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后的時間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鹿部遭受了一場來自天空的襲擊，有個名叫雨的男孩被長著利爪長喙的襲擊者抓走卻幸運(yùn)地逃過一劫。而后面那幾天的日子，成了他一生中印象最深的記憶，也成了他最大的秘密。

　　如今，當(dāng)年的小孩子已經(jīng)成為了部落的老祭司，他在自己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把秘密講給后繼者聽。

　　那個孩子踏上玄鳥，登上極東之山，望著山的另一邊上下皆天色，然后躍入洞中，就此躍出了這一方世界。

　　他在眾神的世界里看到了很多很多，后來他才知道原來他所做的一切都被很多很多的神明關(guān)注著，祂們都對他很感興趣。

　　但他不喜歡祂們，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什么，眾神都對他很好，有充足好吃的食物，有柔軟的衣服，還有數(shù)不清的奇怪的玩意能滿足他的好奇心令他歡喜不已。開始時他心中還有些畏懼，不久后連這種畏懼都消失不見了，但他依然不喜歡祂們。

　　雨總覺得祂們的目光、祂們的態(tài)度都很奇怪，都很……符合他心中神明的樣子。在熱情與關(guān)照的背后，是冰冷到骨子里的漠然。

　　只有“父梨特”不一樣，祂是他第一個遇到的神明，救了他的命。而且雨覺得同祂相處和面對部落里的人好像沒什么不同。

　　幸好，最常和雨相處的那個神明就是“父梨特”。

　　祂和他做了很多事情，“世界之外”實(shí)際上并沒有什么好玩的，只是能讓雨體會到“心想事成”的神奇。根據(jù)“父梨特”的說法，在空中有很多看不見的小東西在幫助他實(shí)現(xiàn)他的想法。

　　然而雨的想象力匱乏得很，在他看來跟隨“父梨特”到其他的世界玩才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他們經(jīng)歷過百年帝國的一朝崩塌，見過大道之上車來車往，聽過囚鳥文明悲傷古老的歌謠，騎過血肉結(jié)合著鋼鐵的蒸汽烈馬。

　　然而所有的經(jīng)歷總會有終結(jié)，就如同所有的相聚都會有分別。

　　雨的部落位置坐標(biāo)已經(jīng)被找到了，他要被送回屬于他的世界，回到他所在的部落。

　　這個理由實(shí)際上只是個借口，如果想要定位雨的部落坐標(biāo)，根本不需要如此長時間。只是“原始人看世界”節(jié)目的收視率在經(jīng)過一次次攀升后終于止不住下滑的頹勢，受眾已經(jīng)厭倦了這個套路，所以作為“主演”的男孩就失去了他的價值。

　　在這個變化的時代里，沒有什么會永遠(yuǎn)讓人喜歡。而落后的東西，只能接受被淘汰的結(jié)局。

　　雨還剩下的唯一作用就是以“回到部落，和眾人分別”作為節(jié)目的尾聲，順便催一波淚，來給這個剛剛迎來巔峰便行將就木的節(jié)目帶來最后的收視率回升。

　　當(dāng)然，這背后的種種因素雨并不知道。他的神明朋友或許是知道的，但沒有說給他聽。

　　雨還不想回去，他還有很多事情想做，還有很多很多的風(fēng)景沒來得及看，比如大海、宇宙還有別的什么，但是他的境遇顯然不決定于他自己的意志。

　　雨被送回了部落。

　　回去的那天，他和他的神明朋友告別。他訴說著他的不舍，即使他的語言匱乏得難以完全表達(dá)清心中所想，“父梨特”也沒有流露出半分不耐煩的情緒，只是平靜著聽完了他邏輯不清、表達(dá)不清卻句句出自內(nèi)心的話。

　　祂也沒有告訴過他，其實(shí)他早已見過真正的海洋，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之后，那個孩子回到了部落，他是第一個被大鳥帶走后還能回來的人。部落里的祭司將這一事情視作神跡，這也確實(shí)是神跡，但雨答應(yīng)過神明要保守秘密，所以他什么也沒說。

　　再之后，這個孩子出眾的表現(xiàn)讓祭司執(zhí)著地認(rèn)為他是神明賜給部落的禮物，于是將他選為了自己的繼承者。過了很多年，雨成為了祭司，然后成為了別人口中的老祭司，直到他看到了一個名叫葉的女孩。

　　這就是他的故事，是他全部的故事。

　　在雨的面前，他所選中的繼承者瞪著她圓圓的大眼睛聽完了這段不可思議的歷程，不知作何言語。

　　外面的雪花止了，就連風(fēng)也平息，于是一時之間萬籟俱寂。

　　過了一會，女孩才提出她的問題：“您帶領(lǐng)部落數(shù)次遷徙，莫非就是為了去往‘極東之地’？”

　　每一次部落遭遇危險或是原本的地方不再適合生存，老祭司都會帶領(lǐng)部落遷徙，但每一次遷徙的方向都是向著日出的地方。

　　老祭司管那叫做東，于是部落眾人也管那里叫做東。

　　“也許吧。我還記得乘坐玄鳥飛行的時候，一直向東大地上全是綠色，西邊我沒去過，至于另外兩個方向能看到黃色和其他顏色的大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應(yīng)該不是樹林，不是樹林就意味著可能沒有獵物、沒有果子?！?p>　　少女心中了然，原來這就是老祭司一直要求向東遷徙的原因。

　　然而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

　　成為祭司的這些年月里，老祭司為部落存續(xù)殫精竭慮。

　　他或許也曾想過再登上極東之地的高山，目睹那上下皆天的盛景，然后躍入洞口，重游神明的世界，去見一見他那位分別已久的朋友。

　　然而祭司的擔(dān)子還在他身上，從擁有這個身份的那一刻起，他的所有決定都關(guān)乎著部落的存亡與傳承。

　　雨有時甚至?xí)?，小時候的種種經(jīng)歷會不會都是他恍惚間的一場夢？只是這夢太過真實(shí)。然而對他來說，最真實(shí)的事情依舊還是部落里的人丁繁衍、畋獵收獲。

　　他不可能為了一場夢幻般的經(jīng)歷而失了身為祭司的本分。

　　于是從此誤了這多年。

　　這段年月里，老祭司頻頻率領(lǐng)部落東遷，只是連他自己也不知究竟何時能看到極東之地的山巒，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究竟有什么意義。

　　玄鳥飛翔須臾之間的距離，對于蠻荒部眾來說，可能便要用一生去追尋。

　　他還記得那年，葉偷偷跑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玩?；貋碇竺獠涣吮焕霞浪疽活D毒打，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耍了脾氣。

　　當(dāng)時那張哭得委屈兮兮的小臉不時出現(xiàn)在老祭司面前，之后的日子里，雨仿佛找到了一直執(zhí)著東遷的意義！

　　那個在他教導(dǎo)下即將背負(fù)上和他一樣的命運(yùn)的女孩，倘若能有一日得見上下皆天的風(fēng)景，在跳入洞中的那一刻是否會露出笑臉？

　　想必是極美的風(fēng)景。

　　在生命最后的這段時間里，他把自己所知的都教給了葉，然后在部落中散布了一個傳說，傳說在世界最東方的山上，有著前往神明居所的道路。

　　或許未來的某一天，人們會遵循古老傳說的指引登上那座山，然后在山頂?shù)靡娛澜绲恼嫦唷?p>　　再之后，雨用了幾天時間看遍了部落的每一處角落，看遍了部落里的每一個人。

　　他終于做完了所有想做的事情，于是從此一病不起。