指著他們同妖獸互殺消耗一點,結果他們反倒利用起這些妖獸來對付我們了。”
他皺著眉頭沖我大吼:“你能不能自己起來跑一下,就坐著等死嗎?”
“要不要死那也是我的事?!蔽疑炝藗€懶腰:“你不告訴我,我就不動。反正你已經(jīng)死過一次又不會再死一次了。中尸蟲只侵肉身,不侵鬼魂,又不會把你怎么樣?!?p> 他立時緊閉了嘴巴,面色鐵青,隔了一會兒見我真得不動,才在砍殺的間隙對我不情不愿地說道:“我只知母親當年也曾多方躲避妖族與神族的追殺,好容易才在蔡國隱了自己的形跡,卻不知道為何帶著你見了鬼君一次,便要費勁周折,顛沛流離地跑去晉國。”
他說著,恨恨地一刀砍退一只妖獸:“這其中必有你的干系。她這般周折才護你至今,你卻一副死生由天的樣子。若當真死在此處,哪還有機會找鬼君問個明白!”
“喔?!蔽一腥淮笪颍霸瓉砟阗M勁周折告訴我們來尋鬼君,還有這層意思啊??墒牵沂窃跁x國出生的,時間根本對不上,這些怕是和我沒什么干系?!?p> 他喘著氣,回身乜斜著眼睛瞟了我的一眼:“作為半妖,如何能相信人族的紀年?我死在蔡國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五歲了。為何會有今日種種,怕是只有鬼君才能說得明白了。你難道就甘愿死在這里,不去問個明白?”
夏征舒確是一個喜怒難以掩飾的人,我瞧在他氣喘吁吁地說到這份兒上,感覺倒有七分像是真的。感覺差不多把他逼到極限了,我拍拍屁股站起身。
一道驚雷轟隆響起。伴著一道閃電,撕裂般地照照了半個天空。那陰沉又刺目的白光之下,這尸橫遍野,獸吼蟲飛,鮮血淋漓的景象著實可怖。
天是要下大雨啦。
我已決定不再戲弄他了,可是站起來看著夏征舒的背影的時候卻又不禁有些怔怔。這情景是在哪里看到過呢?
猛然想起初逢之時,他在我腦中喚起的記憶。那個沒頭沒腦驚怖交加的雨夜。
貓耳絨發(fā),背帶玄鉤的母親,妖冶的容顏有著莫可侵犯的堅決。
“為什么非要這樣不可?”那個痛哭倒地的年輕男人,滿腔不解與絕望,“不要做讓自己后悔的事情?。 ?p> “我不會后悔?!彼吒叩負P起尾鉤。
那個時時在我夢中重現(xiàn)的片段。
我的記憶在此刻越發(fā)清晰起來。
恍惚的一瞬間,仿佛眼前那個尾鉤又徑直向我胸口刺來。記憶里那個年輕的男人,揚起臉大叫道:“母親?。。 ?p> 那是夏征舒的臉。啊,原來是他啊。即使在喚醒我記憶的時候也刻意隱藏了自己的部分嗎。
不是不害怕的,那尖鉤剜心的痛??墒俏矣质呛芷婀?,無論多少次回想起來,自己似乎都存著一份避無可避的平靜。
我可能,是真得沒有心吧。
那尖鉤再至眼前時,這樣想著。
緊接著,就見它在眼前生生裂開了。
我再定睛一看,那是一只飛奔向我的碩鼠,被夏征舒一刀劈成了兩半。他大罵道:“讓你動動你不動,好容易站起來是準備在原地等老鼠啃的是吧?。俊?p> 不知怎的,我心頭反而松了一口氣,笑了出來。
抬眼四看,尸蟲已經(jīng)多半侵入到周遭現(xiàn)身的妖獸身上,如今不管是活物還是死物,皆已在尸蟲的掌控之下。
雨水也恰到好處的落了下來。
我心中一動。
“我這不是想幫忙嘛。”我撿起那把佩劍,劃開凝住的傷口。
“你……”
我看出他臉上有不忍,道:“放點血,總比他們都跑我身上把我啃得只留骨頭強吧?!?p> 雨水混著我的血水迅速流淌開來,我終于得見那些尸蟲遇見我的血水到底是個什么光景了。
那是一片遇血水而融的幽藍火焰。尸蟲入身者,皆像是血水為引的大燃罐,轟轟烈烈地燃燒起來。
然而漫天飛舞的尸蟲,像是旱季鋪天的蝗蟲,這一抹焰火相較之只也只是杯水車薪。
“夏夏,”我靠到他身邊,“我們就著這血水。往鬼君的方向走去。”
他似乎并不喜歡這主意,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氣哼哼地劈開旁邊一只還不知死活的妖獸,扶上我。
在血和雨的沖刷下,我們身邊像浮起了一層薄薄的保護膜,纖薄又脆弱地隔離著我們與尸蟲大軍。
其實是連我也沒有信心可以走多遠的。只不過帶著那些巨大的疑問掉頭我實在不甘心。
傷口流血的速度在慢慢變緩,我試圖再劃出一個血口來。夏征舒卻一手拿住我的手腕,說不出話,但動作也不肯讓步。
“夏夏……”
我們的對峙中,一聲呼嘯的鳥叫忽然刺破了空中的雷聲。
正詫異鳥叫何以有這樣的穿透力,更大的振翅聲在天際如疾速的云團一樣飛來。
我想我是花了眼,可是,我確確實實地看到一只紫羽金冠的鳳凰像天際里劃破烏云的一抹驕陽長鳴而來。
而那云團一般的,是無數(shù)只青羽長尾白喙的鳥兒,在空中蠶食著尸蟲的領地,迅速在這片黑網(wǎng)中咬出一個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